坦白说,这不完全是我的真心话,我那年机会孬,勉强读了个师范,后来又分到小小乡村中学任教,在她面前,心里一直是潜伏着点自卑感的。她若考上名牌大学,那就意味着远远地飞了,高高地升了,离我越来越远,高不可及了。那时候再见到我,恐怕小鼻尖更要翘上天去了,就算还会理我吧,能像现在这样随意吗?
当然,我对小玉,只是心里喜欢得深,看到她就愉快,心情开朗,但接触上始终就那么轻轻淡淡,自自然然,没有啥特殊表露。所谓行云流水的日子吧,就那么样,已经很满足了。更没有往深处往未来想过,那时候的年轻人,至少是我自己吧,与异性朋友的交往,多半是沉浸于当时的情感愉悦中,很少马上就考虑世俗之事的,觉得那庸俗。也许我这就叫太年轻,太不懂生活,在梦中过日子吧。没法,那时就这样。
所以,我想,小玉就随便读个大学算了吧,何必那样苦熬呢。我知道前两次她都把志愿填得太高了。再退一步说,就是她不读大学,随便是个干什么的,当工人、售货员,乃至扫地的,还不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小玉吗?美好的就是你那个人,你那份青春气息!令我心中滋润愉悦的,就是这个,只是这个。
但我还得鼓励她考大学,再考一次。既然她在复习准备,我就不能说泄气话。她要干什么。我都只会是这样。那时我们对生活,对未来的现实,实惠或者艰辛,没有啥概念。因为我们很年轻,很健康,不懂社会,无忧无虑。
但她接下来这句话,把我打懵了。她说,我爸在讲,今年可能要停止高考。停止高考?这怎么可能呢?我说。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犹如叫太阳停止升起一样荒诞滑稽。不可能!我断然说,好像我是大法官似的。
不,可能,我爸才参加了一个会,说是搞运动……
运动,运动,又是运动!这该死的运动,难道你运动,其他一切就通不准运动了?我心里一阵愤然。但可怜的小玉在面前,我首先得关心她,我说,那,你咋办?
她眼睛忽闪了两下,盯着刚落在树枝上的一只傻乎乎的小鸟儿,似乎在向它说,我妈跟我爸讲,想让我去参军。
这倒是个顶新鲜的信息,像早晨牛乳般的雾岚一样刺激我的鼻孔。我高兴得一跳,说,这主意不错!
我这时没有去注意小玉的反应。我只让自己的想象在晨光中装扮着她。我说过,我对穿军服之类的女子从来就有一种莫名的偏爱。小玉的身材本来就很好,真称得上是亭亭玉立,再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扎上武装带,该多爽俊英武呢!淡金黄的晨曦透过密密匝匝的绿叶,疏疏朗朗的树干,斑驳在她头上身上,我觉得她更光彩照人了。美丽的无可比喻的小玉!
你注意到了吧,我这人眼里心里只有瞬间的形象,而没有流动延伸的现实。那一霎我心中美好就美好,那一霎我心中忧伤就忧伤,都是散的水珠,没有河流的连贯。
于是,那一个清晨,我又觉得无比美好,心里充满了快乐。
这快乐一直伴随我回到学校。六月,正是大自然生命力最旺盛的时节。清晨,淡淡的晨雾还飘游在河湾、田野和林间。太阳升起,一片光明,清新,远远望我那所学校,高地上红砖楼房被霞光映照得红艳夺目,在绿色海洋的包围中,俨若一艘高昂船头的战舰了。
我大步走着,也觉得军人般精神昂扬。
绕过一座竹林盘,前面便是一座小石桥。一湾绿水,从学校旁边的田畴中蜿蜒而来,经过这里,再穿过一片平野,便注入锦江下游了。
那桥虽小,却有个名儿,不知多少年前刻在桥头石栏上,模糊还可认得,三个字:高攀桥。这攀字却是文雅,乡间一般便叫做高板桥了。但向眼镜说这攀字用在此处肯定有名堂,说不定过去啥朝代这儿出过凤凰哩,不是绝色佳人便是风流俊才,所以万不可改作板字,一改就全没味了。
恰巧今早霞光金亮映在这桥头石栏上,三个字便较以往分明,入了我眼。我心中一笑:高攀个球,老子到这里来是下放,心里装了个小玉,更觉得一切都低俗。
正大步走过桥,桥下绿油油一丛野生美人蕉后,冷不丁钻出个人来,一个姓赵的瘦小个儿女生。这女子家境贫寒,父亲是城里“待诏”,剃头匠,她却是天生丽质,长得眉清目秀,小巧玲珑,只是体质弱些,显得病恹恹的。要说在这所学校,她算高才生了,作文常受我表扬。此刻她走过来,一脸惊惶,没头没脑便对我说,林老师,你不要去学校!女生们一般还是喊我林老师的。
我自是莫名其妙,问她,她很迟疑了一阵,才犹犹豫豫说,他们……贴了你的……大字报……说着眼里便滚出泪花。
我更是莫名其妙了,但不及多想,一股气恼便冲上心来。贴我的大字报,这成何体统?从何说起?简直莫名堂透了!
气冲着,我二话不说,便直奔学校。
果然进门便觉有些异样,看门大爷,一个很和气的老头,正跟一个拿牛奶的女教师说着什么,看见我气昂昂进来,却都一齐把眼睛转向墙壁。几个学生端着碗走来,也都歪到一边,并不招呼林老你好,只拿眼瞟着我。我定神一看,,硬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操场四周墙上,新牵的绳上,都贴满挂满了新鲜的大字报。只扫眼一瞄那些标题就气炸了,我堂堂林文询三个字上,竟破天荒被红笔打上了大叉!眼睛一阵晕眩鼓胀中,只晃过一些“揭露……”、“批判……”、“……居心何在”、“资产阶级……”字样,就已经不想看了,一头奔向我的寝室。
进寝室便见向眼镜、刘治国正神色紧张地在小声议论。我奔到窗下桌边便啪地一掌,吐一口长气骂道:日他万人!我的野人本性又上来了。
刘治国忙道,莫闹,莫闹。慌忙过来关了窗户。
向眼镜唉地一声,道,我昨天就看到陈眼镜在学生寝室窜,再咋个都没有估料到是针对你,狗日有名堂。
这时门砰地被推开,欢天喜地挤进一个人来,范老师。此君本是教物理的,却偏偏迷文学这一杯,射洪农家子弟,常自谓陈子昂乡里,我们都称他范诗人,也是交好的。他说话向来高声大气,眼神因迷诗而常飘忽闪烁。这时又这般模样笑嘻嘻地,拍了我两巴掌,道,嘿嘿,这回把你娃娃拿来挨头刀,敬神哟!狗日太安逸了,第一火就烧你。
我眼珠一愣:球!
向眼镜止住范诗人,说,你龟儿就是这个样,啥事情都以为热闹,这回不对啊!
刘治国背了手在屋里迈大步转圈,他老兄大约是受他的老军官父亲影响,遇事爱这样倒剪手跨大步转圈,只可惜肩头少了领黑披风。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颏说,老向说的有道理,支起娃娃些来闹,背后肯定有名堂……
球的名堂,老子不盯!我依然是粗话连篇。那二年,我毛了就这个样。这德性可能跟我读大学时,参加农村“四清”运动,在川北乡间跟山民村夫滚了年把时间有关,敞胸亮怀吹多了山野的风。
我当时唯一用理智考虑的只是,今天我还去不去教室,上讲堂该咋样?虽然那时早已谈不上上什么课了,只读读报纸文章即可,但到底还未正式宣布停课。好在这问题很快就不需要我考虑了,打预备铃的时候,戴校长一梭一梭地进了我们寝室,通知我今天不用去上课了。多的话没有说,就是这一句话也说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的,好像很不好意思。老戴是个和善的人,学历史的,就是胆小,规行矩步惯了。此行不消问,自然是奉工作组之命,校长权当传达罢了,亦属可怜。
很好。我想。于是上午我在床上补瞌睡,下午一个人抱个足球去操场,管他三七二十一,嘭嘭地照着厕所的墙壁猛踢,踢得浑身大汗,丢盔卸甲,也不管那墙上还有大字报。居然也没人来管我。
吃了晚饭,我也不喊向眼镜他们,趿一双新买不久的蓝底白边泡沫塑料拖鞋,捧一本鲁迅的书,消消停停到校门外溪沟边散步读书去了。鲁迅那些文章确实读不得,越读你越上火,越来劲,傲视一切,睥睨天下。特别是那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读进心了,你就真会认为脚在自己身上,天下无可阻挡了,从而高视阔步,忘了世上还有叫做坑洼陷阱的东西。
此时身处单位围墙之外,自然田野之中,独自漫步便更感觉不同,觉得自己格外强壮,格外自由。便想起惠特曼的诗,仿佛自己也在荒原大野上,戴一顶牛仔便帽,搭一件扑满风尘的外衣在肩头,皮靴踩着荒草碎石,漫漫长途上逍遥自在地走……
这儿毕竟不是无人烟的荒原,人群这里那里盘踞着。一会儿,便有人大声叫我了,是老向,他叫我回去开会。
开会就开会吧,我没什么好虚。我在河沟里把脚洗得干干净净,凉凉快快,这才慢条斯理转回去。
这一晚,才算是工作组第一次正式亮相了。这是他们进校经过三天摸底调查研究筹划后召开的第一个大会,全体教职工和几个挑选过的学生干部参加。那时红卫兵还没有出现。
我又回寝室磨蹭一阵,才去了开会的大教室。不是去换装,依然只是红背心蓝短裤塑料拖鞋,整个夏天我最常穿的“制服”。进会场自然就晚了点,肯定是最后一个。虽然人早坐得齐扑扑的,会还没正式开,只嗓门亮堂的章老师在读报纸。现在记不清是不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篇著名文章了,反正是党报重要社论。台上台下都一派肃然,那读报声就更像一颗颗手榴弹在空中爆响。
我从后面那道门进去,抬眼看台上端然坐着一排工作组和戴校长,都齐端端紧盯着我。其他眼光我都陌生,只老戴黑黢黢瘦脸上那一双有点鼓凸的小眼睛,看得出他的焦灼不安和责怨:你娃娃咋个的哟,又是最后一个,硬是不晓事哇!
我一律不招呼,当没看见,独自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上落了座。向眼镜也历来属于落后分子,自然地开会梭后头,他挪了挪屁股,让我坐宽松,却没像往常一样跟我开小会,两块镜片端端地迎着主席台。
好像我来了会才正式开始。老戴首先介绍工作组人员,一脸谦卑。介绍一个,下面便一阵掌声。掌声也很严肃,突地响起,又突地停息,中间毫无过渡,空气也似突然凝结。其实那会儿正是酷暑六月,五六十个大人挤在一间教室里,十分烦热,但居然没有人扇扇子,连惯常的咳嗽声也无闻。个个严肃庄重,比三好学生坐得还规矩,大睁眼仰面望着台上。工作组长开始讲话,东北人口音,听起还有点味道,而且他又笑嘻嘻的,说话也还简短,无非报上的章句而已。完了自然又是一阵热烈掌声。但掌声尽管热烈,空气仍未解冻。那个陈眼镜讲话了,开头就背诵两条最高指示,烂熟,一板一眼,从他口里出来硬像是加重了不少分量。接着就阐述,有条有理,力量在逻辑推导中,像是个有理论水平的。老实说这个时候我还没得好反感,只是闭了眼听。
突然,啥飞虫撞了我的脸一下,睁开眼来,却见前面一排的范诗人回头向我傻笑,一小团纸落在我桌上。理开一看,龙飞凤舞的笔触,正是他的一首即兴歪诗:
屁,
屁乃五谷之气。
不打它来,
弯天拱地;
打得它来,
欢天喜地!
我一笑,即从向眼镜短袖衬衫胸袋里抽过钢笔,批道:
吾喜范诗人,
飘忽眼有神,
狗屁响入诗,
男儿耻称臣。
旋即又揉成团,掷还他,相视再一笑。
不知为什么,这时我便特想轻松一下,遂将身往后一靠,双手托住脑勺,仰面去看顶壁日光灯下不知疲倦的飞蛾。蹬脱塑料拖鞋,一双赤脚板也自然而然地伸到了小课桌上。摇一摇,像坐躺椅般舒服。
但才舒服了一会儿,胳膊肘就接到了老向的示警信号。随即听见台上非生理性的威严咳嗽。眼光从飞蛾身上降下来,这才瞄见陈工作组已端然立在台中,一对镜片与日光灯闪闪斗光。再一端详,才发现那眼光直端端逼视着我。
什么意思?听他讲的话,也越来越严厉了,纯粹是训人。虽未点名,但口口声声“有的人……”却又分明在指我。我正窝了一天火,便想,好吧,眼镜,今天我来跟你玩一盘对眼睛游戏。于是凝神屏气,将眼光冷冷地掷还过去,在空中顶住他那眼镜片的高压攻势。他咋是我的对手呢,我是舒舒服服半躺着,他是木鸡样硬站着,又要顾及训话。嘿嘿,果然不出两分钟,他的白脸变青了……哈哈,薄嘴唇哆嗦了,气也吞吐不匀了,终于中断了讲演。我好不惬意,又仰面养神。听见旁边向眼镜叹了口气:唉,你娃……
“你娃”第二天就倒大霉了。头天关于我的大字报均是出自学生之手--当然背后自有“红色大手”指派,空洞无物,揭露我宣扬封资修呀,批判我不要学生喊我老师是搞封建帮派呀,等等,鸡毛零碎。可第二天,以“革命教师”名义的多了,毕竟大人大事,抛了不少钢鞭。说我讲南充农村搞“四清”,吓得多少农村干部自杀。又说我利用说笑话放毒,证据是一教师说我父亲是教授,我便说教授又咋个嘛,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等等。还有一些材料当时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譬如揭露我早在读中学时期就个人主义严重,不关心政治,坚持走白专道路等等。总之,火力大增了,东西扎实了,可以上纲上线大批特批了。
可惜当时我仍不识数,仍然只是火冒。于是我马上铺纸运笔,刷刷刷草就三大张反攻檄文,来个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冠以“是回答的时候了”的标题,贴在教职工人人必得经过的楼道口。自以为理直气壮,却谁知马上遭到更大规模声讨,所谓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向老兄一看火色不对,也立即写了一篇大字报,叫《林文询必须回头是岸》,对我小骂大帮忙。但也立即被革命者火眼金睛识破:是在向我抛救生圈!于是,连他一起猛烧。
确实叫做革命烈火,势可燎原,两三天时间,就烧遍了校园,烧蜷了我。第三天,正式的东西下达了,我的办公桌被查封,一切发表和未发表的作品、日记,统作毒草没收,上缴新成立的“专案组”。初步定性为“新生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而批斗会上大字报上则又加上“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小反动学术权威”等头衔。而小小德中的“三家村”也端出来了,我、老向,还有一个,待查。接着陈眼镜宣布,从今日起不准离开学校一步,隔离审查!平时在监管下劳动,随时接受革命群众批斗。
我发现,一个人平时活得好好的,活蹦乱跳,便容易想到朋友情人之类。而当处于困危险境之中,却往往首先想念血亲。我没有妈妈,我躲在蚊帐里,首先为我没有妈妈而饮声痛哭了,泪流满面,伤心至极。随之便是想到父亲,一想到倘若病弱的他得知他最心爱的小儿子竟先他而被揪了出来,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将怎么样呀……这不是要收他的老命么?这念头一闪,立即觉得浑身冰凉发颤。
冰凉麻木中,我写了一封信,等于是遗书,瞅空儿偷偷交给了一位姓王的老师。他是川大毕业的,与我一起分来,平时也颇交好。他为人稳重,估计此信交给他不会有问题。
信是写给我父亲的。
我确实想一死了之了。
“劳改”的主要活计是提水。新建校,又离城远,那时还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机井,全校用水全靠从一口深井里提。井在宿舍楼背侧和围墙之间,上面搭有平台、井架。人站在平台上,用井架上吊着的长竹竿从井里提起一大桶水,再倒进铁板焊接成的储水罐,那水便顺着管子流到厨房宿舍等处。我的任务,便是保证那大铁罐一天24小时都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