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活儿说来顶繁重,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顶,你得成天站在那平台上,勾腰用劲,一桶接一桶把水提上来。但这点我无所谓,我身体太棒,有的是劲。而且这活儿应该说对我最合适,我可以接连数小时不见人影不闻人声,无批斗之苦,无交代之烦,甚至连脑里也可以暂时不装任何事儿,这其实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手里做着活,眼睛还可以望风景,一墙之隔,外面就是无边的原野,青枝绿叶的树林,玉米地,稻田,还有依然潺潺流淌的小河。阳光下,一片醉人的翠绿,雨地里,一派烟雾蒙蒙,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总之,用自然的静穆,取代人世间的喧嚣争斗,其实是对受伤者流血心灵的最好疗养。
然而开始,我绝无此感。我只在研究逃亡的时间和路线。一个黄昏,我终于趁人不备,就从那井架旁的围墙上翻了出去,一头钻进茂密的玉米林里。东绕西绕,穿过田野,去到了附近一座铁路高桥旁,寻一林荫草坡处盘膝而坐。铁桥凌空,江面宽阔,涌涌流水明灭映着夕照余晖。时有列车隆隆驶过,地皮震颤。我的心也在震颤,我确实有将身横卧冰凉铁轨一了百了的念头。
这时想起教体育的老宋讲的一个故事,他在北京体院读书时,有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因为谈恋爱受了批评,想不过便一头撞了火车……嗨呀呀,那简直不能看!平常看到好端端活生生的一个人,如花似玉一个美人儿,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堆扯得稀烂的肉,肠肠肚肚都流了一地,哎,太惨,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老宋每次说起,都眉心紧皱,脸色乌黑,好像要呕吐的样子。
我这时也想呕吐了,不敢往下想自己。闭上眼睛也不行,脑里一样交替闪现着两个截然相反的影像:如花似玉和扯烂的肉……
我猛然睁开了眼,用劲扭了扭脖颈,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同时也就意识到决不能就此变成一堆扯烂的肉!犹如新生,拼命睁大了眼去张望打量周围的世界。天地一如既往空旷美丽,丝毫没有人间血腥斗争的恶相。列车呼啸,依然有力地奔向辽远之乡。碧水浩渺,仍是无止无息地涌流天际。润着稼禾香气的微风轻轻拂过,我的心火渐渐温凉。待转眼看见忙碌劳作一天的一群农夫挑担翻越铁道高坡,健壮的赤膊袒露在最后的夕晖中,闪耀着古铜色的光泽,一路欢声笑语,我浮躁的心境便又踏实起来。再看看自己血气充盈肌肉发达的躯体,被人称做铁匠的臂膀,车夫的双腿,生命力便又自豪地在胸中重新升腾。
死亡不属于我!我吼叫一声,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岸边卵石,接连向空中猛掷,看它们一颗接一颗地在江心溅开朵朵水花。待一阵狂猛发泄过后,我返身站定,从高坡上回望,但见赤云峥嵘,霞光诡谲,学校的红砖楼房矗立在绿色海洋之中,红艳艳如爆炸瞬间的火药库。这时心底突地冒起一声夜鸟号叫般的冷笑。朝那方向恶狠狠地一唾,便冲下高坡,沿江岸直插公路,疾奔回家了。
如果他们要搜寻我的话,就让他们搜寻好了,反正我无论如何得先回家一趟,看一看吉凶未知的老爸,想法给他一个安顿。然后,就随便怎么样吧,罪上加罪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这样了,再无所畏!我要坦白地说,那时如果谁给我一挺机关枪,要我提着它去把我认定的恶人通通毙掉,我会干的。人,无路可走,横了!当然,话说回来,得认定了是良心拿给狗吃了的恶人。就说那陈工作组吧,后来我在重庆碰见他,本来狭路相逢,很想收拾他一顿的,但他怀中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是他的女儿吧,笑得那么亲热,我又认定不了,终于没有下手,还向他点了点头。因为我觉得,能和孩子亲热的魔鬼便不是真正的魔鬼,抱着女儿的父亲,再丑恶也丑不到哪里去。这又是后话了。
要说自杀,这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里出现,这便是唯一的一闪。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夏天。自此以后,我犹如获得了免疫力,无论身遭何种劫难,处于何种绝境,包括很快就要遇到的牢狱之灾,以至又十年后的“二进宫”,我都再没有起过此念。我感谢那个酷暑的熬炼,我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的孙猴头了。
后来我反复问自己的是,我的小玉到哪里去了?彼时彼刻,危难关头,生死恶斗,难道还会不想念自己的心上人吗?无论这有多么奇怪,说不过去,但没有办法,我只有老实地承认,确实没有。即或夜深人静,她偶尔走入我的梦中,我也赶紧把自己魂魄的眼睛紧闭了。就如同难得生病的我,一旦偶尔头痛发烧,是决不想去找医生,更不想要任何人来照护我的,我会把自己关在室内,用湿毛巾捂住涨痛欲裂的头,紧闭双眼蒙头便睡,让自身的生命力慢慢复原重新强盛。而今,我已陡然一下变成“老反”了,等于被判了极刑,我还怎么可能想象与小玉再见呢?青春的一切况味美景,我认为都与我绝缘了,无干了。情爱的血流顿然冻结成冰,直到后来“自由大逃亡”路上,才又慢慢化冻复活。
我当时牵挂不已的,只是衰弱病残集于一身的老父亲。平常我不十分以为然,甚至常常自命不凡,与他顶撞,但到了这地步,他在我心中的分量蓦地沉重了,几乎成了唯一。我还有血亲,哥哥姐姐,还有心中最爱的人,小玉,但他们不会有啥事的。年轻,就一切皆可度过,一切还有希望。而父亲,我相信,残年风烛,是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
待我匆匆赶回家,还未进门,便已感觉不妙。秋风黑脸的大标语大字报刷到我家门口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文艺黑线人物、漏网右派林如稷必须坦白交代,低头认罪!”“林如稷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进门一看,更是满屋阴沉,如同墓窟。父亲一下又憔悴苍老了许多,满眼满脸尽是惊惶。他正趁着夜幕遮掩之时,焚烧文稿。拖着瘫痪的左腿,夹着凌乱的书报,一颠一簸地从书房向后院厨房去。我追至书房一看,昏暗中烟雾腾腾,黑色纸屑如蝴蝶乱飞。只灶孔里猩红的火舌兀自咝咝作响,张狂欢舞。灶门前已是一大堆残烬死灰。我急忙刨出尚未焚尽的残书断片,火光下隐约一瞥,《浅草》《沉钟》《民讯》《文艺春秋》……尽是父亲二十、三十、四十年代发表作品的报章杂志。我欲开灯看个清楚,父亲止住了我,噤声指指窗外。窗外是片小树林,丛丛黑影狰狞阴森,伏一派横蛮凶险。他已是草木皆兵了。
爸!我叫了一声,你烧这些干啥?烧了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烧了吧,烧了少些祸根。他的声音发抖,无力,透出十分的绝望疲惫。
你这些文章,有啥问题?应当留下来。
留下来?……留下来又有啥意思……
火光映着他黯然的面容,木然地瞪着眼珠,歪扭的嘴角喃喃嚅动,自言自语似的说。反复说了几遍以后,突然像全瘫了似地跌坐在小木凳上,花白瘦小的头完全无力地耷拉下去,夹在臂中,待烧的书报也散落一地。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连忙将这些即将被投入火葬场的纸页收捡起来。我只有一个固执的想法:可怜的父亲终其一生都是个文人,而文人的一生是他的心血文字铺展累积的,文章便是文人弥足珍贵最有价值的生命。无论如何,这生命不能让它自行消亡。
我一把将父亲搀扶起来,送往卧室,叫早已吓呆了的继母照护他歇息,一切由我来处理。儿子……他瘦小的身体瘫卧床上,黯淡灯光下,恍惚只是一截影子。勉强睁开的眼里满含着愁苦、哀求和对我的担心,泪光迷蒙,声音乏力。
爸!叫你睡就睡吧,我知道咋办。我砰一声拉死了房门扭头向厨房奔去。我知道,再待一秒钟我的泪水也会涌上来,我决不能让他看见我这般模样!
当然已经晚了一步,大量的文字已被烈火吞噬。十几年后,人们为他编选文集,已苦于很多资料难于寻觅了,尤其是他早年之作。而他本人,也随着他生命化作的文字,早进了火葬场,化作一堆骨灰了。
特别令我惋惜的是他晚年的两份手稿,一篇叫《五湖之上》,写范蠡归隐的,另一篇名字记不得了,都是历史小说。我看过,深蓝的墨水写在红格稿笺上,文字极其优美精雅,情思也如五湖之水蕴涵深沉。阅后我眼睛大亮,觉得这才该是父亲的文章。而解放后他发表的许多文字,我总读不上劲,不是板眉板眼,就是涩手涩脚,哪里像个二三十年代老作家的手笔呢?这两篇历史小说才叫创作,才是大家气象嘛。他也很高兴,仿佛又回到了“裘马尚轻肥”的青年创作高潮时代,自得地说不会比老朋友陈翔鹤才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差,那两篇历史小说当时正轰动一时,令人叫绝。于是后来《人民文学》前来向他约稿,我便极力主张他将这两篇历史小说送去。谁料他却摇头了,说幸好没有拿去发表,翔鹤已经大受批判了,说是搞“影射文学”反党反社会主义,弄得焦头烂额。我虽惶然,但仍一直认为《五湖之上》这两篇小说,是父亲后期的最佳作品。可惜未曾面世,便被主人自己一手掷入火中了。我伤心地看那火光,仿佛范蠡的身影跳进去了,父亲的身影也跳进去了……
我在书房厨房中一阵紧张搜索翻检,还算匆匆救出一些,捆成一包,便连夜奔向了九眼桥。桥脚滨江一条平民俚巷,太平下街69号院内,住着我一个七中老同学李兆祥,是极可信赖之人。这危难关头,我能想到的便是他了。夜深沉中敲开他家的门,将这一包残剩文稿交托与他。匆匆言说几句,就告辞。
兆祥送我至九眼桥头。本该是夏夜纳凉,情侣依偎的绝好去处,这时却早已荒荒影疏,黑沉沉中唯闻桥下一江洪水闷沉嘶吼。抬眼只见桥上河岸有一二黑影徘徊游动,兆祥悄声道,这几天半夜三更都有人往河里丢东西,昨天还有一个老头从这桥头上跳下去,冲起跑了,听说是旧军官,起义的……这回要多加小心啊,你那个脾气……
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遭了。我准备一个人也不告诉。道一声保重,我就大步流星往家赶了。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我松了一口大气。还满轻松愉快地感到,不错,我的脚步还是一如既往的轻快矫健。
川大后校门已关闭,我绕到树荫遮蔽的围墙根,轻轻耸身一跃,便翻了进去。教授们聚居的花园小楼便在这一带,我趁便注意了一下,墙壁上贴了标语大字报的还有好几家。这时候心里较轻松,小玉的影子便又浮了上来。走过家门,我又多走几步,轻轻走到了她家院外。小阁楼早已睡熟了,夜色迷蒙中十分宁静,尖尖的楼顶剪影在幽蓝天空,宛若教堂一般。
晚安,小玉!祝你永远宁静。
我在心中默默地说了,再留意看看,她家门外还没有大字报之类,清清爽爽。于是,我也就清清爽爽地转身回家了。
那一晚自然只是囫囵困了一宿,天一发亮我便起了床,胡乱收拾了一些衣物,包括过冬棉衣,塞进学生时代用过的一口旧箱子里,便去与父亲道别。父亲很惊诧,再三追问,我只淡然一笑,说没啥事,我们学校这一向很忙,不好常回家,带些衣服去好换洗。
把箱子提出门,又听见父亲在唤我:文询,箱子那么重,你去九眼桥赶公共汽车嘛,我这里有钱。他知道我平素节俭,从不赶车的。
回头一看,他拄着杖追到了门口,立在石砌台阶上,晨光淡白照着他,瘦小衰老像根枯树桩。我心想,钱,过几天,谨防我们全家会连一份工资都没有了,能省几个算几个吧。于是我只大声地回了他一声:不!便一用劲把箱子扛上肩头,决然地扭头走去。我不敢回头,我知道他一定还呆呆地站在那凉凉的石阶上,一直目送着他儿子的背影……
那年岁,肩头压了一口箱子,只当是多穿了件衣服,一点不碍事,我反而走得更快更猛,仿佛是扛了一箱炸药,要回学校去炸个天翻地覆似的。
果然学校已人荒马乱了,昨晚附近搜寻无着,正准备今早派一队人马上我家去。好,这时节,我大摇大摆自个回来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谁大声喝骂我,包括陈眼镜也没有冲我厉声训斥,一脸惊惶的戴校长和笑嘻嘻的工作组长,还上来告诉我,今天上午我就在寝室休息,派另一个老牛鬼去提水。我自然接受这安排。
下午开另一个批斗大会,我也只例行公事,与老牛鬼们站一排陪斗,今天的主角是刘治国。那劲仗比斗我还凶,而且真的就有义愤填膺的革命小将上来施以拳脚,打得他满嘴血污。原因很简单,他的罪名更吓人,学蒋该死骂过“娘希匹”,学希特勒挺肚儿伸胳膊敬过法西斯礼,这都是秉承其反动军官父亲,血脉里尽是毒。而且打着钻研科学的幌子,大搞无线电偷听敌台,妄图叛国投敌。至于快三十岁了还不结婚,那也是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准备变天复辟。结论是:敌特,现行反革命。当然活该挨一顿。
大概今天一小撮,明天一小撮,合起来已一大把了,单间房有限,批斗完后,就把他老兄塞到我才玩了几天的单间来了。
我说,咋样?
他咧嘴一笑,嘴圈染血,有如涂了口红,那牙齿便分外白亮,吐一泡红口水道:没啥,Q哥不是早说过了么,是人都难免哪一天要咔嚓一声的。他抬起手掌在脖上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