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这刘老兄蛮高大,比我这学文的还懂文学。相视一笑,忙递上自己的毛巾给他擦嘴。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昨晚一行,弄得全校鸡犬不宁,特别是王老师又把我的“遗书”交了上去,大家便料定我不是投井就是卧轨了,全体革命师生紧急出动,电筒火把到处搜了一夜!他们还是怕出这种事的。不过看来连自杀死人这种事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个小小郊区中学,曾在全市几十所中学创造了好几项“运动”纪录,不仅被抓进国家正式监狱的人最多,批斗打死和被逼自杀的也最多,分别都是三个。而全校一共才五六十个教职工。当然这是后面的事了。
当时,听刘老兄一说,我只笑了一声:嘿嘿,安逸!
你听我这么说,便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适应性还是顶强的,所谓人贱命大吧。仿佛才几天工夫我就又由一个新生儿变成大汉子了,成熟了,又读完一所大学了,因为只有“老牛鬼”、“死老虎”,滚过大滩、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运动员”,才能像我那样轻松笑一声,安逸。
从此以后就真的心里不装啥事了,只知道干活,干累了吃饭特香。人到了这么简单的分上,真的安逸。所以后来两次入狱,死了心后我都只盼快定罪判刑,早点上山劳改,干活,胀饭,然后蒙头睡球个天昏地暗了事。
那时候一个人站在井台上打水,不东想西想了,只当是极好的体育锻炼,臂膀上的肌肉越练越鼓胀结实。牛鬼们结伙出去拉米拉煤拉木料砖瓦更安逸。虽说常有红卫兵手执皮带押着,但一般那皮带只是做个摆设,小将们正好借此和他们过去的老师随便乱说,在校时还得避讳点。尤其是当时负责基建的职员老杜,很整洁的一个老头,夏天总穿纺绸短袖衫,脚蹬圆口布鞋,拿波头梳得一丝不乱,整天摇柄大折扇,慢慢跟着我们,带我们去拉东西。他像有神算似的,每次我们拉车拉到中午时分,总是刚好经过一些他吃熟了的饭馆。他一招呼,同样的钱,总是排出更丰盛的饭菜来,而且油大肉肥,最适合我们的胃肠需要。我们埋头苦干,他呢,呷一杯酒,吃几筷菜后,便摇着扇坐在一边,只笑嘻嘻地望着我们狼吞虎咽。有他管着我们“劳改”,真是变了神仙。
可惜,这老头后来跳水死了。冬天,就泡在我提水的那口深井里。那井也自此废了,逼得学校向教育局紧急求援,要求拨款另打机井。
上面说,他被查出来是军阀小老婆的儿子,本人年轻时又是个花花公子,属畏罪自杀。我呢,只可惜在他死后,才听说他是我一个中学同学的老子!早知这样,那时候咋会不多敬他几杯酒呢?
我们的“劳改”其实没到冬天老杜跳井就基本结束了,虽然还关在“牛棚”,不准擅自外出活动。那时间大约就是最高统帅所说的,七、八、九三个月,天下大乱,乱了敌人,锻炼了队伍,形势大好,越来越好,那三个月。我算早一点的,也不过多一个六月。
擅自外出不行,但有组织安排的可以有一点了。10月1日便有了第一次。那时过国庆,都兴游行集会热烈庆祝,全市各界人士几十万一大早就从四面八方奔赴市中心人民南路大广场,过去的皇城坝,准备省市要员检阅。这一次,上面居然破格从“牛棚”中挑了几个跟随参加,大约是体现政策,教育攻心吧。我有幸算一个。真是兴奋。说来从小长到大,年年国庆年年游行,我也不知参加过多少回了,但这一回当然不同寻常啰!想想吧,连学生娃娃们都有了红五类黄五类麻五类直到黑五类之分了,大人就更不用说了。革命人民的盛大节日,你颜色完全不对能让你参加吗?这不说是“解放”你的信号,至少不会把你朝死里整了吧。难怪未被点上名的向眼镜刘治国还对我羡慕不已。
有幸的还有一个虽未关进“牛棚”,但已被靠边冷了好久的王大炮。这人我当初一分到这学校报到就觉面熟。一打听,原来是我过去读初中上十九中学时的老师,教务处职员。他这人很有特点,紫色长脸,高脑门高隆准厚嘴唇。他最得意他那只鼻子,说隆准高长寿。的确他身板也相当壮实,嗓门大,精神足,走起路来笃笃的,健步如飞。怎么也看不出是四五十岁的人,觉得跟我读初中时看到的差不多,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似乎没变化,当年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蓝色老式学生装,现在还是那么个样,很使我怀疑这是不是七八年前那一套?而且除了盛夏换一件圆领敞口汗衫外,春秋冬三季好像都只套那一件衣服,从没见穿过棉袄,身体真是棒得没法说。他介绍健身之道就是两条:吃饱,睡好。他说,吃了就睡,油才巴背。不吃饱,就睡不好。
按说他老师一贯工作踏实,从不缺勤,开会发言也积极,轰轰如同开炮,却不知为什么工作组不重用这门大炮。今天游行,也只能划归到尾随革命大队的杂色军中来。他也就满足高兴,手持一面写了革命口号的小纸旗,昂首阔步,谈笑风生。
我们在郊区,所以出发特别早,一般都来不及吃早饭,各人带几个冷馒头,当然不能边走边啃,集队游行是很严肃的事。好在走了几里路,刚到郭家桥,就传下令来,前面川大和工学院的小将才开拔,让我们原地待命。这儿背依锦江河湾,清晨风寒袭人,又兼腹中空虚,觉得发冷,大家便坐下来啃冷馒头。
王大炮没带任何吃的,他向来很节俭。开初笑大家啃冷馒头,不如自己有先见之明,起床头一件事就先把肚皮填饱。这玩意儿是亏待不得的。他拍拍胀鼓鼓的圆肚皮说。但他这人大概消化功能太强,食欲太旺,说着说着就跟小将们比起胃口来了,自称是钢铁胃。
你们能吃几个?两个?三个?太不行了,我现在吃了饭都还起码可以再吃五个!
一听,有几个女生当真就把馒头给他了。他也就当真大口大口地表演起来了。厚嘴皮一努一努的,腮帮子鼓囊囊的,嚼得十分扎劲。令大伙好一阵惊叹,羡慕。
一行无事,一日无事,早晨走到下午,很累,但很快活。而且下午返回路上,还特别恩准我回家一趟。父亲知道我参加了游行,自然就高兴,放心。大学那段时间也还平稳,我也就放心,高兴。兴奋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自觉地早早赶回学校报到了。
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在地走在这条公路上了,一切入眼又都变得美好。左边是锦江,流得活活泼泼。右边是田野,刚收完稻谷,黑油油的土地舒坦地沐浴在晨光里。远远望见学校的红砖楼房,也不再觉得狰狞可怖,晨雾淡淡缭绕着,还颇有点海上仙境的味道。
然而,一走进这仙境,就又嗅到黑色的气味,教师们哭丧着脸,革命头头跑来跑去,神色严峻。一会儿又呜呜地开来了警车,吓我一大跳。结果,才不干我事,是王大炮突然死了!死在他床上。他是前不久才被叫到学校来住的,和学生们睡一屋。他睡上铺,下铺的那个红卫兵不停地骂:狗日死了都要来泡尿,流到老子们脸上来了!
他究竟咋死的,各说不一。一般都说他是好吃贪婪,自己胀死了的,有早晨游行骗取红卫兵小将冷馒头吃为证。只向眼镜暗中表示怀疑,他说,这个人复杂,肯定是嫌疑犯,不然早就该提升上去了。
但不管咋说,王大炮毕竟算是我的中学的老师,突然莫名其妙死去,还是叫人难受好久。直到晚上,刘治国对我很郑重地说,看这情况,你放出去快了!我的情绪才又好转一点。心想,只要一放出去,我就要满天飞,这活棺材太叫人闭气了!
其实也不快,不死不活又拖了一个多月,全国性的红卫兵大串联已经兴起了好久,我才搭上末班车,随长征队一起,冲出了那活棺材,开始了“自由大逃亡”。
本以为这一走就是一两个月,学校应该有些新变化了,谁知带着李明敏进校一看,还是老模样,只是更冷清了,没几个人。学生们基本上都串联去了,或回家玩去了。老师能走的也都走了。只一班未“解放”的牛鬼们还在。
一座破庙!李明敏撇撇嘴,笼着手说。
我说,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你别小看了。
你就是一个。她笑道,手从棉猴袖筒子里抽出来,一指,瞧,这不是你的大字报!小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语法不通呀……
我说,得了,别在这儿语法不语法的了,谁请你来当教师呀?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这么老远一趟,看座破庙,冷死了!
我说,带你来认路呀,等你从北京毕业了,好分到这儿来。
想得美你!笑着,一拳头擂到我背上,打得咚一声响。
这时走到宿舍楼了,我发现窗户上好多惊奇万分的眼睛。的确,我和李明敏这么随便说笑,谁初见了都会奇怪的。那年月,还有像我们这样自在活跃的人吗?我自己都觉得这次回学校,我成了外国洋人似的。
打开我的寝室一看,刘治国不在。刚坐下,门上就探出一颗脑袋来,是向眼镜,悄悄向我招手。我叫李明敏坐一下,便出去了。
喂,你娃从哪里扇了个这么漂亮的蛾儿回来?老向用的地道成都市井俗语,意思就是从哪里搞了个女朋友回来。
北京的。别乱说,不是啥蛾儿。我忙制止他。不知为啥,我现在听这成都说法,直觉得太俗。他挤眼一笑,不要麻我,你们俩那亲热样儿,一看就知道……
我说,是朋友,难得的好朋友。好了,别胡扯了,进来吧,我正要问点事。
一介绍,李明敏大大方方笑着说,早听林大哥说过了,向老师,向眼镜。
老向只透过镜片,上上下下打量人家。
我连忙与他说话,喂,现在学校有没有啥情况?
球的情况,还不是那样。除了我们几个,都跑出去了。
你咋不跑?向老师。李明敏问。
向眼镜耸耸肩,说,我与老林不同,他是飞龙,上天入地都敢。我是老马,只能认着路走。
我说,咋样,这回就跟我一起出去跑一趟。
他颇惊讶,你还要走?又会意地眨眨眼,噢,去北京……
李明敏接过话,嗯,向老师,你脑子满灵光么。怎么样,跟我们去一趟?玩玩呗,窝在这破学校里干啥,反正复课至少得春节过后。
老向自是连连点头,很兴奋。
得,定啦,就这么着,到时候老林叫你,就这两三天吧,准备好啰。喂,老林,咱们回吧。她说着便站起身。看来她在这里简直待不住。
其实我也这么觉着。真是放了一个多月敞马,心耍野了,收不住了。想一想也是,这死气沉沉的“破庙”有什么待头?反正现在按正常年份来说也还在放寒假,何况而今学生们多半还在满世界游荡,我“自投罗网”干啥?还是走吧,趁此机会再跑一趟。这李明敏在心中的分量可真是越来越重了,很自然地加重的。就定了,跟她上北京吧!
老向送我们出校门,上厕所时,又附耳道了一句:不错,这女娃真的不错,你该满足了!
我说,你说远了。
他扣好纽扣,又拍拍我的肩:别遮遮挡挡的,你娃好艳福。喂,kiss过没有?老实说!我笑道,觉都睡过了……
咹!他的眼睛陡然一亮。
我反拍拍他的肩:不过啥事也没有发生,放心。
你哄我,这不可能!
算了,别说了,给你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就那样。走吧,人家还在外面等着哩。
嗯,这不对!记住,要先下手为强啊,小心飞了!
我跨上自行车,李明敏熟练地跳上后座,很自然地一伸手勾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扬着跟老向做再见。我回头一瞥,老向那对眼镜片还像两只大而茫然的大眼睛傻瞪着。半晌,才追上两步,大声喊道:
喂,你们走的时候不要搞忘喊我啊!
李明敏又伸腿踢我的脚后跟:喂,听见没有,别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好伟大,一人牵动万人心。
我说,算了吧,我连你一个都牵不动。还要怎么牵啦?咱一个北京大才女都被你牵着跑了几千里路了。真没良心!她又用手在我背上狠狠钻了一下。大约在学校规矩“静坐”了那么久,手脚早发痒了。
我说,人是牵着走了,可大才女的心我牵不走呀,看你刚才在我们学校那难受劲儿,哼,破庙!就是破庙嘛,你在那窝着,我都替你寒心。
那老向还夸你是啥龙呀凤的,我看呢,地龙!懂吗?窝泥沟里的小蚯蚓。
我是蚯蚓,那你就变黄河大鲤鱼吧!这时车过河湾,我故意把龙头拐两拐,向河边冲。呀!她惊叫一声,双手就势搂死我的腰。
我拐两拐,又拐回路上,说,还说坏话不?
你才使坏!她喘喘气,仍未松开手,把头也靠上来了,柔了嗓门说,其实呀,今天跟你跑这一趟也值,你们这儿的田土还真是不错,大老冬天的,还这么绿。这比我们北方强多了,秋收一过,全灰扑扑的,哪来这么美的田土,还有这河里的水,真清亮,眼睛看着都舒服。难怪我看你们成都那些姑娘,一个个眼睛都水灵灵的。
那你的呢?我故意激她。
我的?大马熊吧。
嗯,不错,这点还算谦虚。
砰,又是一脚,踢到了脚踏板上。
她故作生气地:怎么?回你们窝里,就嫌我丑啦?不喜欢啦?
喜欢。我真的回答得顶老实。
她不吭声了。我又说,你眼里有智慧。咱不喜欢奉承话。
真的,明敏,我这可不是随便说的。你看一般女娃吧,就一张脸皮漂亮,可下面是啥?
是啥?
四个字,浅薄,虚荣。
别那么刻薄,世上哪找十全十美的去?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只知道挑剔女的,就不知拿镜子把自己里外照照。
行,这话说得好,我服。我放慢了车速,说,明敏,你猜,刚才你唱赞美诗,说我们这儿冬天绿得美,我想起啥了?
啥?
我想起了我妈。你不知道,我看过她写的散文,那会儿正是抗战,她跟我爸从北京跑回我们老家来,也是看到冬天还有这么绿的田野,河水也不冰冻,感叹得不得了,跟你刚才那味儿一样……
哎哎哎你啥意思?你妈跟你爸从北京跑这儿来,你是说我也跟你--
她突然噤口了。但我还是急忙解释:别误会,我哪是那意思,我只是说……我也不知该咋说了,真的觉得有点尴尬。
这还不好说吗?说你那没见过面的妈。你这人,真笨得没治!忽然又没头没脑吁口气,哎,这会儿我俩在北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