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我们出发了。
没有忘记喊老向,他也满愿意去,说这更有味道,只要小李也跟你去就行。
李明敏当然跟我一路去。不只是为了我,还有罗军,毕竟是一路出来的,应当同去同回。
我们四人同去。
还有一大队人,长征队红卫兵的家长,父母或兄妹,以及这些家长所在的群众组织代表。一共几十号人,分乘三辆大卡车,前面高举一杆大旗:成都革命派联合赴白城调查团。这下你该明白了,我们不是按原计划去北京,而是重返白城。
那天从“破庙”回来,李明敏意犹未尽,说要回北京了,再去看看我父亲。你那老爸顶可怜的,她说,看模样,你还是有他的影子,可说性情,简直两码事。
我说,他太文,我太粗。我爸这么说的,说我不像个学文的,完全是个赳赳武夫。不过你也别说,听说我爸年轻时还是顶有胆的,有次系上的红卫兵来家里训话,他那颈子有病,头埋不下去,一个混蛋上去就敲他两下,他毛了,拧起脖子就骂,你们以为天下只有你们叫红卫兵的才这么张狂呀?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厉害,反对法国校长我走前头,当着教育部长的面我也敢拍桌子,你们跟我凶啥?法国巡捕也没敢跟我这么凶!
哦,这么说话,红卫兵那不……?李明敏露出担心的神情。
我说,怪,那批人反而没那么凶了。
那算是遇上了好点的,要是换拨人,惨了!光你爸那句话就够上纲上线--美化帝国主义。惨了就惨了,人就得不怕惨。我看出一个道理,人家要是安了心要整你,你不吭声不放屁也照整不误。活着,我才懒得考虑那么多。
哼,够横的呀,看你能横到啥时候?横到你爸那年纪,又病又老,看你还横不?
我爸纯粹是被运动吓小了胆,别看他过去好像顶顺,哪次都没出事,1957年还上台子批人家,写《大波》的李人在会上放了大炮,沙汀还托我爸去劝李伯伯写检讨,他算风光了吧?可我看,他心里是挽了疙瘩,越来越胆小。胆小又怎么着?这次还不是跑不脱。
明敏说,别这么说,人老了就弱了,哪能跟我们比,两个肩膀抬一颗脑袋,大摇大摆。你看吧,甭说你老了,就是安了家,自个都会收敛了。
我才不信我这性情能改,你看着吧!
看什么?看你安家,看你老了?我可看不着。
到时候我通知你。喂,明敏吗?你快飞我这儿来呀,我要安家啦,我老啦,我又要横啦,快来看着吧……
呸!我才不来呢,看你安家,不害臊!
一路说笑着,到家门了。
一看,门口停了一辆大吉普,屋里像有许多人。以前我家倒是经常有许多客人的,外地的作家学者来成都也断不了上我家的,门前常有阔气的小轿车停着。可自从运动一搞,这半年多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连父亲的老朋友、亲戚也没几个敢登门了。有来的,多半就是红卫兵,或者外面来调查什么的,个个都是凶相。真可以叫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儿个,干啥的?抄家吗?
我扔下自行车就往屋里奔。李明敏在后叫着,别莽撞,老林!
进屋一看,却有些熟面孔,好几个长征队红卫兵的家长,另外还有几个戴革命组织红袖套的,满满一屋人,正说得热闹。父亲坐在书桌前的藤椅上,夹着烟卷,笑容满面,精神少见的好。那些人都一口一个林教授,顶恭敬地跟他说着话。我这老爸平时就是喜欢听好听的话,这半年多了,耳朵里尽装了些挨骂挨批的话,自然难得今日反常的兴奋了。
我进去,他正在说我:……我那个娃娃,哪能教什么书?脾气怪得很,拗门,你说东,他就偏要说西,在屋里跟我说不到三句就要顶。我说你当老师了,不能再打赤脚板就上讲堂,他偏就要打,弄得他们学校来跟我讲,唉,没法,简直像个打铁的!
那些家长就说,哪里,你儿子跟我们那些娃娃最能打堆了,都说他书教得好,又没一点老师架子,都喜欢他。
秋萍的妈也在,这是个爱说话的活跃分子,她也说,就是,我们秋萍来的信都说,碰到了一个好老师,要是原来教他们就好了。那天他带信来,我看好年轻嘛,跟我们那些娃娃也差不多。
我本来一步就要跨进去的,听着话却有些不好意思了。
明敏从我背后探个头,低声问:怎么样?有啥事?
我摇摇头,进去了。
父亲叫一声,哎,你又跑哪里去了,回来几天也少有落屋,人家都等了你好久了,你这个娃娃,就是在家待不住!
我说,有事么,回学校去看了一看。
我没敢招呼李明敏进来,她也就在门上人背后呆着。
秋萍妈却眼尖,她瞟瞟李明敏,对我说,那位是……你的……?怎么不叫进来坐?
我忙说,噢,小李也是长征队的,北京的,在白城跟我们在一起。
明敏说,没事,你们坐。你是秋萍她妈吧?你那个女儿可真是漂亮。
秋萍妈一脸笑,哪里,也是个怪脾气,难将就。
这时就见沙发上一个略有点胖的半大老头咳声嗽说,那,小林老师也回来了,小李也不是外人,我们就说说事吧。
秋萍妈忙介绍了,说这是某某组织的政委老范,又介绍一个瘦瘦的却很剽悍精干的小伙子,说是某某兵团的勤务组成员,肖勇。介绍完,老范和肖勇推让一阵,老范就说正事了。原来,学生家长们把白城的事情一说开一宣传,成都好几个群众组织,包括对立派别的如老范的组织和肖勇的兵团,都很关注那些娃娃的命运。打电话过去,说是下大雪,线路断了。他们又到省上反映,省上回话说负责通知那里确保红卫兵的安全,没得问题。可是三四天了,还没见娃娃们回来,也没有进一步音信。昨天晚上,还在成都家中的飞娃娃却带来一个消息,里面汽车队有人出来,说事情是没有再闹大,但白城方面借口大雪封山,不让派车送长征队出来,说是为了安全,过几天再说。
老范看来很会保养,胡子都花白了,气色还红朗朗的,他不抽烟,只喝白水。
年轻的肖勇却是个瘾君子,他敬我爸一支“大前门”,那年月的名贵烟了,自己熏黄的手指上又夹一支,抽两口,说:这里面可能有阴谋。
老范笑笑说,阴谋倒不至于,一群学生娃娃嘛,有啥必要?不过,我们研究了,这就快过春节了,不能让娃娃们冷清清在那旮旯里过,家长们也不放心呀。我们几家组织商量好了,自己派几辆车去接,找几个老师傅开车,不会有问题,三天就可以打来回。
肖勇说,那个老程师傅也要去,他说他带路。
我说,嗯,这是个办法。那边真要不派车,这个天走回来也不大可能了。
肖勇说,走干吗?我们有的是车,十辆八辆都派得出去。
说到这分上,秋萍妈说找我的意思了,他们家长都准备去,各组织也准备派代表去,表示郑重。范政委年岁大了不好去,由小肖负责带队。但是他们家长一商量,觉得还是要跟我商量一下,我毕竟是娃娃们的老师么,看这样行不行,有没有啥不周到的地方?
我说,行,只要有车,自己去接最保险。这样最好,免得再拖。
大家的意思,看小林老师能不能……秋萍妈没说完,又拿眼望了望我爸和李明敏。
肖勇直截了当:他们希望你能再跑一趟,到底你熟悉情况。
老范补充道,也就三天时间,不过,要耽误林老教授准备年货了。
现在还有啥年货准备,都是号票定了的。他是老师么,应该去应该去。我爸大约是难得今天这么高兴,这么多人尊敬他,说话也干脆了。后来出事以后,他骂人家是“支笨狗咬狮子”,骂我是听不得恭维话,一听就脑壳大,其实我看他也是听不得恭维话,骂人家也没道理。我正要表态,却听李明敏叫起来了,一口京腔很醒耳:老林他不能去!
我一听,急了,忙止住她,明敏,别嚷嚷!我向她挤了挤眼睛,朝我爸方向示了下意。我回来,是没有跟他透过底里的。
明敏好灵醒的女子,当然明白了,忙转口道,我是说这才回来,还没匀过气,他该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说,又扯动几双眼睛看她,我爸的,秋萍她妈的,肖勇老范的……
明敏的脸看着看着就红上来了。
她这才是活天冤枉,平常她咋会用这种腔调说话?现在头句话漏了嘴,要补救,却不想别人一听就听出另外意味来,咦,这么着关心,这么个口吻,你是他……
该我来救她了。我马上表态,转移话题,问他们,打算啥时候出发?
明天就走,早去早回。肖勇说。
好,越快越好!我说,等于表态了。
李明敏也说,对,越快越好!这也等于是表态了。她这个表态,是在老范作了含蓄地表示以后,老范讲我从白城跑出来的情况,他们都知道,理解。不过现在不必担心了,他们几家组织已督促省上向那边打了招呼,不会有啥事了。而且,我可以在草地外面县城上等着,看情况决定到不到白城。
老范说这番意思的时候,我父亲上厕所去了。老范倒是个细致的人。
事情定了,人散以后,轮到李明敏讨伐我了。
本来我爸叫我留这位李同学吃晚饭,她坚决不吃,说是明天要出发,得跟她那在川大的老同学李芳说说去。这几天尽在外面跑,住人家那里也没顾上好好聊聊,得抓紧补偿补偿。
可我送她过去,走到大操场,她却又不着急了,拉我胳膊说,走,我们到那池塘边上去坐坐。她说的是大操场旁边的荷花池,好几亩水面,一人多深,夏天倒是挺好看的。绿水汪汪,荷叶田田,粉红的花大朵大朵地开。四周又尽是花木,大柳树笼着,绿阴森森,到晚上就成了大学生们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可现在,冬天正寒着,一派萧疏凄清。而且--我说,那地方不能去了。
为啥?人少不正清静好说话吗?她说。
我瞪她一眼,你是外国人,不懂这里情况,那塘里今年接连死了好几个人!
啥人?小孩?
大人,教授,我爸有个老朋友都泡在里面。
噢!她倒抽口凉气,身子依在了我臂膀上。缓缓说,跟我们北京也差不多,老舍也是跳的湖,那湖还叫太平湖……
冷清操场上,就我们俩慢慢走着。我突地想起一个人,便对她说,老舍也好,我爸他们也好,解放后都太顺,少有吃苦头,这回一弄到自己头上了,就没了魂儿,我跟你讲,我爸系上有个人就不简单,任中敏,又叫任二北,解放前就是大名鼎鼎的元曲专家了,日本人都向他请教。可他当过国民党,解放后就次次运动都跑不了,真格的“老运动员”了。你猜人家怎么着?七十几岁的人了,吊一嘴白胡子,每天早上从校外赶到系上劳动,下午准点才回去,早晚就从这操场上过,瘦精精的,自己背个竹背篓,饭盒、书本、小凳,都装在里面,走得噔噔噔气昂昂的,眼睛向天,谁也不招呼。晚上回去照样读他的书,写他的文章。这才叫人物!嗯,这人我听李芳讲过,确实是个人物。明敏说着,突地收住脚步,斜起眼瞅定我:李芳还知道你爸哩。
我说,那当然知道,满校园都有他的大字报。
你猜怎么说?
你说呀。
她说我,嘿,你好大胆子,敢跟大黑帮的儿子交朋友!
哼,你怎么说?没这事?
什么没这事,我说你还不知道呢,他儿子也是个黑帮,小黑帮,比他爸还凶!
嗯,说得好!她吓坏了吧?
哪儿呀,不是人我会跟她说这些吗?
那她又咋说?
妙着呢,说了你可别乐。
有啥可乐的,说呀!
她说,你们是司汤达的名著……
“红与黑”!妙,确实是妙!别看你那李芳傻乎乎的样,还真是出语惊人!高,实在是高!瞧你,我说了吧,穷乐,乐成这样!
嗨,红与黑,这话实在是太对了。我瞅住她,叹了口气,哎,明敏呀,真不知我咋还会碰上你这样的人……
大概看我那眼神,她以为我就要抱住她狠咬一口吧,忙把眼睛闪开了,半开玩笑地说,别,别,这儿可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革命的大学校!
我也半开玩笑地说,对,对,这儿可不是荒无人烟的大草地。
说到大草地,她的讨伐就开始了。哎,我说,瞧你刚才,一听说明天就要回白城,那高兴劲儿,张口就是,好,越快越好,着急成那样,干吗呀!
不就是去接他们回来吗,还有啥干吗?你不也张口就是,对,越快越好吗?
我那是想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北京。说实话,不是看你一口就答应了,我还不会说去呢。哦,你这还是为我做的牺牲啰?那罗军呢,不管人家啦?
那也是……嗨,你这小子,我还没说你,你倒发上小醋劲了,倒打一耙!听我说,你老实坦白,是不是慌着去看你那雪山女神?
你说央金?
对呀,不打自招了吧!我还以为回来疯耍几天,你连人家名字都记不得了哩。还算有点良心。也许她不过是说着玩,逗起我闹,可这问题一时还真把我难住了。走到大礼堂旁边的石梯上坐下,我才说,明敏,也是你吧,我愿意跟你实说,你说我这人究竟是咋回事呢?你说忘记吧,我肯定不会,就是以后再见不着了,我也不会,一辈子都不会,说不定越到后来还越浓。就跟对你一样。可是你要说现在就有你说的那么急迫吧,我得老实说,确实好像是淡了点……我也说不清,说不出个为什么,反正,我也觉得我这人太浑,不对劲,我这样,怕是要对不住人……
我越说越觉心里沉重,头也埋下来了,用手拔着石阶缝里的小草根。
李明敏把我的手轻轻捉住了,放到她膝头上,轻声道,你这人,我不过说着玩的,你倒真往心窝里去了。看来你确实是属于内心体验型的,这种人心好,可是顶折磨自己的。算了,算我不对,不该这么问你,让你难受。
不,你不问我,我自己也会问的。难受倒没什么,我是怕我这样太对不住人。
这是没办法的事,心理学也解答不了。人啦,真是太复杂太说不清了,月亮上的事情都可以闹清,可人自个的情感世界,谁也难说个明白。
唉,都怪这世上好的人太多了,你没法不往心里搁。我长叹一口气。
别叹了,看真憋出神经来。那天你不还在说,这世上浑蛋太多吗,怎么今儿个又倒过来了?这不同。我说。我是说的……你们这种美好得没法说的女子,太值得人疼爱的女子,你啦,央金啦,还有小玉……
我收口了。我自己都为说出这番话吃惊。也许是因为李明敏这种女子,能让人随便说出多深的心里话吧。她真的具备开心理咨询所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