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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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她突然抬起手来,抚住我埋着的头顶,学着电影中的腔调说道:主啊,宽恕你罪恶的孩子吧!我笑了。确实,我这样儿,太像跪在神父面前忏悔自己心底秘密和罪恶的教徒了!

飞娃娃驱车带头,车确实开得快,飞也似的,头天傍黑就到了草地边上那座县城。这儿离白城只有半天路程了。

飞娃娃常在这儿拉货,很熟。他把大队人马安顿在一家奶粉厂里住下,就和肖勇、秋萍妈出去打探情况去了。肖勇和秋萍的妈是临时调查团的负责人。

虽然长途乘车辛苦,但山野雪原景色新鲜,特别是想到明天中午就能和长征队员会师,大伙心里都很轻松。晚饭也还不错,开初以为到草地只有吃酥油糌粑的,奶粉厂的人却很热情,把他们积攒的不多的大米给煮了几大锅米饭给我们吃。还用土豆烧了牦牛肉,煮了大锅圆根汤。我和李明敏有经验,知道在这儿能吃上这么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够不容易的。

李明敏嚷道,乌啦,土豆烧牛肉,共产主义!

向眼镜刨一口饭,却慢慢咂起来了:不对,这饭火候不到,夹生。

我说,将就点吧,这儿气压低,再怎么煮也只能这个样儿。没叫你吃酥油糌粑就不错了。

老向却说他倒想尝尝那玩意儿。他说,一方一俗,人生就该走一路吃一路看一路,才不枉自。还有,他耸了耸眼镜又悄悄放低点声音加重点语气补了一句,饱餐一路各样秀色!

李明敏笑得很开心,差点把饭喷出来,筷头一点老向:向老师,看不出来,你还真会过日子。我也笑道,明敏,你还不知道我们老向还有句名言,你猜,啥叫健康,啥叫快活?

她想了想说,懒得猜,你说了吧。

我说,好吃即健康,好耍即快活。怎么样,精练之至吧?老向板眼多着呢。

李明敏默念一遍,抚掌大笑: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

老向却故作深沉地叹口气,唉,哪有你们两个快活哟。

我知道,他此番跟我们出来浪游,那心境也跟我一个多月前差不多,猛一下呼吸到新鲜空气,也便心旌摇摇荡荡了。再下去,也就该心花怒放,恨不能拥抱一切了。

晚饭后看看没啥事的样子,肖勇他们也没有回来,李明敏便叫我们上街逛逛。上次我们逃亡途中,此地只是匆匆过了一下,并未浏览一番。于是不管天黑风寒,我们三人便上了街。老向开头还摇着手只是推:你们去,你们去,我自己晓得安排。我心里好笑,硬把他拽一路。他的确把我和李明敏当做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了。

这座县城,尽管看去很荒凉,人烟稀疏,但毕竟铺展在大草地上,又是新建城镇,有两家现代化工厂,便也感觉气派,很有点俄罗斯边远城市的味道。道路颇宽展,街道两侧的房屋也相当整齐,还有矮矮的木栅栏。只是冻结的路上,随处可见蒙着冰雪的牛粪马粪堆,空气中也飘荡着干粪的气味。路上,偶有一两个骑马人匆匆奔过,那是挎枪赶夜路的藏胞,马背驮着山岳般一堆影子。

李明敏在一家小院的木栅栏上抚摸了半天,走回来突然说,我给你们唱支歌,苏联民歌。我说,《三套车》?

她说,不,向老师说要快活,我给你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

我说,这儿哪像莫斯科,倒像是远东流放地。你别打岔儿,尽往忧伤处想。来,听我的。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胳膊,头微微倚在了我肩上,轻轻地哼起来: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只有小河流水轻轻地淌,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望着我

不声响

……

她仰面望了我一眼,我正好也侧过脸望她。目光缓缓交融,会心粲然一笑,她又继续轻唱,我仍然默默地走,心里可是跟着唱了起来。

忽然,嘚嘚嘚,一阵清脆蹄响,两大堆黑影从斜刺里奔驰过来。勒住马头,上面背枪的人用重浊的口音问:你们,干什么的?是两个藏民汉子。

歌声被打断了。

李明敏不了然地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汉子们并不下马,只答道,巡逻。

我忙向他们作了解释。一个汉子道,回去吧,走出去不安全的。说罢,又好奇地瞅瞅我们,一勒马头,嘚嘚嘚,铁蹄敲击着冰冻的路面,奔去了。

我们这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到街的尽头了,前面是黑莽莽的大草原。

李明敏挫了兴致,气嘟嘟地说,听见了吧,这里也不安全,没有哪儿安全。

回去的路上,向眼镜伸了伸舌头,说,藏民那样子好威风。

我说不是那样的,其实比汉人好多了,又把达瓦的话复述了一番。

老向放了心,又开始关心藏族姑娘怎么样,漂不漂亮?

我脱口而出:当然有漂亮的,比汉人女子还漂亮,你看她们那轮廓,那肤色,大气、健美,就是不同……

李明敏噗地笑了:老林这方面最有研究了,向老师,快请教他!

我说,你别拿我开心,我这只是笼统的作一个比较。

那就再细一点,说具体的吧,说一个--

说一个,行,说你!我马上抢过话头,抬手戳了一下她的鼻子。

她的手还挽在我臂弯里,但头躲闪了一下,说,到这儿了还说我干吗呀,一个央金,就全盖帽了!向老师,快问他呀,央金怎么样?

老向意味深长地一笑:哼哼,我看你们两个名堂有点深沉。我有啥名堂,明儿中午你看吧,老林准没了魂儿,也没影儿。是不是,嗯?她搔了搔我胳肢窝。

我又一躲闪,说,算了吧,明敏……有什么算了?别装作不好意思嘛。那美人儿出现了,甭说你,我都要抱住她狠狠亲一口!向眼镜咽了咽喉头,说,你们说那个……那个央金,真那么美?当然啦,老林心中最美最美的美神哩!李明敏依然开心地笑着,认真对老向说,不是开玩笑。那姑娘真是的,美得纯极了!

哦?老向的眼镜片好像都发亮了.顿一顿,说,你们女的都说美,那就没说的了。呃,老林跟她,怎么……

你没看见吗,一说她,老林的眉心都打结了,痛苦斗争着哩,是不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到这里来安家落户呀?

还要“是生还是死”哩,看你说到哪里哪去了。我用胳膊肘搡她一下,明敏,你安心要把我的脑袋逼进死胡同是不是?

哪里,我说着玩嘛。生气啦?她又用胳膊肘反靠我一下。

我们又继续挽着胳膊往回走了。

临进院门,老向暗暗拽了我一下,拉到一边顶神秘顶慎重地问,要不要我今晚上搬别处去住?调查团照顾我们两位老师,单独安了一个房间。老向这样说,意思当然很明显。我笑了笑,将就说李明敏的话一篙竿撑回去:看你说到哪里哪去了,你也安心把我逼进死胡同呀?

按老向的性情,那晚上我们肯定是睡不成觉,要说个一宿的。他会刨根究底地追问关于李明敏,关于央金……的一切的。李明敏给他印象之好,那是没说的了。央金呢,李明敏都说得那么美,那当然也是真格的。关于女人,老向可是个专家,尽管当时他也还没有结婚,但从上大学开始就没少过风流韵事。人长得俊,脑瓜又特别好使,书读烂了,自己写点情诗或者帮人写点情书,都是才华横溢。难怪也曾有不少女子喜欢他。读大学时就有一个比他还大两岁的华侨女生,跟他交情甚浓,有一次带至家中,其家人不在,他俩拉伸玩了一晚上。老向在“牛棚”里给我们摆得眉飞色舞,乐滋滋的。只是到了具体如何过夜的问题,不管刘治国如何追问,他都坚持申明,那女子是睡在沙发床上,而他自己则是在沙发椅上。当然大家都不相信。那么风流的小生,怎么可能操练成柳下惠呢?除非你是有病,阳痿!范诗人愤愤不平地指斥。我当时也完全不信,但现在,我又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了。不要说小玉、央金,那么纯美的女神,就是眼下的李明敏,真若是关在一间房里,我就一定会如范诗人所推论的,半夜悄悄从沙发椅上爬到沙发床上去吗?可能,但决不是一定。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特别是对我真正喜爱的女子,我将加倍小心珍惜。

我这是不是也叫有病?

尽管我与李明敏似乎已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涉及这方面的问题,我想我还是没胆子跟一个女子探讨的,那简直太不要脸太没名堂!而老向呢,则不同了,正好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今晚上就向他讨教一番吧。

的确这晚上没睡成觉,但不是与老向研讨那撩人心弦的情爱性爱问题。我们刚进门,在说这屋里怎么也这么冷,咋睡得着?李明敏建议别睡了,把棉被子裹在身上坐着,我们三个摆一晚上故事算了。这当儿连敲门声都没有,就砰地一声,闯进几个人来,肖勇他们。

肖勇进屋就在骂:妈的,这个电话好难打,老子二天在这里建个电台才行!

他不知道,为这句话,以后缉拿我的布告里增加了多么重的一笔!

当时我只问他,你们去打了电话了?怎么样,他们没出事吧?

秋萍妈说,通是通了,可是只有他们机关的一条线,汽车队根本打不通。

飞娃娃补充道,本来我们车队跟这里是通的,肯定把线给断了。

我说,情况到底怎么样?有没有麻烦?

秋萍妈摇摇头,情况肯定不好。

飞娃娃说,麻烦大哩!

肖勇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坐,一拳头擂下去,道,肯定有阴谋!

愣头愣脑几句话,一下说得这屋里更见冰凉。

还是李明敏沉得住气,她说,别着急,是啥情况,你们慢慢说。车到山前总有路的。

他们这才坐定,匀口气,把经过说了。原来他们去给白城挂长话,汽车队不通,最后只有打到机关办公室,飞娃娃说找范主任,那边说范主任已靠边了,在写检查。肖勇抓过话筒就嚷嚷,我们是成都各派组织派来的,明天要到你们那儿接红卫兵,找你们头儿来接电话!那边让等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回话说,你们过半个钟头再打来,就把电话放了。他们只好等。过半个钟头打去,又磨蹭半天,才有姓肖的主任来说话。口气很冷,话很简单:红卫兵在这里很好,不存在安全问题。你们来接可以,但只能来一辆空车,派一个代表,其他人不要来,来了我们不接待,出了事也不负责。说罢,啪地将电话断了。

说罢听罢,大伙又是你瞪瞪我,我望望你,吭不出声来。我也心里纳闷,这是啥意思?葫芦里有没有药?是凶还是吉?

冷了一忽儿,李明敏说话了:我看这样也好,放一辆空车去接,我们在这里等着,来了再一块儿回去。

秋萍妈说,万一他们还是不放人,把车也扣了,咋办?

李明敏说,不至于吧,那没道理……

肖勇打断她道,现在讲啥道理?人多为王!我们人去少了,肯定受欺负。不行,这里肯定有阴谋!

我发现,这是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我虽然还没看得那么严重,但心里也总有些犯疑。

李明敏悄悄拉了我一下,凑耳朵低声说,别乱出主意了,其实就这样好,你不用进去了。我说,不好吧,我是长征队的……

你在这儿等着就行了。别逞能,嗯!

李明敏是这么想,可别人心思又不一样。特别是学生们的家人闻讯赶来后,气氛就又火暴了,基本上都说不行,明天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行动,非去白城看看不可。什么玩意儿,接娃娃们回去有什么不对?没有叫他们派车乖乖送回成都就算饶他们了!

也有几个主张按李明敏的意见办的,都不是学生的家人。他们或是以这家组织或是以那家组织的名义来参加调查团,不过是想借此免费观光一番异域风光,现在一看这情形,跟要打仗似的,哪还有什么心思,都说他们就不去了,就在这儿等着。

李明敏没再吭声。虽然她也主张放空车去,但我明白,她跟他们不是一个心思,她主要是为了我,怕我再出事。正好有人影在前面挡着,我悄悄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冰凉的,团在我的手心里。

这时我心里翻腾着,你说还会有什么凶险吧,好像没有兆头。在成都也了解了一些情况,似乎随着严冬的到来,春节的临近,革命烈火也烧得平和了些,没听说哪里出现什么大的动荡,尤其是曾经此起彼伏的惨案之类。我们这一路,也没有嗅到什么不对劲的气味。可你要说完全没事吧,那么我都离开一个星期了,为啥白城还不让长征队走?今天那个肖主任电话上一番话又是啥意思?警告吗?耍地头蛇威风吗?那帮浑蛋!想起亡命夜逃的情景,我又忍不住在心里骂。那真是令我铭心刻骨的一场羞辱……

哎,小点劲!李明敏低声警告我。原来我想着想着,血又涌上心来,不觉把她的手捏痛了。看看大伙议论争执了半宿,我终于发表了意见,兵分两路,车归两拨。愿意留这儿的,拿一辆车候着,万一那边真出了事,也好回去报告,搬救兵。其余的跟着我,明天一早就乘两辆车出发,人数最好不要太多,十几个最好,刚好可以和长征队的打伙坐一车回来,也免得程师傅再跑一趟送了。另外,我宣布,妇女老弱全部留下。去的人,把钱物也留下,以防万一。说罢,我取下了自己的手表,交给李明敏。

我说得很冷静,也很清楚,大有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气势。大伙都一下安静下来,好像在听最高司令官的作战部署。我这人大约是有点这方面的潜在素质,后来也确有人说我有军事才干。一是几年后,学校军训团余营长夸我会带兵,一登场就能镇住堂子,是个将才。再就是又若干年后,写小说的朋友老贺笑我带队搞游行,在人海里怎么穿,在什么地方停一停,都很有一套板眼,如鱼之得水。我只纳闷,我这功夫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家可是世代书香门第,文弱书生相袭,难道偏在我这一代手里发生了变异?

别说,我还真有些信这一点。我发现,我与我父辈祖上确有很大差异,至少,我粗野得多,狂浪得多!当然,身体也健壮剽悍得多,是有股匪气--也许这还是不可小看的一个因素。肌肉太发达,老想打架,血气太旺盛,老爱上火。以前,这种火暴,要么是拿给醉心于读书作文给冲和了,以柔克刚吧;要么在球场上给发泄掉了,人家都叫我拼命三郎。

而此刻,我公布方案的时候,表面很平静,实际上心头又在上火了。数天前亡命路上的复仇欲念又在咬噬我的心。

这复仇不是别的,并非真要和谁干一架,我只是要大摇大摆地在白城街上再走一遍!我要昂头挺胸地向世人宣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没有伤害你们,你们也不要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