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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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发现,人一辈子要检讨的事很多,而与女人的纠葛更是不可少的内容。

你不可能一辈子只碰到一个女人。而我,没法,碰到得更多。

如果她们分别在你的不同生活阶段出现,事情也许会清爽一些。但是,如果她们三个两个同时或者交错走进你那一段人生旅程,会出现怎样的情形?

很对不住,当年我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形。

当然,走过我面前,甚至走进我眼睛的随时都有,但真正走进我的心的,至少先去掉了九成,而能存在心底的,在我二十上下正当年的年头,也就是那么几个。

其中,有的明明白白,如一泓清水清澈见底。至今我也毫不怀疑毫不失悔我的感情,我的心中仍然一如当初供奉着她们美丽的神像,一如当初时时为她们祈祷。

至少,小玉和央金、李明敏,就属于这一种。小玉,可以称为我的“启蒙教师”,初恋情人。当我的心还处于一片空蒙时,是她第一个在上面播下了种子,扎下了根。那时我们两家是近邻,都住在大学校园内带阁楼的小洋房里。我爸是中文系教授,她爹是南下干部,校党委书记。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娇贵千金,是一个早春的清晨,我在家门口网球场一株梨树下做早操,偶然抬头,瞧见还是光秃秃的褐色枝条上竟然绽开了两三朵小小的雪白的花儿,沾着晶莹欲滴的露水珠儿,好似一个无声的浅笑,春天的问候。心里正新奇,咦,原来世上还有先开花后长叶片的树?就突然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北方女孩的声音:哎,会不会打羽毛球?四周宁静,那声音肯定是冲着我的。我一下就像中了魔儿,心里酥酥的。紧接着我就被那少女脸上的红晕和雪白的腿儿弄得魂不守舍,有生第一次发现天下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手里挥着球拍,眼角儿却是不由自主地老是往她那粉红色网球裙下瞟,血管里说不出注进了啥玩意儿,不住突突地跳。只不过那二年我们这些人百分之百的纯洁,从来不做非分之想,自此以后,只知道把小玉当成契诃夫小说中的圣洁女郎米修司,不时也学那忧郁的俄罗斯青年的样,夜阑人静潜入她家门前的花园树荫下,偷望她住的小阁楼,寻觅窗上的影儿,心里一遍紧一遍地暗叫:我的米修司,你在哪里?直到灯光熄灭出一框幽梦,才踏着潮气美滋滋地回到自家的小阁楼睡觉去。那真是一段难得的太平岁月,做青春美梦的日子!可惜太短暂了,等我刚与她进入朦胧境界时,风暴骤起,我们全家被勒令滚出了那美丽的校园……哎,小玉,我心中永远的绝色美玉!

央金更不用说了,第一次看到央金,我的新奇感就被激发了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俊秀而气度高雅的藏族少女,在我的想象中也没有过。我想象中的无非是些红扑扑的脸蛋健壮的身躯而已。那是到此的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将军说,黑娃跟一个叫达瓦的藏族小伙子学摔跤去了,要我也去看看。他们总是每到一个新地方,马上就会跟当地年轻人混得烂熟的。我跟着将军去了,那是周围码着好多木板柴垛的坝子。刚刚转过一座柴垛,看到一个光着臂膀的藏族小伙呼一下将黑娃腾空横提上肩头,我还没有来得及叫好,就听旁边也呼地一声,一条马驹般高大的狗,瞪着眼睛竖耳龇牙箭一般射过来了。松狗!我们早听说过这种草原狗的厉害的,单独的老狼也不是它的对手。它又不汪汪汪地叫,只瞪着眼往前冲,更叫人心里没谱,发毛。将军早吓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惊慌得抓下头上棉军帽就摔打过去。谁料那狗才不在乎,只见它疾奔中突地耸身一跃,便如一道黑色闪电腾向空中,只一口就把那帽子叼在了牙齿缝中,旋即更没命地直冲过来。将军已经哇哇乱叫了,也不管是手是脚拼命往后爬。类似的事,我也碰到过,但没有这般凶险,而且一般都赓即有主人家出来招呼住。但今天没有。紧急中我一耸身跳上柴垛,只瞥见那小伙子,肯定是达瓦了,把黑娃放回地上,自个却只叉了腰向这面望着。眼瞅着那条庞然大狗就要扑向撅屁股趴在地上的将军,我没考虑了,一根柴棒也没及抽,只攥紧了两拳,呼一下又从柴垛上飞纵下去,横在了松狗面前。它一惊,猛地向后一个旋子,卷起一地木屑松泥,复又回身冲着我。看它那龇牙咧嘴凶相,我也不觉凶恶起来,怪叫一声就反向它猛扑上去,两个拳头一前一后频频狂打。怪,虽然只打中了空气,那狗却一翻身,向后跑了。这时才听得那小伙子尖厉地吹了一声唿哨,接着是很重浊的喝令声:狼崽!回!

我这时大概就叫做打起了兴吧,攥着拳头还想追着那狗冲杀一番。黑娃把我叫住了,说达瓦故意开个玩笑,试试你们,不会让狼崽真伤着你们的。

我大张着嘴呼呼喘气,心里哼哼,玩笑!可没开口,因为这时我瞄见一边木板堆上坐着一个红袍绿衫的姑娘,手中握一卷书支着下颏,侧面笑吟吟地望着我们。高原中午的阳光格外明朗,清晰勾勒出她俊气的脸庞。在这么兵荒马乱的世道,还有这么一个读书的少女,这么一幅闲淡的图画,真是新奇。

央金,下来!这都是黑娃的朋友。达瓦大声喊。说那是我妹妹,我们家的宝贝,高中生哩!他很得意地挤了一下眼睛。小伙子长得高大壮实,一头天然鬈发,牙齿雪亮,笑起来十分英俊好看。

我去看央金。她从木板堆上站起来了,显得好高挑俊美。撩起一边长裙,微微埋着头,轻盈盈地缓缓飘了下来。这时我连忙掉头去和达瓦说话。我这人就这样,又好奇又好美丽,可又最怕旁人注意到我的心思,从不敢直了眼睛去盯着姑娘看,越漂亮的越不敢。

达瓦用拳头擂擂我的臂膀,说:行,有劲!

我说,嗯,还行吧,我是打铁的。

达瓦笑一口白牙,得了,别哄我,我知道你是大学生。了不起!唔,你这城里人咋不怕狗呢?我们这狼崽可是谁见谁怕的,厉害哩。

我说,我这人,怕蛇不怕狗。狗再凶,也比蛇好。

咋哩?

闻到一股风,我知道那姑娘已来到我身后了。

我不好回头去看,只说,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看到蛇就恶心,那家伙贴在地上一游一游的,看不清,不定啥时候就梭到背后咬你一口。狗么,再凶它总是站在地上的,跟你面对面,要拼,也有个拼处,大不了大家都弄个身上开花,没得便宜。

我说这话,倒也不是临时瞎编的,我读书的时候,在乡下劳动已遇到过多次这种情形。只不过今天我把它说了出来。

咯咯咯,就听见笑声了。笑声这玩意儿最受听但最不好说,男的不是哈哈哈,就是呵呵呵,女的不是嘻嘻嘻,就是咯咯咯,一说就白,没味,更分不出品类。这时我听见的笑声自然是央金的,说像清泉吧,像银铃吧,都俗,不够味。反正很爽很纯很有韵味,这种味儿,也许只有春夏天在草原上看到那些莫名的小花儿随风荡漾时,你才体会得到。

反正这一声笑令我好心动,我也就趁势把头掉过去了。一抬眼,就亮了,仿佛月亮贴近了眼前。好柔媚俊气的一张笑脸!哪里是我平素想象中的那样一味黑亮酡红呢?额头凝脂般的白净滋润,鼻梁小巧而挺拔,微抿的嘴唇红润着鲜丽的气息,浅浅笑着,唇角漾起一小点儿酒窝。尤其是那双修长的细眉,黑得好精致,配着同样细长而水灵的眼睛,妩媚优雅极了。

我真不相信这是一个边地藏族少女,如果不是那一身鲜艳的民族服装。我很想多看她几眼,但眼睛却不听话地埋了下去,呆板板地问,你看书?

她大大方方一扬手,把握着的书递给我。

你看过吗?

这三个字带一个尾音,便是我听见的央金的第一句话。虽然短,但一听我就觉得耳朵也跟着眼睛发亮了。那汉语口音的纯正不说,那气度,叫我怎么说呢?够爽!再一看书,我更怔了一下,是《牛虻》。我最爱的一本书,那时也是被点了名革了命的毒草,坏书,连黑娃将军这批城里中学生可能都没看过呢。

我还没想到该怎么说,将军抢话了:我们老林咋会没看过,人家是大学生!

大学生?央金眼波闪两闪,瞅瞅我,忽然轻声笑了,还掩住口。

我莫名其妙。

她笑得那么愉快,说:刚才看你和狗打仗的样子,比我们狼崽还狼崽呢!大学生?好凶的大学生!

都笑了。我脸上发烧。不知刚才我怪叫着反扑向狼崽的时候,那样儿有多难看!

高原的阳光照着,一切都那么爽朗。在边远异城,能碰上这么一个美丽少女,哪怕只和她随便聊几句,也比阳光浴还惬意。彩云一样的央金,她是我生命的那一段的结尾,命运大转折黑夜将我完全吞噬之前,上天赐给我的人间可能有的最美好的珍宝,我心中永远的美神。

还有李明敏这个奇女子……

她们,都无须说了。对她们,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感情。

可是,同时的秋萍,我该怎么说呢?

一提起她我总觉得,我便又回到了红卫兵长征路上经过的那些山地高原旷野河谷,那里壅塞着太多的云雾……

秋萍走进我的眼帘的时候,正是小玉失踪之后,央金出现之前。也就是在这一段令人永远难忘的红卫兵长征路上,从成都到白城的路上。

确切说,是在绵阳。也可以说是在中坝山区一条不知名的山涧边。

1966年底,从成都出发的我们这支红卫兵长征队,一行只有十一人,十个学生外加一个我,被他们从“牛棚”里“劫持”出来的见习教师,他们的好朋友,大哥,老林。

当时我决定跟他们一块儿走,是毫无犹疑的。故土已一片烈焰,家园已无可留恋。父亲一夜之间从名教授的宝座跌落十八层地狱,沦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文艺黑线人物,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而我自己,更是莫名其妙地被无产阶级铁扫帚扫进了“牛棚”。那一天突然被刘老兄借阿Q哥一句话开了窍,决定再不考虑自杀之事以后,晚上我冒死翻墙逃出学校,跑回家中。看罢老父亲趁机也想去再看一眼小玉。她家的小楼已被层层叠叠的大字报覆盖,常春藤幽深的绿色不复可见。而所谓燕去楼空,佳人何在?她同全家人都已经一起神秘地失踪,遍访熟人也无一知晓其下落。父亲也只知道有一晚小玉只身一人来过我们家,神色慌张,问了问我的情况,丢下一副羽毛球拍便匆匆告辞了。她只对我爸说,是来还我的球拍。其实,我哪里借过球拍给她呢,那明明是她自己的。莫名其妙。这是骄傲的小公主第一次跨进只相隔几步路的我的家门,可惜我不在。而这第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当天半夜,一辆军用卡车车声隆隆,就不知把她全家载到哪里去了……

我敢肯定,如果当时小玉还在,我还能想法看到她--只要看到就够了,我肯定不会离开成都参加什么长征的。

可以说正是小玉的失踪,最终确定了我决心远走高飞浪游天涯,开始我心里谓之的自由大逃亡。

我的心已冷硬如铁,我的脑袋已是一块冰。我不想再看到很多的人,拥成一团的人,互相抓来扯去的人。我只想到天高水远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于是我自然选择了要经过雪山草地的长征路。

但是,从城市去雪山草地还得经过一些人烟密集的地方。而当时中国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闹剧演出。我们注定了还要成为这样或那样的角色。

五天后,我们走到了绵阳,出川北大路上的一个重镇。

在绵阳卫校的接待站吃罢晚饭,离睡觉还早,没事可干,那就出去逛逛吧,既来之,则观之嘛。就不该往人多的地方走,可年轻人的脚板由不得指挥,它偏偏就爱往热闹堆里扎。

一扎就扎出事儿来了。首先是扎到事堆儿里去了。

剧院正在上演一出“新戏”。不在舞台上,而就在剧院门口台阶上,观众便无须购票入场分排就座。我们被喧闹声和一阵一阵的鼓掌声喝彩声嘘叫声吸引过去时,已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拥挤了人。停电,没有电灯照耀。那年月是经常的事。只剧场门楼上高悬着一盏汽灯,雪亮亮刺眼,平添一种紧张气氛。灯下置一张茶馆里那种黑漆方桌,有二女一男在上面鼎角而立,都一色黄布军服,佩戴着红卫兵袖套,腰间紧束着军用皮带。一看便知道是红卫兵宣传队在宣讲辩论什么。这都司空见惯,有趣的是那两个女将稍微靠后,一左手叉腰,一右手叉腰,均昂首挺胸,做造型状,无笑无动,俨若两尊塑像拱卫着突前的高个男红卫兵。男的正挥臂讲演,一口铿锵京腔,情绪十分激昂,红卫兵帽捏在手中挥舞作道具。初听便知是首都红卫兵团的,我们也还少见多敬,便挤近前去细观。近前便发现桌边还分列对峙着两彪人马,一拨整齐着装气宇轩昂的自与“台”上三位是一体的,而另一拨散乱且年幼一些,则不知归哪个司令。这一拨里女生居多,不断冲那讲演者唧唧喳喳,然而显见得势单力薄,不成阵仗。只是从口音听出点关系来了,成都女娃就这么个味道,遇事就爱惊风火扯,咋咋呼呼,所谓一踩九头翘,又麻又辣又烫,然而终归大气略逊柔弱有余,成了闹山麻雀没得二两肉,闹半天还是一个圈圈,等于零。

我们这拨人男生多,开始还看着她们那激愤模样好笑。听着听着却听出点名堂来了。原来她们也是徒步串联长征队,一路唱歌跳舞,走到这里便去剧院联系演出,却听见一桩不平之事,剧团一个女演员屡被某位局长奸污,运动来了却被反诬成坏分子,关“牛棚”至今。她们听了自然革命怒火高万丈,便以成都红卫兵名义勒令放人,并要揪斗那个局长。谁料半路上杀出一彪首都红卫兵,气势更大,居然反勒令她们停止胡闹,不要干扰斗争大方向,否则将把她们驱逐出境。

……革命的同志们,千万不要上阶级敌人的当!当前斗争的新形势告诉我们,捡芝麻丢西瓜,揪小爬虫保护大人物,正是敌人的阴谋诡计。一个小小县上的局长算得了什么?把一个局长揪出来算啥本事?纯粹小儿科。在你们这儿,起码应该把县委地委的坏头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几个出来,狠批狠斗!……同志们,战友们,提高警惕,不要上当!……那首都红卫兵口齿确实还可以,一通革命大道理便让不少人头脑清醒了不少,眼睛明亮了不少,革命觉悟提高了许多。喝彩,鼓掌。而我们那群成都小老乡,却弄得来只有叫骂而没了言语。

这时,杨德宗扭头说,咋样?帮她们一把?都是成都的。

我说,帮!

于是,我们几个一齐尖厉地吹响了口哨,旋即一拥而上。不是打架,而是舌战。那时武斗之风还没有流行。

其实,我根本没有管他们哪家的观点是啥子。我冲的就是她们是老乡,是小女子,就凭这也要帮她们一把。所以说,天天都学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而时时都在犯自由主义,天生不是真革命的料。

我唯一的一个优点大约就是临阵还不慌乱,管你对手是阎王老子还是判官小鬼,我都一样,不认。

喂,最革命的首都兵!

我大咧咧招呼了一声。靠近茶桌,也将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撑住桌沿。桌子一震,台上三人愣了一下。

我说,故意脸上挂点微笑: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同时脑里开始生产问题--是革命的问题。讲!那男生说。

问题已经生产出来。我慢条斯理说,听说这里有个地委书记在公共汽车上摸女同志的……嗯,反正不该摸的地方(我本来要说屁股的,但严肃惯了,遂换了个说法),请你指示,我们该不该去把他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