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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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该!当然该呀,一百个该!这就叫腐化堕落,蜕化变质,搞修正主义!他在哪里?我们去揪!

在公共汽车上,我不说了吗。

公共汽车?我是说他--

你别说了!我打断他,笑:这里根本没有公共汽车,晓不晓得?瓜儿!

那……

编个小故事,逗你玩玩。

你!

我?我告诉你!我陡地提高了声调:摸一摸你就要揪,明摆着奸污妇女的你却不让揪,你他妈的是啥子毛病?不都是人吗?管他是干啥子的,谁坏就打倒谁!谁没干坏事就别把屎盆子往人家头上扣。天下只有这个理,你少在老子面前放毒耍威风!

哗,人群骚动了。这回得彩的当然是我们。

你、你放毒!你是什么人?你敢不敢上来辩论?台上那男红卫兵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翻了船,还被戏耍了一回,脸气得煞白。

我是什么人?告诉你,我姓人,就叫一个人!要辩论,可以,你先下来吧,老子没习惯站台上。我猛力一晃,那茶桌摇晃起来,三个人不得不跳了下来。我旋即一蹬腿,把茶桌蹬到后边去了。

我说,我不告诉你了吗,我姓人,你小子恐怕也还算个人吧?看你秧鸡脚杆也不矮的,爬那么高干什么?小心屁股摔成八瓣。

他站在我面前,不那么高大了,气势也早杀掉一半,只睁着眼。这当儿,我们那一群早已把他的手下冲得七零八落,唇枪舌剑大辩论开了。

我呢?我没继续“战斗”下去,看他们说得闹热,胜券稳稳在握,我就带着黑娃将军继续逛街去了。我这人就这毛病,除了谈恋爱和踢足球这两样,做啥事都是只有三分钟热情。热度一来,跳起八丈高,浑身是劲,热度一过,立马偃旗息鼓,收兵。

晚上回到住宿处一看,热闹了,那支队伍全班人马,还有剧团的一群,都在我们屋里和杨德宗他们摆得上劲,称赞我们有水平。我当然也就飘飘然,跟这个说两句,跟那个拉拉手。知道了他们长征队领头的叫李晋川,说话最冲的那个女生叫王薇,还有……可就没有认识秋萍。不是她不在场,后来她说她跟我说了话的。可我确实当时没印象。后来我也想这事情有些奇怪,按说她在那一群中确属最漂亮的一个,为啥当时我就没注意到她呢?看来我这人还有两大毛病:一是一得意就头脑发飘,眼睛打瞎,忽视了别人;二是女娃一成堆,我就眼睛发花,发现不了美丽。而单个时,反觉得个个都不错,实在不漂亮的也丑不到哪里去!

真正眼睛里出现了秋萍这个形象,是在第二天下午。我们队正在中坝山区一条溪涧边歇脚。绵阳一过,离开北大路斜插中坝,就进入山区了。虽然仍叫公路,可爬坡上坎,脚杆便酸胀得快。下午时分有几个小家伙不行了,大伙就临时决定在路边休整一下。公路下边临着一条溪涧,水清得可爱,又是从山谷里倾泻下来,不断和满沟碎石冲撞,翻卷浪花,回流涡旋,一波一波的碧绿,一线一线的雪白,远看真像是流着一川碧玉。我跟黑娃、将军便冲下公路,洗脸,喝水,凉津津的,惬意极了。然后在岸边找一块大青石,仰身便倒了下去,平摊两臂伸开两腿,舒舒坦坦石上写一个大字。

真是天高任鸟飞了。这时候我仰面向天,耳畔没有人世喧哗激烈争辩,只有水声哗哗似乎拍打堤岸,便觉那天空格外明朗辽阔,让人体悟到一种永恒的平和。无论远山的轮廓,身边的枯草,偶尔掠过的鸟影,都笼罩在这明朗而深沉的平和中。这平和仿佛是大自然的一种微笑。我将随手摘下的一片尚未转黄的草叶,轻轻噙在嘴角,吮一股微苦的清香,任思绪在天地间悠游,眼里也不禁浮漾起了微笑。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在地笑过了。

眼里一片宁静空茫,心里却感到少有的充实和愉悦。上天保佑,那一段艰难时世就此远离我了,让我就这么舒坦一下我的心灵,享受一段那年月十分难得的平和日子吧!

也许过去的日子我走得太艰险,此刻我的思绪也就飘得格外远,以至黑娃和将军跳起来大声嚷嚷了,我才回到现实。两个小家伙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拼命跳着叫着向公路上招手,我坐起身这才瞄见公路上烟尘滚滚,一辆大卡车直冲过来,上面也有许多只手臂狂舞,喊声一片。

他们来啰!李晋川他们来啰!公路边我们的人在欢叫。

将军已经窜上公路去了。黑娃告诉我,昨晚上他们那边就有几个女生在说,要鼓动李晋川改变原定的翻秦岭出川去北京的计划,跟我们一起走雪山草地去延安。看来真改变了,搭汽车来追我们了。

会师啰!成都红卫兵大会师啰!公路上两支人马已搅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寂静的山谷,顿时一片喧闹。

我不像他们那样激动。我们的长征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又不是真的去打仗,创建根据地,要那么多人干什么?而且我不喜欢跟陌生人一路。

我坐着没动。黑娃忍不住也跑上去了。我复又躺下,手枕着头。再拔一片草叶,噙在嘴角。嘿呀!这个水好清凉哇!好安逸哟!

隐约听见近旁有个声音惊诧诧在喊,女孩子的。我没在意,没动。这时我的目光正随一只盘旋的山鹰在游动。我在想,这天上好像并没有云层,只覆着薄薄一片透明的纸而已,它为什么不一直往上飞往上飞穿透那纸片直飞出去呢?就像我们小时候放的风筝,不断升高升高,不断变小变小,成为一个小黑点,最后脱了线,小黑点也不见了,融化在天宇中了……

读点书的人就这么讨厌,近在耳畔的声音听不见,却想着天外不可见的事儿。

哎呀,这个水好急!我要掉下去啦,掉下去啦,喂,那个人,你睡死啦!……

叫唤得这么惊天动地,我就真睡死也该醒了。撑身一看,糟糕,一个女娃的身影在溪涧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摇晃,两手平伸着上下划动,像在做平衡木。

危险!我翻身跳起来,冲过去。那女娃站的石头和岸边之间还有一方石头,她刚才大约就是从那里踩着跳过去的。我一步跨上了那石头。

把手伸过来,快!我吼道。

后来她说我那一声好歪,把她吓了好大一跳,本来不会掉下去的都差点吓掉下去了。我还以为是老虎来啰!她说。

我说,老虎?那你咋个又把手伸过来了?

哪是我伸,是你抓的!

胡说!

反正你那时好歪,你那样儿,就是老虎!

……

得,反正在这些事上你始终辩不过女孩子。明明你帮了她,她反而会说你手重啦,态度不对啦,等等。反正是你不好。不过这是后话,当时我确实是把她像老鹰叼小鸡似的,抓回了岸上。她那会儿也没那么多废话,我一松开手,她就像散了架似的一家伙坐倒在一丛芭茅中。哎呀,你看你嘛,把鞋子给人家整得这么湿!

刚才确实紧张了一下,这水那么急,要是真掉下去一个人,麻烦!我还呼哧呼哧喘着气,望着那水,听见她又一声惊诧诧的叫,只懒懒回过眼瞟了一下她的脚。她坐在地上,左脚蹬右脚,几蹬几蹬,把一只白球鞋蹬了下来,再一甩腿,把鞋飞到了我面前。

看嘛,全湿透了,咋个穿?

那鞋子是湿透了,泡过似的。她刚才站的那块石头,面上本身就浅浅地淌着玻璃似一层水,加之水花飞溅,咋会不湿。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基本上是把她抓在空中,横拽着提上岸的。这女子才没得名堂哩。

我头也不回,赏了她一句:那你穿我的嘛。

不料她马上就顶转来:要得,你脱呀!

我瞄瞄她那秀气的脚板:谨防你要撑船。

撑船就撑船,你以为你是好大的大汉?脱呀,我穿。

好牛个女子。我倒真的被将住了,不知咋打发。她却噗地一声笑了:我哄你的,哪个要穿你的鞋,臭!

我这才注意看她了,一看不打紧,直觉得是一朵花开在半枯的茅草丛里。她坐在地上,脸儿微仰,红艳艳的,很俊俏,嘴小巧,眼睛出奇的大而明亮,剪的短发,衬得脸盘圆圆的。整个给人的感觉,很像当年最漂亮的女演员王晓棠。她偏着头望着我,又显得很天真很调皮。

奇怪,昨天我眼里并没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呀。

我把白球鞋拾起来,用力地甩水。

她说不用甩,她背包里还有鞋,在公路边。

那……

背呀,把我背过去呀。她说得很简单。

我却犯难了:背?是呀,未必我光着脚板过去?

说着她就撑起身来,不由分说地将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肩,很自然。

我不知怎么就半蹲了下去,很不自然。秋萍走进我的眼睛,就从这涧边开始,或者说,从我背上那绵软的感觉开始。

这一路上自从有了她们入伙,就热闹了。

山是越走越大,路是越走越险,地方愈见荒寒,人烟更是稀少。可我们队那些小男生,却是愈走愈带劲,气氛也活泼多了。开始我还怀疑女孩子加入了,会影响行军速度,而且添不少麻烦。但看来简直是多余的担心。这帮女红卫兵也满有精神的,叫唤归叫唤,绝不拖后腿。每天走拢目的地,一个个皮塌嘴歪的,可晚上演出,又一个个容光焕发,简直看不出一点疲劳样,真不知她们何以恢复那么快。要说麻烦,至多不过是我们帮她们背背背包,男生们都乐意干。想想也真是奇怪,这男的和女的在一起,无论做啥事情都要上劲得多,连娃娃们都如此。

严格说这群人也不是娃娃了,可以称小伙子大姑娘了,尤其是几个高年级的。两个队长就显得很成熟。德宗不说了,我们学校的,原来就是个角色,小伙子长得匀称,英俊,嘴唇上黑黑一层绒毛,很逗女生喜欢。而她们的头李晋川则是个南下干部子弟,瘦高瘦高的,白净脸皮细眼睛,不多言语却十分有头脑。长征队目标一致,都是北上进京,内部便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和分歧,一路都十分愉快。

当然,山里走长途,队伍难免有时要拉开距离,形成几坨,那也不过是哪几个接触多一点少一点的问题。我就发现,时不时掉头看的时候,我身边除了忠实的黑娃和将军,又多了两个女兵,王薇和秋萍。看得出来,王薇和黑娃很喜欢在一起摆龙门阵,黑娃时不时地就施展猴儿上树的本领,呼呼呼几下蹿到山林里一棵树上,扔下几颗老核桃,或是摘下一串红野果,让王薇吃得满脸怪相追着他要。两人就嘻哈叫闹一直追打到树林中去。将军呢,这时倒还十分沉着,只悠着手儿走自己的路,不时哼哼小曲儿。小家伙满有音乐天分,外国民歌很唱得一些,洋腔洋调还真像那码事儿。城里早说是毒草了,想唱也不敢。到这山林里来,谁还管?正好乐得他尽兴发挥。而且来了这么一拨能歌善舞的女红卫兵宣传队员,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老乡山民宣传毛泽东思想,他便更有了英雄用武之地。外国民歌不敢公开亮相,他就和女生配对跳跳新疆舞,唱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毛绒军帽歪戴着,嘴上粘个小胡子,挤眉弄眼,耸肩踢腿,满堂都喝彩,亚克西!

晚上演出最拿脸还是秋萍。她受过正规训练,舞姿轻盈规范,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有韵味,再加上眉目传神,所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极扯人的眼睛。只可惜革命舞蹈需要阳刚劲儿,她要欠缺些。听说省歌舞团本来要招了她,只因“文革”而作罢。这女子身段也特适合跳舞,真可以当得苗条二字,而且腰肢极柔软。我背过她,当然更有切身体会。所以每当晚上看她表演,柔曼之时我背上总要产生一丝异样的感觉。

白天走路呢,老实说她不怎么样,不敌王薇那一帮精蹦女子。走险路我们有个规矩,杨德宗在前面开路,李晋川居中照应,我断后。那一日第一次听说冰大坂这个字眼,很刺激,南地女子们眼前立即幻化出一幅冰雪世界的神奇美景,不等令下,便一窝蜂往前奔了。那时我和李晋川还在向一个猎户打探情况。那汉子才从山上下来,打着绑腿,戴着毛皮帽,浑身盔甲似的厚实着一身破烂棉袄。黑杖似的火药枪上挂着一串野兔野鸡。野鸡好看的翎毛早被我们那帮“女匪”拔光了,各自插在头发上、帽子上,呐喊着往山上冲。李晋川一看,忙叫上正在烧火烤玉米馍馍的杨德宗他们一伙男生,跟着追上去了。那天早晨我们从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出发,走了两个钟头还没有见到人烟,天冷便饿得快,正说歇歇脚吃点干粮,增加点热量,可一听说前面要翻冰大坂,就忘了冻饿。我也正拔脚要走。那猎户叽里咕噜一声把我留住了。他摇摇头,嗨,不晓得你们这些娃娃,吃饱了钻到我们山里头来,撵啥子稀奇?我说,老乡,你不是说前面有冰大坂吗?汉子说,那又不是稀奇,爬死人哩!我们这边的人从没去过,过那边就全是羌家了。我问他冰大坂有多长,他说里把路吧。我心想你在吓唬人哩,里把路有啥了不起。便不再理他,撵队伍去了。谁知他又把我叫住,取下腰间别着的一把草索,还有一副锯齿状的铁脚码子,塞给我,说是到时候拴在脚底,防滑。旋即将长管火药枪横担在肩,翻身去了。

钻进山谷,便觉寒气逼人,路面也越来越滑起硬。两边树上皆垂挂着冰凌,晶莹透明裹着枝叶,甚是好看。又往上爬了个多时辰,转过一堵城墙似的崖壁,小路便也断了,劈面便是白晃晃一道斜坡,这就是冰大坂了。抬眼看去,果然也不太高,只是通体覆着冰甲,与坡下迥然不同,十分奇特。十几条人影已上到半坡,缓缓移动,蚂蚁似的。我往上一踩,果然坚硬滑溜,忙拴了脚码子,心想快追上他们。谁料想这里竟应了寸步难行的老话,每挪一步都十分艰难,明明看见前面的人,就是无法追上。行得一半已热汗淋漓,费了半天时辰。这当儿想起那猎户的话,才知这里把路的厉害了。

大队已上到顶处,听见他们在欢呼,挥舞着红卫兵战旗,接着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稀奇,呐喊着一窝蜂奔得不见影了。待我慢慢上顶时,山口旁只坐着一个人,秋萍。蜷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支野鸡花翎,哭丧着脸发呆。想想这冰大坂我都爬得如此艰难,女孩儿不知该有多恼火,便过去问她怎么不走。她一撅嘴!脚崴了!我说,我背你。这一次我说得很自然。谁料她反而不自然了,瞅瞅前面的人,随手抓起一把雪,团成个球,噗地打到我身上,气鼓鼓说:不!

我又莫名其妙了。上次水湿了鞋,硬要我背,这会儿我主动说背,又不了,好像还生好大的气。嗨,真是娃娃脸,一天变三变,难得伺候。那就慢慢走吧,这里不能待。我说。这儿是一个山口,更是一个风口,前面白茫茫的尽是银装素裹的雪岭雪峰了,连绵无垠,一片洁白,午后的阳光斜照着,遍山生辉,熠熠灼目,不戴墨镜真会把眼睛刺瞎了。刚才他们欢呼着冲去的,就是这从未见过的新奇天地。而从雪山来的风,就冲着这山口猛刮。看不见形,听不见声,但你一站在那里就立即感觉到它的力量。我也顿然明白,缘何脚下会形成冰大坂了。刚才爬冰大坂爬得热汗淋漓,现在才站立一分钟,便又觉得冷得不行,背心的汗快结成冰了。再累也不敢在这里歇息。

走吧,谨防着凉,我拉着你慢慢走。我再次叫她走。

不!她说。又是一团雪球打在我身上。不知啥事生我的气。

我只好懵头懵脑地呆立在原处,守着她。后面已没有人了,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掉在最后。前面的人在雪地里嘻哈闹着,打雪仗。奇怪,一峰之隔,几丈之外,那里的雪地看着就很松软,他们跳着蹦着,雪花飞溅开来,像明亮的烟雾一般。而在这里,人都快冻成冰棍了。

好容易她终于站起身了,一拐一拐迈开了步。我默默地跟着,不知怎么办好。

大汉!忽地她又停住了,扭头向着我。喊我大汉,就是由她开始的。

我望住她,不知又是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