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不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野鸡翎毛插在头发上,然后将手向我伸过来。那手上戴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蓝色的,缀着花纹。露出的小手指头冻得通红。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不要我扶吗?当然,同时我已拉住了她的小手,凉冰冰的。
她眼里突然升起星点泪光,瞪着前边说,人家批评我,说我那天不自己走路,要人背要人扶,是资产阶级娇小姐作风。
我顺她眼光望去,前面一个雪堆上,李晋川正回身凝望着这边。戴上了墨镜,看不见他那狭长的眼睛,但黑色的镜片,更具凝视的分量。
我说,你就自己走,我不拉就是了。
我就不!
她把我的手拽得更紧。
其实,那时我也没有松手。
现在想来,我当时就重视那墨镜凝视的分量,及时松手就好了。后来也就不会发生大的风波了。但那会儿我一点没有往心里去。行军路上帮助弱小,这太寻常了,没什么好奇怪的。李晋川他自己不也经常帮女生背背包吗?何况他批评的是秋萍要人背,又没有说我背秋萍不对。他这人啥都好,就是职业革命家的味太浓,大事小事都上纲上线。鞋子弄湿了,要人背一下,这算啥资产阶级娇小姐作风?小题大做!
事实证明,是我大题小做了。这是后话。
而问题的关键,是我当时的确还没有对秋萍产生什么特殊的想法。按通常所说,叫做心里尚无鬼。她跟我是有点爱在一起,但我并没有觉得谁主动有意这么做,都是挺自然的。走一走两个人就走到一块儿了,摆一摆两个人就摆到一块儿了,这有什么办法?这女娃天生就有点讨人喜欢,长得乖,性格又活泼,动不动还使点小性子,撒撒娇,你能板着一张马脸对待这种女孩?除非毛病!
我完全可以坦白地说,如果正常情况下,碰上这么一个漂亮女子,而且她人大一点,成熟一点,我倒是可能对她产生那种效应:一见钟情,或者说产生一种特别的意思,干脆说就叫心里怀上鬼胎吧。可是她太小,还不到十六岁哩。这与小玉的情况不同,尽管我喜欢上小玉时,她岁数也不大,但相邻多年,可以勉强叫做青梅竹马。那时我是大学生,小玉是高中生,反正都叫学生吧。而现在,我有身份,假巴意思叫老师,秋萍虽不是我的学生,但与我的学生差不多大,又一路,我怎么可能产生非分之想呢?
你或许注意到了,我还说了一个前提:如果正常情况下,那个时代正不正常,现在当然很清楚,有人称之为灾难的年代,有人称之为疯狂的年代。这都是马后炮!而当时,我只想逃离城市,只想寻求一份安宁,不受屈辱,至于年轻人应当有的雄心壮志,已被烈火烧成灰烬了。这不正常,还特别表现在情欲上。我不是一个天生的清教徒,相反,我自小便是个“情种”,我曾经那样痴迷地暗恋过小玉,便是明证。但是自从半年前被骤然一下打入“牛棚”,我便连牛都不如了。牛尚知发情,牛劲顶大,而我,青春热血已完全凝结成一块冰,基本上脑子里没有闪过爱情这个字眼了。女人,在我心目中无非也就是一个人,一种比较柔弱的应该怜惜的人罢了。时或一点小的涟漪,不足以复活我情感的死井。
总而言之吧,到那时为止,这一路我都还是个大大的绝对的正人君子,清白得很。
开始有点蠢动了,而且自己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了,是夜宿羌寨那个晚上。
果然如那个莫名其妙地骂我们吃饱啰的猎户所说,过了冰大坂,就是羌家人的天地了。从雪峰上梭下去后,半山腰所见的景象便大为不同,与前迥异。山是更大更荒了,漫坡上散乱着斗大屋大的岩石,沙砾遍地,只有零星的枯草夹杂在石缝中,树木极难见到几棵成行的。时或见到一些村寨,却不像我们汉家乡村,偎傍山弯山畔,而多是耸立在半坡或山梁,依山傍崖,格外峥嵘。木楼、泥屋、石碉,兵营似的一盘,自成特色。尤其是那高高的石砌碉楼,远望好似身披黑色大氅的武士,凝然守护着朴拙蛮荒的古老。
我们尚自诧生,不敢贸然进寨。黄昏时正好经过一片谷地,灌木丛中清浅淌着一条小溪,溪上大青石下有一座磨房。杨德宗打头探路,得知磨房主人是个汉人,这里是马帮背夫进出必经之路,又可歇脚饮水,故而旁边还开有一座小旅店,刚好两间大屋,我们男女正好各住一屋。众人便都说好,于是放下行囊,便拥到溪边洗手洗脸,看那木造磨房。单是那一溪活水便够叫人欣喜的了。连日冰天雪地,山沟都结了冰凌,想不到这儿还有这么一片灌木丛生的洼地,水也流淌着生动气息。大自然真是变幻莫测,多样多姿。
我正独自登上那大青石崖,四望一片谷地苍莽,乱石嵯峨,心中冒起一个念头,这真是绿林出没强盗剪径的好去处!忽地便听得下面一阵喧哗,几个女娃的叫声格外尖厉。我急忙梭下石崖,直奔过去。声音从低矮石屋传出,那儿便是所谓旅店,伏在灌木丛中,犹若一座石堆。到得屋前,王薇一脸惊惶把我拉进她们住处。进屋便把头撞了一下,再定睛看时,屋内极昏暗阴沉,只一盏鬼火似的小煤油灯开出一团昏黄光晕。秋萍傻了似地站在那儿,直勾勾瞪着床铺,一脸惊悸,泪虫儿冻了似地凝在脸颊上。其他几个平素叱风咤云的女将,这时也都木然呆然,霜打过似的一脸哭丧相。见我走近,秋萍一把便揪住我,哇地哭出声来,手指着床铺说,看嘛!你看嘛,咋个睡嘛?
说是床,其实只是石头上平放着几张大木板,拉成炕似的大通铺。上面无垫无被,只凌乱着一堆霉绿色的棉毯。我撩起那棉毯仔细一看,也不觉浑身一哆嗦,背上起一层鸡皮子,那脏污的毯缝中,密密麻麻的尽是虱子虮蛋!
虚幻中的绿林强盗没有吓住人,结果吓得我们这拨英雄红卫兵惶然撤军的是那小小的恐怖生灵。
逃出虮虱重围,趁暮色尚未封路,我们仓皇穿过谷地,攀上山腰,无奈投一处羌寨而去。打算如果不行,今晚我们就烧篝火露宿一夜。逃离了现场,众人便又活跃起来。我也绷起了英雄,大摆听来的鸡毛店歇宿之道。我说,其实我并不怕,我有办法睡。正在上坡,秋萍拽着我的衣袖走,她叫道,要不得,要不得!咬死你不说,还要惹一身虱子!几个女生也都叫,几个男生听得好奇。我更来劲了,遂介绍那江湖秘方:临睡时先把衣服脱光,一点不穿,都用皮带束起来吊在梁担上,然后浑身抹清凉油,或者菜油也行,只管钻进去睡就是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浑身上下一抹,或是拿水从头到脚一冲,再把衣服笼上,包管屁事没得!暮色中,我摆上了劲便没顾忌,真像亲身经历似的。男生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准备今后实验。却不料如泡菜坛子起了泡,咕,咕咕……有女生窃窃笑了。袖子觉得一紧,原来是秋萍使劲拽了一下。她低声骂:怪物!旋即众人一阵哄笑,我回过神来,也不禁笑了。人他妈就这样,年轻人一路,走着走着就会忘乎所以,哪还记得着自己是什么身份,说话该有啥禁忌?年轻哪,就是好。荒山野岭自由天地就是好。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不可能。马上我就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了。
羌家人的热情简直出乎我们的预料。我们一行刚畏畏缩缩走到寨前,便有穿羊皮褂子的小伙子出来询问了。还好,没得我们想象中的语言问题,根本不需要打什么手势,他们都能说汉话,只是发音较重浊。
一会儿便大开了寨门,亮起了火把,响起了锣鼓,一群人在欢呼:“向毛主席的红卫兵学习!”“致敬!”那年月就这样,家常便饭。有一排站得整齐的小男娃小女娃,还有戴红领巾的,一个肩挎红布包、头戴黄军帽的年轻人,领头喊着口号,大约是孩子们的老师。不知咋的,在这里看见教师学生,看见红领巾,有一种特别的亲切和兴奋。看来最能沟通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心灵的,还是文化教育。我们一下就不觉得生疏了,原先心存的一点疑虑恐惧也一扫而光。
山寨像是迎来了一个节日,待我们安顿以后,便被邀到了山坡侧一片空地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篝火,树干搭起的架上,嗞嗞地烤着一头羊。山民们围火而坐,用尖厉的唿哨和同样尖厉的歌声欢迎我们。那歌声真是特别,嘶啦啦地响着,尽情的高亢嘹亮,好像没有歌词,只是嗓音的倾泻,嗓音的飞瀑,嗓音的尽兴发挥。也许面对苍莽环抱的大山,一切语言词儿都没有了啥意义,只需要声音的震荡就行了。有一个姓白的女子歌喉特别好,听说是到省上去演出过的。她挥舞着一方头巾,围着篝火边舞边唱,声音激越处,好似一串铃子紧张地摇响,没有一点间歇停顿,也没有婉转徐缓,就那么不断地高不断地亮,直越过山头去了,夜空中还留有余音颤响……这女子大约也是好久没有演出过了,所以今天唱得特别卖力特别尽兴。也不知是篝火映着的原因,还是长年吃玉米的缘故,我发现羌家女子的脸很有特点,头上花巾,衣裙多是很漂色的靛青靛蓝,更衬得脸盘圆圆的,红扑扑的,非常健康,眼睛也像山泉水经常洗着的,乌油油地亮。看着这样健美的姑娘在那里边舞边唱,自然也会升起一种尽兴歌舞的情绪。果不其然,一会儿便没有了表演者与围观者之分,山民、红卫兵都围着篝火舞成一团了,各种腔调的声音杂汇在一起,形成混声大合唱……
当我们的队员做表演的时候,我悄悄溜出了场。读书的时候我就是体育运动员,但同时又是个“残疾人”,音乐方面五音不全,跳舞更是没胆量,连那时谁也非跳不可不跳就是不忠的“忠”字舞,我也硬是硬着头皮没跳过。我这人这方面顶自尊顶虚荣,我不愿献丑。我独自走到空坝一侧的悬崖边。这里的夜空显得极幽蓝极贴近,好似伸手就可摸到似的。星斗特大特明亮,黄灿灿的,像是拿给白雪擦拭净了的。四周群山环列,寂然无声,似一头头大象伏在澄明的夜空下。而脚下却是黑咕隆咚深不可测的山谷。一切都是那么安详深沉。我背倚一块岩石坐着,人也像整个儿融进了那深沉寂静,心里一无所思但十分畅快宁静。感觉到有凉丝丝的夜气凝在了脸颊上,眼里涨起了莫名其妙的泪潮。
我已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人声,一个人就这么坐在夜空下。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肩头挨了一下,隔着棉衣也感觉很有分量。扭头一看,是皮鞭,红穗头儿还搭在我肩头。一个身影站在旁边,不用看,是秋萍。
完啦?我问。
你没听见?她说。
我探头去看,果然人散场空,只将熄未熄的篝火还隐隐亮着一团红光,还有几个人影在那里晃悠着在收拾场子。
你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去?我没话找话。
嗯。你不是也没回去?
我在想……我在找托词,却实在不知在想什么。
想啥?心事?啥心事?秋萍说着,就也靠着岩石坐了下来。女娃娃,就是对什么心事之类特感兴趣,先给我钉上了。
我不想扫她的兴,便说,我发现一个规律,乡下人比我们城里人待人热情,山里人比坝里人热情,少数民族又比我们汉人更热诚,你说是不是?
她不说是不是,只哼一声,大汉,你真肯动脑筋,难怪是大学生。
我说,你也想上大学吗?
上大学?没想过,我只想跳舞。到时候再说吧,反正现在也读不成书,想那么多干啥。
她说着,又突地蹦起来,啪,一皮鞭甩出去,打在一丛枯灌木上。嗨,大汉,像不像?
像啥?放羊的?
对呀,这鞭子就是专放羊的,我送老乡一枚毛主席像章换的。
你拿这玩意儿来干什么?
打你呀!一路上好赶着你走。她顶神气地说着,又把皮鞭在我头上舞了一下,但没落下。
我笑了,你那样儿哪像放羊的。
咋不像?她顶不服气,又扯动鞭杆,做了个架势。
我有点情绪了,便逗她,你那样儿就不像。
为啥?
太摩登啦,纯粹是城里娇小姐硬要装贫下中农,哈……
还没笑下去,啪,鞭影一动,这一下真的落在我头上了,还真的有点痛。我忙捂了一下脸。
啊,打着你啦?打痛啦?她扔下鞭子,一下跪到我面前,伸手摸住我的头,小嘴凑近嘘嘘地吹气。
我一下愣住了。小手软软地贴在额上,温热的气息吹到脸上,又舒服又不自在,我想动又不好动。
还痛不痛?她问,看来真以为把我打痛了。
我说,本来就不痛嘛。趁势把她的手轻轻地拿开了。
本来吧,这种时候最好嘴巴不要停下来,管他什么痛呀不痛的扯下去就好了。一切就还显得自然。可偏偏这时两人都没了言语。突然的沉寂中,尴尬就多起来了,心跳就清清楚楚了。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似乎想不出话来冲散这气氛就不好改变姿势似的。而秋萍哩,这时也一直垂着头,在看自己的手指。我的舌头嚅动了好几次,可就没能想出说一句啥话来重新开头。好像在这时刻,全世界就找不出一句纯自然的话。
啊--嗬嗬--!有人打啊嗬了,声音尖厉响亮。我忙趁势站起身,扭头看见是篝火旁那两条人影,仿佛一个是那戴黄军便帽的小学老师,一个是姓白的那个女歌手。他们向我们挥挥手,哗一盆水最后泼熄了那火堆,然后互相搂拥着,哼着无字的欢快的歌去了。我心里一惊,原来还有人知道有人在这儿。幸好我们没做啥。
这么一惊,心里又忽地一热,好像那熄了的篝火移到心中来烧了。看着那两人搂抱着远去的身影,我也突然起了一种想伸开手臂搂住一个温软肩头的冲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山野,刚才的情景,无不煽动着一种狂烈的情绪,鼓荡着青春的血流。
这温软的肩头就在身边……然而,我的手终于一动没动,生了根似的。嘴皮倒是动弹了,但吐出的是木头似的几个字:走吧,没人了。
秋萍没吭声,只是慢慢站了起来。也像木头似的。垂着头,慢慢迈开了步子。我正要跟上去,突然想起她的鞭子,又赶紧拾起来,跑上去给了她。她仍不说话,也不看我一眼,只是猛地挥动鞭子,朝旁边的石头狠狠一挥,然后加快了步子,头也不回地向寨子走去,一路抽打着石头、小树、羌家人晒玉米的木桩……
那一个晚上,你可以想见我肯定没能睡好。但我脑里翻江倒海的究竟是些什么,你至多也只能猜到一半。
不错,情欲在血管里沸腾。而且可以说,其来势比常人还要狂猛得多。这很简单,因为它在我心里是死灰复燃。就好比一条正常奔腾的江河,突然被山崩阻塞,渐成死水,而一当崩山出现一道小缺口,它又得以冲决而下,那势头该有多猛?我坦白地说,那天晚上我想了许多,想得十分狂热难遏,甚至迷乱。但不断闪现在眼前的不一定就是秋萍这一个特定对象,我想的是:女人!那柔媚的可爱的女人,我真是太需要了。
我那时才强烈地意识到,我不可能只寻求自由宁静。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前一阶段之所以那样,是灾难将我击倒后的休克现象。正如病危垂死之人,在那一刹那除了求生的欲望之外绝无其他任何想法一样。而一旦躲过灾难,从死神手里逃脱,逐步康复还原,其他的欲望自然又会重新萌生。尤其是我那样的情况,心灵已十分干硬枯燥,正需要一种温情的滋润。而最好的情感滋润,就是女人。只有女人,才有男人需要的那种柔软婀娜的体态,如花妩媚的容貌,特别是温存的细语。而这一切,于人生都是如阳光一样明媚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