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以为,这一次,我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回到你身边?”
温少远猛然从梦中惊醒,嗓子干涸得像是着了火般。
他撑着床慢慢坐起来,脑袋一阵阵眩晕,一阵阵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她昨晚最后说的那句话就像是一个牢笼,把他死死地困住,连在梦里都疲惫不堪。
手指掐住脖子轻捏了一下,他轻咳了几声,下了床。
深秋的夜里有些凉,没有暖气,凉意似从地底爬上来般,蔓延到每个角落。
他从卧室走到厨房,身后一路亮起灯光,驱逐了这个夜晚的黑暗。
倒了杯水,他往后靠在流理台上,目光向隔壁楼投去。
厨房正对着闻歌的家,此刻还亮着灯,不知道是在熬夜赶稿子,还是睡着了忘记关灯。
他的手指紧贴在杯沿上,水温渐渐暖了他的掌心,他从噩梦中醒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随之慢慢放松下来。
他摸出手机,看着骤然亮起的屏幕上,她站在雪地里侧着脸微笑的样子,心底暖意渐起。
那是唯一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转身就能看见,只是那个时候她的眼里只有杨乔。
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们之间没有什么。
那颗隐而未发的种子正在萌芽,所以他在看见闻歌和杨乔一起去买玉镯送给徐丽青的时候才会差点失控。
那些他不想预见的,已经拉开了帷幕。
闻歌的日子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早上打卡上班,早饭匆匆吃完。
她已经开始独立跑新闻了,注定比以前倚靠向老师的时候要更加辛苦一些,再加上每月那点微薄的薪资,看着就生无可恋。
这天,她刚跑完采访,就接到了辛姨的电话。
这四年,即使她下定决心要斩断和温家的关系,却依然无法骗自己,她可以做到彻底放下温家的一切。
温敬和蒋君瑜在她的生命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以前在A市,她每年都会去他们坟前上香,出国这四年也托随安然抽空去看看,给他们扫扫墓,点几炷香。
辛姨,从一开始就接纳她,对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也无限宽容地体谅着,给了她外婆离世后再难享受到的长辈的关爱。
在温家倍感温暖的一切,就算经过了明尼苏达最寒冷的冬夜洗礼也从未失去温度。
她在路口慢慢停下脚步,刚扬起笑容来,就被电话中辛姨苍凉又带着几分哀求的声音吓得够呛。
跑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她刚坐进去,便听辛姨问道:“闻歌,你回家一趟好不好?”
闻歌握着车门把手正要关上的动作顿时一僵,不太确定地问:“回家?”
“昨天老爷子从金光寺回来就闹着要去看温敬,我和老张陪他一起去,上过香下台阶的时候老爷子摔了一跤。我扶着他了啊,也没磕着绊着,他却软了膝盖摔了下去,整条腿都青了。这么大的年纪了,你说……”
“辛姨,”闻歌打断她,“我已经不叫他太爷爷了。”
那端的声音戛然而止,久久沉默。
闻歌紧握着手机,用力得虎口都要抽筋了般疼得裂骨,再未出声。
不知道是谁先挂了电话,温热的手机被她握在掌心,她只觉得手心被烫得一阵发麻。
心神不宁了一下午,闻歌到底放不下心,边暗骂了一声“骨头贱啊”,边大义凛然地拨通了温景梵的电话。
随安然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温景梵寸步不离地陪着,比当事人还要辛苦几分。这样的小心翼翼,打死闻歌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给随安然打电话让她跟着瞎操心。
温景梵给她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不严重,但老爷子今天一大早叫了律师过来,说是要写遗嘱。不出意外,这两天就会有人联系你。”
这么劲爆的消息,炸得闻歌半天回不过神来,哈哈笑了两声,才问道:“景梵叔,你不是开我玩笑吧?”
四年前她都跟老爷子闹成那样了,写遗嘱为什么还要算上她的份?她早已经不是温家的人了。
“也许你会说我偏袒,但老爷子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他大半辈子过得坎坷又波折,几个叔伯离世得早,他肩负起的责任比任何人都重,所以掌控欲才那么强。他总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并始终坚持着。我们选择包容,是因为我和少远都是他血脉的传承人,几代都改变不了。但是你不用,这些和你无关,你可以不用管。
“我早上去看过他,他问我,温敬这一房的分给你好不好?如果他想让你去看看他,不论是要收下他的心意还是拒绝,都亲口告诉他吧。”
这一番话,说得闻歌哑口无言,话都不知道要怎么接了。
所幸,温景梵也没有非要她表态,只留了一句“我们几个今晚都会在温家,你可以过来”,便挂断了电话。
偏偏这种态度最可恨,明着是交给你选择,可话里话外都是“你不敢不来”。
写遗嘱,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吗?
闻歌到底没去,早早地睡了觉,半夜醒来一次,坐着发了会儿呆,再睡下去便是一觉到了天亮。
老爷子那儿她没去,辛姨约她去看看温敬夫妇的时候,她还是赴约了。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雾蒙蒙的,出门前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鞋底都会甩起水珠,溅在长裙摆上,像是猝然盛开的花朵。
送她们来的是温少远,他安静地当着司机,到了墓园前停了车,只走到台阶下便止步了。
闻歌望过去,只见他立在细雨之中,深秋的雨已经冰凉得下一秒就能凝结成冰了,他白皙的手指被冻得泛着青白色,握着黑伞的伞柄,远远地站在那里,孤单又苍凉。
闻歌捧着花束放到墓前,看着墓碑上温敬和蒋君瑜的黑白照片,心里酸涩了一下,但还是问道:“老爷子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辛姨笑了笑,看了她一眼,“他以前总说是他克死了几个儿子,是用他们的命渡了自己,才能活得这么久。我以前不信的,可现在也有些相信了。”
早该作古的年纪,身体硬朗,偶尔小病小灾也无大碍。这样一个固执得有些不可爱的老人,闻歌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扎着根刺。
她想起了她刚到温家时的那一夜,老爷子突然陷入昏迷,独自经历着生死大关,他的几个儿子已不在世,剩下的几个孙子,只有温少远匆匆赶到。
那样苍老的面容,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枯树皮一样。
他的孤单,只有闻歌能懂。
在明尼苏达州的那四年,她几次深夜从噩梦中醒来独自面对一室的黑暗时,对温少远的埋怨便不断加深,而此刻站在这里,不远处是他撑着伞默默伫立,却是记忆依然鲜活。
总有办法,让她不断心软、心软,再心软。
最开始救赎她的是温家,这个事实让她无奈也为难。
辛姨再没有说别的,挽着她的手走下来时,才问起她最近的情况。
“我挺好的。”闻歌回答。
一直走到了台阶下,温少远抬眼看过来,见她撑的伞大部分倾在辛姨那边,自己淋湿了半边肩头,便把手里的伞递给了她。
闻歌原本带笑的眉眼一下子冷淡下来,没伸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温少远微抿了下唇,扬手把伞柄又往前送了送,声音沙哑:“我去开车,用不着。”
那晚后,他嗓子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直到现在勉强说出一句话来,都带着浓重的鼻音。
闻歌伸手将伞接过来,他握过的地方还留有他的体温,她湿透了的手心像冰碰到了火,瞬间蒸发无踪。
墓地离温家更近一些,先送辛姨回去,温少远再开车送闻歌回家。
车上备着水,遇到红灯他就会停下来喝一口,偶尔轻咳一声清清嗓子,那费力的动作让闻歌看着都觉得格外辛苦。
闷了一路,她终究忍不住,问他:“嗓子怎么了?”
“哑了。”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嘶哑得听不清整句,“看了医生也没用。”
“在家休息吗?”她犹豫着伸出手,拧开瓶盖把水瓶递给他。
他接过去喝了一口,递回来时侧目看了看她,似乎笑了一下。
闻歌了解他,不愿意否认的事情便总是这样模棱两可。
恍然想起来,这段感情的最初,她步步紧逼时,他就是这样的态度。
她沉默地盖上瓶盖,把水瓶放回中控台:“把我在路边放下就好,你直接停车库里。”
温少远依言停下来,见她推开车门要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滚烫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手,她的心不禁也跟着战栗。
她转身看着他,他正困难地说出一句:“陪我坐一会儿。”
那沙哑的声音,像是被谁割裂了喉咙,满是鲜血。
闻歌一动未动,还下着雨的天空阴沉沉的,微弱的光线映着她的脸,平添了几分暗淡。
温少远握住她的手微微松了松,却没有放开。
那烫得有些不正常的体温,像是一簇燃烧的火苗,正一点点融化着她故作坚硬的心。
骤然变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玻璃上连成一线,慢慢地,雨滴又变成雨珠模糊了整个车窗,再也看不清车外。
温少远握住她手腕的手缓缓滑下来,分开手指缠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近乎执念一般,低喃着:“陪我……坐一会儿。”
那声音已经低哑得听不清了。
闻歌暗暗皱了皱眉,被他握住的手指刚想要收回,他突然用力,更紧地握在了掌心,像是不握紧就会从指尖溜走般。
她没再急着抽回手,手指松开,指尖轻点了一下他的手背:“小叔过完年就三十了?”
温少远没回答,只偏头安静地看着她,泛白的唇干燥得好似下一秒就会裂开,他仍轻轻地抿着。
看着这样的他,那些伤人的话,闻歌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抬手轻捏了一下眉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多了几分冷然。她用力推开他的手,移开眼,看着车窗外模糊的世界:“我好像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推开我了。”
她屈起还留有他体温的手指,低垂着眼,声音凉凉的:“既然不可能何必要拥抱?推开才能一了百了。”
温少远的眉头动了动,眼中刚有了几分光亮,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暗淡了下去,始终没有说话,被她推开的手撑在挡杆上,空落落地虚虚握紧。
“这个道理,你应该最懂了。”她看向他,神色温柔,语气温和。
这样的她落在温少远的眼里,格外刺眼,就像是一只刺猬,浑身的刺都竖起来被她用来抵挡伤害。
一阵疲惫来得猝不及防,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骤然逼来的窒息让他忍不住喘息,喉结上下一滚,他吃力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子像是扎了刺,每说一个字都疼得让他忍不住皱眉:“对不起。”
无力的道歉在这寂静的狭小空间里更像是悲鸣。
闻歌看着他说句话都极其费力的样子,到底心软,叹了口气,问他:“手机在哪里?”
他有些不解,抬起双眸安静地看着她。
这种毫无防备的眼神是闻歌从未见过的,在她的心目中,他性情冷淡、强势,处事冷静又沉稳,是她强有力的后盾,是她无所依靠时的保护神,她习惯性地依赖他,理所当然地霸占着他的宠爱。
当有一天,他的脆弱这样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的面前,那种无能为力,像是蔫掉的鲜花,让她心头一悸,有些不忍心。
闻歌倾过身,在与他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时,有些僵硬地别开眼,伸手去拿他放在裤子左口袋里的手机。
碰到他时,不正常的体温让闻歌突然意识到,他正在发烧。
他垂着眼,看着她伸手抽出他的手机,忍不住笑了笑,原本横在挡杆上的手虚扶了她一下,挡在会硌到她的地方,另一只手却握住了她刚拿出来的手机。
对上她的目光时,他用眼神询问——想要干吗?
闻歌翻了个白眼,用力地从他手里抽出手机——他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她轻而易举就拿到了——她偏头看了他一眼,撑着身子坐起来,刚按亮屏幕看见屏保时,浑身一僵,双眼紧紧地凝视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
“怎么回事?”她握着手机,转头看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目光。
那是圣诞节那天,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广场上拍的照片,她正侧着脸微笑着跟杨乔说话。
温少远的眼神瞬间凉了下来,伸手想要拿回手机,却被她一下躲了开来:“我问你,怎么回事?”
见他不回答,她的耐心渐失,冷笑了一声,眼底竟泛起了水光:“即使到了那里,也不愿意来看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我应该有的生活,可以不必打扰了?有没有成就感,你拯救了一个差点迷失在错误感情里的女孩?所以……这就是你的从未离开吗?看我一个人……呵。”她降下车窗,窗外狂风骤雨瞬间涌入,雨水纷飞,淋湿了她的头发,她却似一无所觉,抬起手把手机狠狠地掷了出去。
夹带着雨水的风冷得彻骨,她坐在窗边,外套被倾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大片,那张脸也瞬间苍白得毫无血色,
她看着他,眼中的讽刺和凉意清晰可见。
她很想问,那你何必回头?原本就存着推开她的心思,为什么这四年的等待后不彻底放逐她?何必再来纠缠?摆在他们眼前的不还是当初的阻碍吗?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差之微毫的世界。
如今,所有问题都带上了不必要,她已经疲于再缓和他们之间冷凝的关系,是否僵化,是否持续下去,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她说的每个字都如同尖利的刀锋,在他的身上剜下一片片心头肉,顿时鲜血淋漓。
他的脸色蓦地又苍白了几分,嗓子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般,痛得让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失望、讽刺和自嘲,笑自己当初爱他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她这样决绝的姿态摆在他的眼前,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正在做一个决定——彻底舍弃他。
那份感情,时隔四年,已经坚韧如玄铁,有了自己的尊严。
这样让人窒息的沉默,闻歌再也忍耐不下去,猛地推开车门,再没有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漫天大雨中。
她转身离开的刹那,以及关上车门时车身那一下细微的抖动,就像是一个导火索,轰然引爆了他全部的自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