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的犹豫、顾虑,在四年后,沉重得让他再也承受不了。他捂着胸口,闷声咳了几下,喉咙里像是有一把沙砾正不停地碾磨,疼得让他只想狠狠地抓住那处伤口,可是徒劳地挣扎后,发现能握住的,只有伤口止不住流出的血。
车厢里的空气被突然灌入的冷风卷得微微震荡,他一手紧紧地捏成拳,只想狠狠地发泄此刻的烦闷。
不适合吗?是,他们的确不适合。
八年时间,注定两个人的思维不同。他站的角度太高高在上,忽视了她的感受。他习惯了安排好她的一切,习惯了默默对她好,习惯了她的依赖、她的信任、她的顺从,不料,这样的习惯却是摧毁一切的源头。
温少远紧紧地闭上眼,脑海里只有她刚才决绝离开时的背影,不断回放。
半晌后,他终于睁开眼睛,沉郁凝结不化。
他抬眼,透过雨帘看向她房间的窗户,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闻歌回到家后,闷声不响地砸了玄关处所有能砸的东西,就连玄关和客厅交界处的那个观赏性落地瓶也没放过,狠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积郁的浊气这才释放了一些,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边喘着粗气边放声大哭。
“温少远,你个王八蛋,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她发泄一般,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骂人的词都套在温少远身上用了一遍,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摸着有些发热的脑袋,靠着鞋柜坐了一会儿,这才撑着地板站起身来去洗脸。
眼睛哭肿了,红红的,遍布血丝,鼻子也红了一圈,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难看。
闻歌从架子上扯下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脸,靠在洗手池旁越想越堵心,想给随安然打个电话,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回去——她这件糟心事没少让随安然头疼,这会儿让随安然跟着不痛快,不是等着被温景梵弄死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干脆回卧室闷头睡觉。
闻歌一觉醒来,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从屋檐落下的水滴声,衬得夜里格外寂静。
她大哭了一场,又好好地睡了一觉,此刻脑袋虽然还晕晕乎乎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原本以为这四年时间已经让她那颗悸动的心平静下来,不再为他所控,这才回来得毅然,像是要证明她已经做到了——面对他时能够沉稳冷静,不受他的影响,不再惊慌失措,不再忍不住心动,忍不住靠近。
可事实上,直到如今她才发现,她依然做不到。
他一句话依然能够让她情绪崩溃,他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能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哪怕是他的一个眼神,都透着光,只要看着她,便让她无所遁形。
这样的事实,让她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沮丧的气息。
她忍不住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再裹紧,直将呼吸空间缩小到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繁杂纷乱的思绪这才平静下来。
她闷闷地吐出一口气,绝望地想,她必须得找点事情做,否则,和他有关的一切随时可能再次淹没她。
已经决定要放弃的人,就没有再拾起来的必要了,哪怕再舍不得,再刻骨铭心。
不是吗?
何兴一大早来上班,准备好了签约用的合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温少远的办公桌上。
离温少远来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何兴今天心情又出奇地好,便顺便收拾了一下桌上被温少远随意放着的批阅过或还没有签字的文件,这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忙碌。
等签约仪式已经推迟了一个多小时还联系不上温少远时,何兴的好心情彻底被破坏了。
他一边安抚着对方少安毋躁,一边焦急地拨打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而提示音一直告诉他,温少远的手机正处于关机状态,直到最后,不得不先取消签约,去找人。
休息室,没人;酒店的房间,没人;会馆,没人;去公寓找他,也扑了个空。
如果温家也没人的话,何兴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找温少远。而问题也出在这里,温少远这四年间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跟老爷子的关系更是僵到了冰点,也没可能回去啊。他这样冒冒失失地过去,若惊动了老爷子,回头还得被温少远削。
何兴急得满头大汗,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打电话询问温景梵。
温景梵正给随安然剥橘子,闻言,手一顿,思索了一下,淡然道:“急什么?有个人一定知道他在哪儿。”
何兴被温景梵的回答弄蒙了,傻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哪位?”
那端声音清润,带着几分笑意,回答:“可以找闻歌问问。”
何兴一想到这个姑奶奶,脑瓜子就疼,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闻歌的名字和“麻烦”这个词是绑定的。
闻歌请了一天假在家睡觉,接到何兴的电话时还有些睡眼蒙眬。
她裹着被子坐起身来,房间里厚重的窗帘拉了下来,她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也不知道此刻几点钟了,扶着额头,声音懒懒的。
何兴一听她那睡蒙了的声音,顿了一下,尽量声音温和地问她:“闻小姐,你知不知道温总在哪里?”
“温总”两个字实在提神醒脑,闻歌仅存的几分倦意顿时消散无踪,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小利爪,隔着手机狠狠地挠了无辜的何兴两下:“他人不见了关我什么事?”
语气不善得隔着手机何兴都能听得真切,他干笑了两声:“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有一个很重要的签约仪式,但是温总不仅人没到场,连手机也关了。”
闻歌一个激灵,瞬间想起了一件事——她昨天好像把温少远的手机扔了?
想到这儿,她的表情顿时难看得像是吞了一只苍蝇:“那你别的地方找过没有?没准他回公寓了,你去看看。”
何兴叹了口气,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顿生:“如果不是找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他,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闻歌:“……”
她认命地翻身下床,虽然很不情愿,但到底还是担心温少远的情况。
昨天他们闹翻前,他还在生病,如果不是她想打电话给何兴,让何兴送他去医院的话,也许也不会有后来她看见屏保上自己照片的事了。
何兴得到闻歌会帮忙找温少远的保证后,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赶紧到闻歌的公寓楼下等着。
闻歌出来得匆忙,只裹了一件长外套,昨天下了一场雨,气温骤降,她刚推门走出来就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原本就带了几分起床气的脾气越发不好了。
何兴迎上去的脚步一顿,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闻小姐,不然你给我个地址我自己去找也行。”
闻歌瞥了他一眼,问道:“车库找了没有?”
何兴点点头:“我问过值班室的保安了,说是车子没有登记入库。”
“我去看看。”闻歌心头隐隐不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何兴跟着她进了停车库,看到温少远的停车位上空荡荡的,只有头顶一簇灯光微弱地亮着,任何东西都没有,不由得更加头疼了。
闻歌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再次确认:“公寓也找过了?”
何兴点点头:“找过了,根本没有回去。”
闻歌掂量了下刚才出门时揣在身上的钥匙,只觉得那一小块金属疙瘩握在手里沉得让她有些吃力。
除了已经还给他的那串钥匙外,他还在她的房间里放了一串备用钥匙,这还是闻歌回国后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来的,随意地搁在笔筒里,如果不是她把笔筒碰倒了,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他公寓的钥匙。
闻歌茫然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看着何兴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捏着钥匙的手指越收越紧:“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这声道歉,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声音低不可闻。
何兴哪敢怪她,只说去温家看看,现在想不惊动老爷子也要惊动一下了。
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身后传来闻歌低低的声音:“那……能不能带我一起过去?”
何兴转头看着她。
闻歌的双眼湿漉漉的,有些别扭地看了他一眼,嘀咕道:“我就待在你车里,不进去。”
不进去,说的是不进温家。
何兴虽然不知道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闻歌会突然选择出国,也不知道温少远反常的原因,但就他自己所看见、所猜测的,也知道两个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而温家显然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阻碍。
他叹了口气,示意她上车。
等车开出了小区,汇进车流,何兴从后视镜里看了闻歌一眼,轻声说道:“温总卧室的柜子里曾放着往返明尼苏达的机票,他这几年有空便会去一趟,来回路费都花了不少。”
见车后座的闻歌掀了掀眼皮,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收回视线,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忘记是你高几的时候了,只要周末下雨,温总都会出去一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担心你没带伞会淋着雨,每次都会出去买伞给你送过去,就放在前台。
“每个星期五放学的时候,这车就停在学校对面,温总看着你骑自行车走了,才让我回去。后来,你高三毕业去N市,我还买过狗粮去小区后面那个路口喂过流浪狗。我跟着他那么多年,不只是助理,还是个跑腿的小二。”
也只有他知道,众人眼里清冷又不易靠近的温少远心有多柔软。
这种带着历史感的回忆,原本只属于他的小秘密,被第三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告知时,闻歌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心里满涨的酸涩,好似快要涌出来了一般,她原本就动摇的心,此刻被狠狠地晃动了几下。
何兴又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正缩在后座上,怔怔地看着窗外,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安静得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那些话般。
本来,他就是随口一提,见她并不感兴趣的样子,移开眼,专心开车。
何兴和闻歌到温家的时候,温景梵也到了。
温景梵挂断何兴的电话后,便回来了一趟,这会儿看见何兴站在门口敲门,丝毫不意外,冲他点点头,吩咐道:“他发着高烧,老爷子请了医生刚给他看过,睡下没多久。这两天的公事先往后推一推,等他回去再说。”
何兴应了一声,松了口气,正要走,想起什么,指了指外面,说道:“那个……闻小姐在我车里。”
温景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看见半个身子缩在车里的闻歌。
她一副“拒绝往来、拒绝沟通”的姿态实在明显,他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送她回去吧。”
何兴嗯了一声,也没多嘴问原因,转身便走了。
一路上,闻歌都沉默着,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一直到了公寓楼下,她推开车门下车时,才说了一声:“谢谢。”
不知道是感谢他刚才告知了那些事情,还是单纯地只是谢谢他送她回家。
关于温少远,她却只字未提。
何兴突然看不懂她了。
温少远这次重病养了一个多月才好,单是高烧就反复烧了半个多月,嗓子也不知道怎么了,那天回来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林医生跑了几趟,后来干脆把人接到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结果是发炎。就算是发炎,也早应该能说话了,温少远到现在也不说,只能是他自己的原因了。
身体稍微好了一点后,温少远便回酒店坐镇了。
前阵子耽搁下来的事情要忙好久,但即使再忙,他也不忘留意这段时间不只没露过面,甚至连关心都没有一声的某位同志。
每天早上到办公室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何兴一早带回来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报纸,不出意外,总能看见她的名字出现在某篇文章的后面——只是一些小新闻,在报纸的角落里,如果不注意,根本难以发现。
何兴认识的玲姐和闻歌是同事关系,何兴便经常向她问起闻歌的近况。
温少远不过分参与她如今的生活,但也无法做到不闻不问。
偶尔她加班熬夜的时候,他也会在办公室里待得久一点,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叫一份外卖亲自送过去,然后等她下班。
有时候她不配合,自己坐公交车离开,他就一路跟着,看着她进了公寓楼,他到车库停好车后也回公寓留宿。有时候她愿意配合,看见他的车停在路边,就自己上车,即使两个人不说话,一路上安安静静的,温少远也格外满足。
这样奇葩的相处模式一直保持了一个多月,直到闻歌知道温少远这段时间不是不说话,而是嗓子依旧无法发声后,这样“默剧”一般的模式终于在那晚告终。
她的工作下午就完成了,只是有些话想要问问他,才没急着走,装着加班的样子东忙忙西忙忙,一直待到了晚上八点多。
等她收拾好东西离开报社时,果然看见了停在对街树荫下那辆挂着熟悉车牌的轿车,沉敛的颜色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闻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许久,才紧紧地捏着肩带,低着头慢吞吞地穿过马路。
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他倾过身子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睛席卷了夜色,温温浅浅的,却让闻歌觉得心疼。
她坐进去,看着他从后座拎过保温盒递给她,上层是她最近爱吃的炒面,下层是紫菜汤。
那家店比较远,他来回一趟还要来这里等着她,起初几次炒面凉了没法吃,后来他就自己带了保温盒过去。
她接过来搁在膝头,见他要发动车,抬手拉住他的袖口,叫住他:“等等。”
温少远转头看着她,目光清润,似含着水,柔和地泛着光。
闻歌凝视着他毫无异样的表情,只觉得喉间一阵苦涩,攥着他袖子的手指不断收紧,直到把他的衬衫抓得一塌糊涂了,她才涩着声音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温少远看着她皱着眉头硬摆出来的不耐,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很快松开。
开口时,一字一字吐得格外清晰:“嗓子哑了。”
那声音与那天从墓园回来时一样,沙哑非常。
“医生不是说炎症已经消了吗?”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揪着他的袖子,松开手,捧着保温盒时,手指忍不住微微发抖。
她这样轻微的异状温少远并没有发现,他靠在椅背上,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只是嗓音沙哑,笑声都断断续续的:“大概是知道我不想说话吧!”
闻歌能应对所有问题和麻烦,却唯独收拾不好面对他时的那颗心,此刻听他这样的语气和破碎的声音,到底被触动了,故意摆出来的脸色松动了下,最后只轻声地说了一句:“送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