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封落荻的问话,禄伯叹了口气,“公子现在只任给事中,不再是太子太傅了。”
封落荻睁大了眼,“为何?”
太子太傅代表的不仅仅是江陌吟的身份,更寄托着他的远大志向。
“奴婢不敢多言,”禄伯显然心里也不好受,“若是公子愿意再提及此事,自然会和姑娘说的。”
封落荻也不勉强,疾步走到江陌吟的院子里。
绿色藤蔓围绕着的小亭子里,一位白衣俊雅公子正在弹琴,手起,音落,手落,音起,琴音凄婉,低处悲沉郁结,高处如泣如诉,让人闻之落泪。
那个风雅一世,卓尔不群的长安第二公子何时会弹出这样的曲子,他弹的曲子,该是悠扬的,该是风发的,该是雅致的。
想到他活不过五年,封落荻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轻轻唤了声,“兄长。”
江陌吟闻言按住琴弦,惊喜的看过来。
“落荻,你居然来了。”
封落荻慢慢走过去,坐下,细细打量江陌吟,幽幽的说了句,“兄长又瘦了。”
“但总归可以下床走动了。”江陌吟露出和煦的笑容,没有丝毫芥蒂的说,“落荻依旧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
“不要把话题引到我身上,”封落荻的视线落到江陌吟那双异常白皙青筋突出的手,鼻子又是一酸,“兄长不是说,你自幼生长在长安,很少四处游历吗?现在机会来了,何不趁机带上郎中和小厮,游遍大宣,也是人生一美事。”
江陌吟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下,又无奈的笑道,“倒是我的失误了,以你的聪慧,看下牌匾就能猜个一二了。”
随即又叹道,“哪有带郎中一起游玩的,我是注定生老病死都在长安了。”
“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兄长不是不信命吗?”封落荻严肃脸。
江陌吟作出投降的姿势,“你一向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
封落荻失笑,随即涌上心头的就是难过,曾经意气风发的长安四公子,一个昏迷不醒,一个病弱摘去太傅头衔,还有两个似乎因为感情问题稍有嫌隙,时间啊,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让人心面目全非。
也许是因为面对的是封落荻,江陌吟放下心防,略带苦涩的说。
“当年站在太子身边时,我想到的是日后的大好河山,想的是太子会如何指点江山,而我需要做的,就是为他筹谋,而如今,他变了,我也变了。”
寥寥数语,而封落荻知道此刻江陌吟是如何的心痛,当初他是那般的向她诉说着自己对大宣的愿景,而太子又是如何能成为一代明君,而不过一年的光景,全都变了。
兄长是对太子彻底失望了,才不愿再做太傅吧,这是封落荻猜测的理由,却不会摆在明面上问兄长。
封落荻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来,故作轻松的说,“那兄长今后有何打算,不要再说一生只在长安的话了。”
江陌吟闭了闭眼,又叹气,“辞了太傅的职位,我这府上反而热闹了,平日里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如今都带着笑脸,来给我一个小小的给事中送礼,禄伯肯定是整日头疼。”
封落荻眨眨眼,不解,待看到江陌吟嘴角若有似无的嘲讽后反倒灵光一现。
“其他皇子的人想拉拢你?”
“不愧是落荻,”江陌吟轻笑,“一点就通。”
封落荻倒是觉得苦涩,“我不懂朝局,却也知一个皇位是有多么大的诱惑力,人对权力总是没辙,那种掌握人的生死、命运的感觉让很多人能以各种理由,打着各种旗号去争夺,长安,就是大家争夺得罪厉害的地方。”
封落荻这话说得无意,却点通了江陌吟一直不解太子的行为。
江陌吟又闭了闭眼,笑得苦涩,“没几个人能看透这一点,谁也无法放下手中的权力。”
不,司徒能。封落荻差点脱口而出,又很好的忍住。
司徒是她见过最有英雄气概最稳重最狠戾却又最能放得下的人。他征战沙场,是本能,也是为了驱逐外敌。他驰骋疆场,就是所有人的信仰。他,是唯一的。
这么想着,封落荻的眼里又泛泪花了,而这样的一个人,此刻却是躺在床上,生死未明。
“落荻,不舒服吗?”江陌吟慌了,急忙站起来,却又无力的坐回去,重重的咳起来。
这反而把封落荻吓了一跳,慌忙过去扶住江陌吟。
“兄长,我还是送你回房吧,我没事,身体好得很。”封落荻赶紧扶起江陌吟,往房里走,感受到江陌吟撑不住的把身体靠过来,脚步也虚浮无力,封落荻心里更加难受了。
看着江陌吟因为体力不支而睡去,封落荻暗自叹气,辞别了管家才离开了江府。
这种情况之下,她哪还能提起司徒呢?
回到封府,封落荻觉得自己这么一散步,心中又酸又涩又闷,滋味百般,折磨人的心神,以至于寝食难安。
接连几天,戚剪秋带来的都是坏消息,司徒一直未醒,情况越来越糟,八皇子不仅没有查出刺杀司徒的凶手,还一直在朝堂上与太子推荐代职镇北大将军的人选,朝堂之上,已经是一片糟了。
封落荻终于坐不住了,她始终不肯相信司徒会命丧在阴谋诡计之下。
随意收拾一番,封落荻就前往安平侯府了,到了府外时,封落荻却是犹犹豫豫,不敢再上前了。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来这了。
而送客人离开的管家祥伯一眼就瞧见了徘徊的封落荻,心下千转百回,还是上前叫住了她。
“封姑娘,是来看侯爷的吗?”管家细看封落荻的神色,无奈摇了摇头。
封落荻此时也顾不得了,福了福身,“不知落荻能否入府?”
“封姑娘别多礼,若侯爷醒着,知道您来了,一定会很开心的。”管家边说边叹气。
“司徒还没醒?”封落荻的心又沉了几分,看管家的神色,司徒的情况更加不好了。
“侍医也束手无策吗?”明知会失望,封落荻还是忍不住问。
管家摇头,“先是说伤得太重伤入心肺,后来有又说箭上有毒,毒已经入五脏六腑,只能靠侯爷自己的意志醒过来了。”
每听一句,封落荻的心就像被人拧住一般,疼得慌。
管家送封落荻到了司徒的房门外,就告辞离开了。
封落荻在司徒门外站了一会,才推开门进去。
隐在暗处的暗卫们互相看了看,封姑娘居然会来看将军?
封落荻挑起帷幔,来到司徒床前,默默的看着他。
司徒静静的躺在床上,身形如初,但是脸上真有衰败之色,竖起的头发也披散开了,柔和了司徒的脸。司徒的眼紧闭,一双浓眉入天,鼻梁挺拔,薄唇抿着,一切如初,可就是没醒来。
她第一次看到这么没有防备的司徒。
封落荻突然仰起脸,让眼泪自己流回去。
她后悔了。
封落荻坐在司徒的床边沿,忍不住把手放在司徒的脸色,从他的额头,摸到了鼻子,又抚上了薄唇,最后停到了淡淡的薄须之上。
“都是热的,但你为何就不醒过来?”
封落荻终于可以畅所欲言而不被发现了。
“我都还没表明我的心迹,你可不能有事。”
封落荻又仰了仰脸。
“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后悔,但我还是后悔了,我一直在想,拒绝了你这样的男人,肯定是会遭天谴的。”
“说来也奇怪,要是你现在好端端的站在我的面前,我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也不会理你,然后狠心的离开这里。但要是你不醒,我又突然觉得,就算有一天回去了,我反而不能忘记你。”
封落荻抬起袖子擦了擦脸,“我还以为又下雨了呢。”
“你说你,明明是统领百万军师的镇北大将军,还是最年轻的侯爷,身边一堆武功高强的暗卫,还有一堆忠心耿耿的将士,怎么就会被暗箭伤到了?还伤得这么重,真没用。”
封落荻越说越起劲,“我还记得在漠北的时候,你一个人留在迷宫里,最后还拿到了遗音,当时程是非将军还和我说,你是他们当中武功最好的。武功这么好怎么就会受伤呢,真没用。”
封落荻一直都在说‘没用’,说到最后,却是还是哽咽了,“不过要是你醒过来,我就收回这些话,你还是那个很有气概很厉害的司徒慕晔。”
“我都不知道我会说出这些话,但是不说我又会后悔,我明知该对自己狠心不来找你,可我的腿不听话偏要跑过来。说到腿,去年秋猎前你做的事还记得吗?我一直在想当时怎么没有踢你几脚,后来才想明白,肯定是被你吓到了,不过这些举动在这里是不合时宜的。”
封落荻絮絮叨叨的将她与司徒相处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了,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多话,可是看到司徒全程只有弱弱的呼吸,就只能继续说,继续安慰自己,司徒是不会有事的。
封落荻收回手,想替司徒掩被子,就听到外边一阵急促的声音。
“八皇子,侯爷还在昏迷不醒呢,您要是想问些什么,副将们都在前厅里等着您呢。”是管家的声音。
“本皇子不过是想看看安平侯的伤情,探视完了再去问话。”这是一道陌生的声音。
封落荻慌忙起来,躲到屏风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