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前锋营安置好,我让钱文义在营中给战死的士兵们设置一个灵堂,把战死者的名单开好后供在上面,带着全军为那些战死者行礼祭奠已毕,我才打马向文侯府走去。这一战蛇人死伤遍野,地上也被炸得坑坑洼洼,积了雨水后变得泥泞不堪,打扫战场的士兵们都相当辛苦。
到了文侯府,远远地便看到一片灯火通明。文侯指挥此役大获全胜,他的声望也达到了顶峰,前来贺喜庆祝的百官络绎不绝,等我到了文侯府前,文侯府门口已停满了大车。
雨也停了,但我来不及换衣服,只是把战甲脱了换了身便服,不过文侯府的司阍还是认出我来了,迎上来道:“楚将军,您来了,大人正在等你呢,快请。”
他带我到了内室。在门口,他道:“大人,楚将军来了。”
“进来吧。”
文侯在里面淡淡地道。那司阍向我让了让,便退了出去。我撩开门帘走到里面,文侯正坐在一张书桌前喝着杯茶,看着什么,我跪下来道:“末将见过大人。”
文侯放下杯子道:“楚休红,起来吧。”他把手里的东西面朝下放在桌上,我瞟到一眼,那是一张小像,正是甄以宁的。
在这个时候,文侯更加想念甄以宁吧。我也一直为文侯的这个几乎没半点缺点的儿子惋惜。文侯城府太深,对他我总是不敢推心置腹,如果甄以宁坐到文侯的位置,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可能,那时帝国的走势也会因为甄以宁而改变。
我站了起来,文侯看了看我,忽然叹道:“楚休红,以宁死前让我把你看做他的替身,唉,我实是没有做好,此次让你冒这般大的险。”
我道:“大人,此战关系帝国存亡,大人让我担起此责,实是对我的信任,末将感激还来不及呢。”
文侯笑了笑,道:“也是。不过白天我真怕你前锋营顶不住蛇人的第一次攻击。那时蛇人未全入地雷阵,若是点火点得早了,那我的孤注一掷也要落空。好在你也不负重托,终于顶住了。”
我一阵语塞。文侯让我担负起这等重任,使得前锋营战死了五分之一,只怕也的确是相信我能做到。可是,万一我顶不住的话,张龙友说过,他是让毕炜将神龙炮当火雷弹用,不惜把我和蛇人尽数炸死。如果换了甄以宁,文侯是绝不会有这等主意的,他说什么把我当甄以宁的替身,实在也不过是要让我感激而已,我毕竟不是甄以宁,在文侯心目中,也比邓毕二将的位置靠后,充其量只是第三位而已。只是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敢说出来。
我道:“大人栽培之恩,末将没齿难忘。只是大人,蛇人实力依然不可小视,不能大意。”
文侯点了点头道:“蛇人此番北犯帝都,共派出了十万大军。我派出的斥候报告,大江以南各处蛇人,现在大约还有十万左右,蛇人居然分兵一半北犯,实是有必胜之心。今日我本以为可以烧死它们八万有余,没想到还是给逃出了三四万,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唉。”
烧死了六七万蛇人,那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战果,但现在也的确还不到品尝这果实的时候。可是我不明白文侯既然知道这事,为什么还要在这时开庆功会,现在首要之事应是想法将剩余的蛇人残军消灭,方能让帝都完全安心。我道:“不知大人可有计策将蛇人残军歼灭?”
文侯又微微笑了笑道:“世无难事,皆人为之。三军得力,要歼灭蛇人残军实是易事,只是……”
他的话锋一转,我心知定是有内情了,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但文侯没有说,站了起来,开门看了看,关上后才道:“楚休红,有一病人内外皆伤,你说内伤难治还是外伤难治?”
文侯自然不是医官,也不会对治伤有兴趣,他这话当然是个比喻,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朝中两大派力量,太子与文侯掌握着军队,而且因为此战得胜,文侯已被人传颂成半人半圣了,但二太子和江妃却掌握着禁军和朝中官吏的大半。在文侯看来,蛇人是外伤,二太子和江妃才是内伤吧。我虽然知道文侯的意思,但既不敢明说,又不敢装傻,只是道:“内外皆不易治,但要分个轻重缓急,急者重者先治。”
文侯一抚掌,笑道:“果然。楚休红,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我的意思,现在便是到治这急伤和重伤之时了。”
我道:“大人的意思是……”
文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先斩其羽翼,再摧其心肺。楚休红,这只怕比蛇人更难应付,你敢不敢?”
我吃了一惊。文侯到底要做什么?他要用军队去对付朝中政敌吗?文侯也已看出了我的疑惑,又道:“别的不要你做。我只要你跟在我边上,若有异动,就归你弹压。”
文侯是要在这庆功宴上有所动作!我恍然大悟,但有件事却不得不问。我声音发颤地道:“大人,是不是……要对付路兵部?”
路翔是兵部尚书,原本该是他掌握全国军事的,但现在却被文侯架空。加上他是江妃表兄,是二太子一党的中坚,也是文侯在朝中最大的政敌。可是文侯要是现在对付他的话,只怕帝都外患未已,内乱又起。
文侯眉头一扬,微笑道:“路兵部虽是内症,却非急病。你不必多管这些,只消守在我边上便是,懂了吗?”
“懂了。”
我答应一声,但心里却很是难受。和路恭行分道扬镳后,我也知道迟早会起冲突的,但我希望这冲突来得越晚越好。可是,这一天还是越来越近,我已经可以看得到闪在前路上的刀光了。
文侯又看了看我,忽然道:“你去换件衣服吧。此战你功劳甚大,别穿得像个小兵一样。”他伸手拉了拉桌边唤人铃的线,一会儿,一个侍女在门外道:“大人,请问有何吩咐。”
文侯拉开了门,对那侍女道:“给楚将军换件衣服。就是那件白缎的战袍。”
那侍女似乎微微吃了一惊,道:“那件不是公子的吗?您说过……”她话还没说完,文侯脸色一沉,道:“去吧。”
那侍女答应一声,转向我道:“楚将军,请跟我来。”
我跟着她到了厢房里,那侍女从橱中取出一件白色的缎子长袍来,道:“楚将军请更衣。”
这件缎子长袍只怕是之江省的出产。之江省和天水省都出产丝绸,两地的产品不相上下,但天水省气候太潮湿,因此染出来的颜色多半有点暗,没有之江省的鲜艳。这件白缎战袍带着丝光,虽然没有一点花纹,看上去却似有光线隐隐流动,显得十分华贵。
这样的战袍只有太子和二太子才穿过,也许,这件战袍是甄以宁的吧。当那侍女给我穿上战袍,束好鸾带,我看了看铜镜,自己都吓了一跳,几乎不认识自己了。
等那侍女带我回到文侯房中,文侯看到我也是怔了一怔,马上微笑道:“真是人靠衣装,怪不得安乐郡主说什么‘芝兰未必生于华堂’。”
这话的意思我也明白,郡主可能是因为我而说这话的吧。我是平民出身,安乐王想招我为婿,一定也遭到宗室中人反对,可能郡主就以这话堵他们的嘴。我脸上微微一红,道:“大人取笑了。”
文侯仍然微笑着道:“这话实是不错。自军校招收平民子弟以来,如今出头的新进将领居然有三分之二都是平民出身。楚休红,你可要努力了,呵呵,你还记得那钟禺谷吗?”
这钟禺谷是去年军校提前毕业的学生中成绩最好的一个,我还记得那时太子授他以金刀时他慷慨激昂的立誓。我点了点头道:“还记得。”
“此人在这一战中大为活跃,战绩颇佳,也要破格晋升为备将了,少年才俊啊。”文侯像在感叹地说着,“楚休红,你可不要被这个小师弟追上。”
我要晋升为偏将军了,也就是马上要迈那道“天门关”,比钟禺谷的备将可要高得多。不过我入伍后几年一直是百夫长,而这钟禺谷仅仅一年就从百夫长升到备将,以此速度而论,实在比我快得多。听说钟禺谷的父亲是刑部的一个小官,也算是平民出身。
我道:“末将领会得。”
文侯欠起身站了起来,道:“好吧,我们走。”他忽然又微微一笑道:“郡主也来了。”
我心头一动。在决战以前,郡主就隐约透露过,如果我能得胜归来,就会和我成婚。那时她说的是要见识我的笛技,只是我学也不曾学过,看来真要见识我的笛技,那我就只能出丑了。
一想到这儿,我脱口道:“大人……”
文侯道:“还有什么事吗?”
“大人,我想有空了跟大人学一下吹笛。”
文侯怔了怔,忽然笑道:“好啊。若是你能成为笛技名人,殿下也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哈哈,走吧。”
文侯府很大。原本连两千府兵都驻在后院的,现在邓沧澜和毕炜都已成为领兵大将,府兵只剩一百多的亲兵了,院子里也一下子显得空了许多。大堂里灯火通明,文侯府的家伎正在奏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曲调十分轻快。文侯领着我进门时,那赞礼的大声道:“文侯大人到!”
大堂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帝国的宗室和高官。帝都之战终于以我们大胜告终,文侯的声望也在一夜间几乎可与军圣那庭天相类,那些宗室高官面对文侯时几乎都带着谄媚的笑容,争先恐后地向文侯献媚,甚至有几个连跟着文侯的我都大大吹捧了一通。听着那些以前我几乎连正眼都不敢去看的达官贵人向我说着露骨的奉承话,既有些厌恶,又有些飘飘然。坐了一会儿,路翔和路恭行父子也到了,文侯上前道:“路兵部,真是稀客啊。”
路翔是四部尚书中名列第一的重臣,谁都知道,他和文侯是朝中的死敌。路翔本是兵部尚书,该全面负责军队之事,但这次守御帝都,路翔被全面架空,此战得胜,他可谓寸功未立。岂止是他,便是路恭行也只负责后备,不曾直接交战,因此最多只是个寻常的功劳。谁都知道,那是文侯对他父子进行的打压,只是路翔脸上却不愠不躁,只是微笑道:“文侯大人好,未能常来拜见大人,卑职死罪。”
文侯和他寒暄了一阵,听这些话,大概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我也和路恭行谈了几句,他的口气淡淡的,只是礼貌而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到在高鹫城时我们一同出生入死,那时虽然也不是太接近,但我们也可以说得上是肝胆相照,如今追念旧事,已恍若前尘。
赞礼这时又叫道:“安乐王殿下到。”我转过头去,却见郡主扶着安乐王正慢慢进来,小王子跟在他们身后,见到我,马上跑了过来叫道:“楚将军,你已经到了啊。”
我行了个军礼,微笑道:“小殿下,你好。”
小王子抹了把鼻子,笑道:“楚将军,我看到你们与蛇人作战了,哈哈,好厉害。那个会喷火的是什么?”
我道:“那个是神龙炮。”
“好厉害,”小王子咂吧一下嘴,“真的好厉害,比弩箭厉害多了。”
神龙炮和雷霆弩是两回事,雷霆弩固然厉害,但与神龙炮相比,的确就差得远了。可是神龙炮再厉害,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实际作用,文侯动用神龙炮与其说是为了杀敌,不如说是为了诱敌。文侯的确是深谋远虑,也绝不冒险,不管我对文侯还有什么看法,但对他的智谋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时安乐王过来了。安乐王在宗室中看来威望甚高,几个宗室后辈都向前请安。安乐王先向文侯祝贺了几句,转向我道:“楚将军果然忠勇无双,哈哈。”
他的心情看来也很好,我不自觉地跪了下来,道:“谢王爷夸奖。”
安乐王与我的关系大大不同,我自然不能向对别人一样只行一个军礼。郡主微微笑着,也不说话,大概为我的知趣感到高兴。安乐王笑道:“起来吧起来吧,我可没看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