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恐惧的时刻还是来了,虽然方宝知道自己迟早都要过这道关,但这一刻还是让他心惊肉跳。在田间挥汗如雨,太阳晒得脊背脱皮他也没有这样难受过,向素昧平生的人推销产品,乞求他们掏出钞票,那无异于让他去死!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师父,头摇得像一棵在疾风中不能自持的芦苇,乞求道,“下一个吧!”
罗畅向对面一个女孩走过去,一边说话一边将剃须刀塞到她手上。方宝的脸红到耳根子,站在那里手心出汗。女孩摇摇头,从他们面前走过。
“大街上的几率是比写字楼小一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家是着急赶路,所以不一定有时间听我们说话。但是没事,我再让你看几个。”
接连几个顾客都没买,却不见罗畅有什么气馁的神色。他依然神色自若地往前走,不时讲两句笑话,和方宝拉家常,方宝不解地问:
“师父,为什么明知他们不买,还要在大街上碰壁呢?”
“几率是小一些,但是不试怎么知道?其实这主要是锻炼我们的心态,卖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有没有打开?”
方宝难过得直想就此消失,或者干脆掉进一个地洞里,或者自己会隐身术,但他只能紧紧跟在师父巨大的背影后面。师父的背影挺拔有力,就像家乡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实而安定。走在后面,方宝觉得很安全,但强压过来的自卑让他手足无措。
一个小伙子走过来,身上穿着一件印着裕元工厂字样的白T恤,小伙子翻来覆去看剃须刀,似乎在努力寻找购买的理由,罗畅从他手里拿回剃须刀,笑着说,“你不会是不想要吧?”
小伙子不说话,只看着那把剃须刀。
罗畅又把剃须刀塞到他手上,“我跟你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想要,对不?”经历了失去的痛苦,又享受复得的喜悦,这次小伙子毫不犹豫地掏了钱,握着那件也许耗费了他裤袋最后一块钱的宝贝,吹着口哨走了。
“你跟着我看了半天,去,突破一下。”罗畅指着前面一家银行,有职工下班从后面陆陆续续地推自行车出来,罗畅给方宝一把剃须刀,一脸严肃,“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开口。”
蝉声聒噪,让他心烦意乱。
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方宝走到银行门口,一个女孩从后院推着自行车走了出来。
“去吧!”罗畅双臂环胸,眼神坚决。
下午,有如一个世纪一般漫长。阳光到午后变本加厉,热浪一阵阵袭来,一切变得无法忍受。方宝开始怀念陶瓷厂,让他屁股起茧的硬木粗凳子,头顶轰隆作响的大风扇,调色盘里色彩绚烂的染料,坐在自己对面成天叽叽喳喳的胖女人,老板多肉凶蛮的胖鱼脑袋,老板娘尖厉刺耳的叫骂声,工具箱上一瓶凉开水,起伏不平的水泥地,以及一股劣质染料的刺鼻味。哦,那张凳子还是蛮舒服的!
跃跃欲试的冲动一旦即将付诸实施的时候,方宝还是欠缺一点勇气。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这就是第一天试工给方宝的心上打下的烙印。
跟现实的碰撞,需要自身心理状态的调整和蜕变,很不幸的是,这一天,方宝的确还没有准备好。他只是从绝望中脱离,刚刚看到希望,但是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如果没有跟现实的碰撞和磨合,只会是飘在空中的白日梦,无论多美的梦,最终都是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气和艰辛的努力,只有经历这些,成功的素质才会从内在生发出来,美梦才会成真。
而这样的素质,目前的方宝当然尚不具备。此时的他只是刚刚经历了老婆的背叛,传销的骗局,身无分文而极度不自信,加上普通话又很不熟练,这让他举步维艰。
这就是在多年奋斗功成名就之后,方博士时时都以此来做反省和激励的事。
眼看落日熔金,夏天的傍晚,热气不散,但是光线不再耀眼,路边宽大肥厚的热带阔叶植物逐渐显露出来,在他一再的退缩下,师父正色道:“今天不是让你成交,只是让你试一下,你都不敢;那今天试工到此结束,你可以回去了。”
阳光晒在脸上,滚烫滚烫的,他想:“这怎么赶我走了呢?行……试就试嘛,反正死不了!”
他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这刚好是下班时间,天光暗淡,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后面院子里款款地走出来,他冲上去颤声说:
“小姐……您好!”
然后把产品塞过去。
女子就把自行车停靠在自己腰边,接过产品,略带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面带羞涩的小个子男人,等他继续说话。
他也看着她,心里非常紧张,刚才的勇气一碰到现实就像薄冰向火,瞬间散去,汗也出来了,脸也憋红了,嘴里只能发出:“啊……啊……”
女子歪着头问:“你想干吗?”
他嘴里拌蒜:“哦……哦……”
师父在旁边看着,希望他突破一下自己。
女子有点不耐烦了:“你到底想干吗?”
他依然张口结舌,吐不出一个有意义的字。其实他小时候也小打小闹卖过东西,还是有一定经商头脑的,可是自从到深圳来打工,整天没日没夜加班,久而久之变得麻木而迟钝,钱没挣到,老婆也跟人跑了,后来误入过传销团伙,可是被骗得身无分文,陷入人生的低谷,那时的他自信心降到冰点,加上普通话又很差,天性内向的方宝面对陌生人自然诚惶诚恐,大脑一片混乱。
师父只好走过来说你好,按照程序流畅地说了一遍,那女子说:
“哦,原来是搞推销的。看你这么熟悉你的产品,我买了。”
她付钱后把货塞进包里,一边推车往前面走一边摇头说:“还有这样的推销员。”
他永远记得这一天,那个银行女职员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摇头的样子,也记得她那句——“还有这样的推销员。”
但是师父罗畅不这么看,他知道,一个人在突破之前是需要挣扎的,而这个挣扎的过程越剧烈,说明他越有潜力;障碍越大,被阻挡的能量也相应越大,一旦冲破,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他在旁边看着方宝,尽管方宝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话,但是罗畅知道,方宝在一次一次地突破自己,从他督促方宝去试一下的第一次开始,看他的样子都在挣扎,而每一次的督促,方宝都要经历一次灵魂上的震颤,他要跟自己的懦弱搏斗,他需要一点一点地突破,他现在能够主动迎面站到陌生人面前,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勇气限度了。他知道方宝需要一个过程,他并不着急,给他时间。
“没事的,方宝,第一天都这样,我第一天也很难受,也没有放开自己,也没卖出货,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行的,你只是需要一个点,那个点需要你自己找。”
压在方宝胸口的一块冰,涣然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