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人们怀念梁湘,关心梁湘,四处打听梁湘的消息。因为梁湘在深圳特区的改革开放事业中功不可没。深圳人情深如海。
“梁湘你好!”一所中学的老师们知道梁湘在新华社香港分社驻深圳办事处开会,当即写了一个从楼顶悬挂下来的巨幅大标语衷心问候梁湘。
“梁伯伯好!”仙湖公园绿茵地上,几个小学生远远望见梁湘,边喊边跑拥到他身旁。
“就是梁湘好!”建筑工人心里明白,这位领导清廉公道。
梁湘,深圳人民怀念你!
秋日,北京的又一个调查组到了深圳。人们心里明白,梁湘在海南这个穷海岛才几天,要弄清以权谋私的材料还得到深圳这块新沃土。于是一场大规模的地毯式的调查开始了。铺天盖地,历时数月。
一天早上,作家老朱家里来了个电话。
“请问你是不是写了一篇《梁湘市长》的报告文学?”
“是。”
“我是中央纪检委派来的,想同你谈谈,我住在迎宾馆翠湖楼412房。你看,是我到你家,还是请你到我这里谈?看你方便。”
“我去。你是客人嘛!”
“好。明早8时等你来。”
老朱在1986年写了报告文学《梁湘市长》,发生什么事了?天掉下来当被盖。他合上眼,很快便睡着了。
翌晨。他准时走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站在412房门口。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苍白、脸色红润、态度慈祥的老者。
老者自报了姓名。他问了许多:你来深圳多久了,生活过得怎样,写了哪些作品?兜了个大弯,又说作家有创作的自由,写什么,怎样写,谁也无权干预……
“同志,你要问我些什么?请直接谈好了。”老朱觉得对方谈得太辛苦。
“我想了解你写《梁湘市长》的情况,可以谈谈吗?”
老朱如实地把写作的情况谈了。老者很耐心地听着,他身旁的秘书拿着笔在记着,屋子里很静。
“你为什么要写《梁湘市长》?”老者问道。
“我认为梁湘在深圳业绩显著,深圳特区的开发同他是分不开的。他对中国的开放改革做出了贡献。过去我这样看,现在也这样看。”
“你是在什么时候写这篇报告文学的?”
“1986年初,梁湘临退居二线前夕。”
“为什么?”
“大抵基于两点:一是梁湘的业绩可以看得清楚了;二是避嫌,免得有人说我擦皮鞋——反正文章发表时他下台了。”
“你怎知道他会下台?”
“他年岁够钟点了。有人也不喜欢他,《梁湘市长》本来由北京一个刊物定稿了,后来说是‘时局关系’不敢发。悲剧在于梁湘自我感觉良好,他总是往好里想,太宽厚了。”
这样转来弯去谈了一个小时,够累的。老者又问:“有没有人授意你写?”
“作家的良心!”
“对,创作自由。”老者笑道,看上去通情达理。停了停,他又问:
“听说要出一本《梁湘市长》的书?”
老朱把出书的情况如实地说了。
“为什么还要出书呢?”老者问。
“大抵也有两个原因罢!我看读者需要,梁湘也应该在历史的画廊里面留下个肖像。”
“是这样吗?”
“报告文学在《当代文坛报》刊登后,国内外均有反响。据说台湾、香港有人认为是研究中国开放改革的参考书。台湾一个研究所认为,此文可以看出:一,中共有开放改革的决心;二,中国的开放改革矛盾复杂,阻力很大,但势在必行;三,梁湘有勇有谋,但前途堪虑。本期《当代文坛报》售罄,连夜加印数千本。我想,印成书更方便读者。”
之后,又转了好些弯儿。老朱这才叹服老者的耐性和功力。时间又过去了近两个钟头,真要命!他只好请求老者,有什么问题直截了当提出来好了。
“好。梁湘有没有示意你给他出书?”老者问。
“没有。”
“有没有要人给钱让你出书?”
“没有。”
“今天是周末。下星期一我们赶回北京,在我们走之前,请你写好个材料,可以吗?”
翌晨,老朱把材料写好送去。
事后,老朱才知道自己很幸运。对方确实是客气平和地询问情况。在同一层楼里,小邹就苦多了,留在房间里不得回家,一问就是七天,由两位比较年轻的人审问。瞪眼睛、拍桌子不算,有一回,啪的一下把手铐放在桌上:“你不交代,立刻扣押。”还拍胸脯:“逮捕证就放在我口袋里!”“情况就是这样,把我关起来也是这样。”小邹答道。前后挤迫了一个月还是这样,这才让他回家。怨谁?只怨他在梁湘身边工作过。
几乎同梁湘熟识或跟梁湘是“对立面”的人,都一一了解过了。大抵是询问这几方面的问题:梁湘有没有结派营私勾当;有没有勾结港商非法图利;有没有以权谋私。人们对这一套都早有经验,心中有数。根本的还是梁湘为人正派清廉,深得人心。找几百人谈话,挖地三尺,要刨出问题。可是绝大多数被问者都坚持了实事求是党的这个优良作风,异口同声地讲了梁湘许多政绩。也许挤不出什么有用的材料,既然政治问题构不成,经济问题又挤不出油水,梁湘可麻烦了,不知要挂到何年何月!
过了好几天,老朱在迎宾馆碰见老者,之后又遇上好几回。他们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要赶回北京。也许工作太忙了,要待上好些日子。不过,他们来了之后,人们心上放下了一块石头:光是凑合买了套西装之类的材料,梁省长怕是死不了的!
1990年冬,深圳特区建立十周年。梁湘仍然禁闭在海南岛的铁皮屋里,与世隔绝。
在深圳,他曾经创业辉煌的一夜城,市委书记李灏在主持深圳特区建立十周年的隆重庆典。车水马龙,宾客如云,金碧辉煌。
张光年从北京来到深圳,他是应李灏邀请赴会的。他们在北京时就认识了。张光年笔名光未然,是个老革命,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为人厚道,刚直不阿。抗战时一首《五月的鲜花》,唱红了神州焦土,燃起了民众抗日救国的激情;《黄河大合唱》歌词发出了民族的怒吼,震撼了抗日民族战争的战场。他喜欢深圳,珍惜这片改革开放的沃土,满怀热情地偕同夫人黄叶绿匆匆南下。
诗人对深圳情有独钟,他认为深圳的矗立是“长中国人民的志气”,下来深圳越看越有信心。每次下来他都带着一本深圳专用的小笔记本,记下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一个中国希望的城市。
书记李灏热情地接待他。
然而,当他到深圳博物馆参观深圳特区十年成就展览时,当他打开深圳十年庆典的彩色瑰丽的大画册时,猛然惊讶不已,大失所望。展览里和画册里现任市领导全部齐整亮相了,就是缺少前任梁湘这班人的照片。他翻到画册末尾,在深圳大事记栏历届政府名单里,掉了梁湘的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连梁湘之前的两任书记市长吴南生、张勋甫、贾华也都掉了名。这太不公平了,太令人失望了,深圳特区成就这块馅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怎可以没有梁湘他们呢!割断历史不是唯物主义所为。
张光年很气愤,觉得太不公平了,太过分了。翌晨,他拂袖而去,不辞而别,坐船去了珠海,住了两日便回北京去了。诗人同梁湘只是一面之交,那年他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深圳,同梁湘见上一面。他完全是出于对不公正的义愤而愤然离去的。以后,他每次来深圳都落脚宝安,还交代说,不要告诉市领导他来了。人就应该有个精神,有个脾气,风骨铮铮。
张光年一气之下走了,来不及看一场大合唱。一本依照展览和画册调子的报告文学集《深圳的斯芬克思之谜》面世了,还几次荣获大奖,轰动整个中国。它的要害是轻率地只看到孩子出生的喜悦,却蔑视怀胎十月的漫长的艰难困苦。报告不见了真实。
斯芬克思的由来据说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的狮身女妖,她常叫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即将行人吃掉,后因谜底被俄狄浦斯道破,她即自杀。梁湘是最清楚深圳的斯芬克思的谜底的。
深圳建立十周年的庆典,欢度之时却激发起深圳人对梁湘深沉的思念。人们只能透过各自的方式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吴松营在报上写了一篇短文《梁湘二进屠宰场》怀念梁湘的爱民往事;朱崇山写了一篇《悼念贾华》表达了深圳人民对深圳第一任市长的深情厚意,还有……历史是涂抹不了的啊!
独处一室的生活当然是清苦的。过七十大寿那一天,梁湘只能吃上两个馒头,一碗稀粥。长时间见不到儿子、孙子的面,他只能从压在桌面玻璃板下的几张相片去寻觅心灵的慰藉。隔离、孤独、心灵的压抑……梁湘病倒了。
后来,血稠度达11,眼睛充血……他要求回深圳治病,专案组经请示答复:“到广州可以,但不能回深圳。”南方医院的领导说:“医院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我们只管治病,不问政治。”终于,梁湘被送去广州市郊的南方医院住院。诊断是视网膜细血管出血。他泰然自若:既来之,则安之。苦的是不能读书看报,他真正地被隔离开这个世界了。邝辉军也累得眼睛深陷了。
梁湘闭上眼,灰蒙蒙的,黑漆漆的,有时却又满是闪着微光的星星……他想家了,想儿子、孙儿。在剩下的不多的日子里,见不到家人,心里不是滋味。睁开眼,四周白蒙蒙的一片孤寂。
他体格强壮,年轻时早起、游泳、打球带来的收获,好像今天格外显著。不久,他痊愈了。他不想待在医院,也不愿意回到海南,隔了一重海,家人来望一眼也不方便,还有不堪负担的旅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