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简介】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未详。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说她“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艳,工绘事,晓音律。父官浙西。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工于诗词,词风凄厉。有《断肠集》、《断肠词》。
减字木兰花(独行独坐)
春怨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赏析】
相传朱淑真年轻时曾与一位男子情投意合,但因家庭反对未能结成良缘。后朱淑真嫁与他人,但婚后生活并不幸福。这首题为“春怨”的作品,表面怨春,实则寄托着闺中愁苦,表达了她对爱情的憧憬落空后的巨大哀伤。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堪称妙语。五个“独”字连用,生动展现出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妇人形象。“行”、“坐”、“倡”、“酬”、“卧”,这五个动词几乎可以代表词人一天内的所有活动,而这一切动作只能独自完成,可见其生活多么孤独寂寞。
正因为孤寂感填充于她生活里的每个细节,即使在温暖的春天,她却仍有“轻寒”之感。“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孤独的词人久久伫立,或许回忆过去,或许遥想将来,所忆所想皆令她更加“伤神”。“无奈”二字,道尽词人的无可奈何,“著摸”采用拟人手法,以微寒的春风拂面暗指她被悲伤的情绪撩动心弦,故而愁绪层生。
“此情谁见”承上启下,既以“情”字概括春怨与闺怨,又引出下文“泪洗残妆”、“剔尽寒灯”的画面。词人想到伤心处,不禁落下泪水,“泪洗”二字指以泪洗面,点出愁之深之重。“此情”无人理解,也无人倾听,她只能独自一人,任由“泪洗残妆”。
愁能伤身,病又生愁。词人因愁生病,又因病生愁,愁病交叠。在渐渐和暖的春天,她却觉得寒意袭人,心绪烦乱,以至于无法入梦,只能在寂寥的夜里“剔尽寒灯”。把灯芯挑了又挑,这一无趣且无聊的动作,营造出孤独寂寥的氛围,也暗示出词人内心的孤寂。
题为“春怨”,但无一“春”字,只有“轻寒”隐隐透出春意;全词也没有一个“怨”字,只有“此情谁见”比较明显地透出伤感情绪。但全篇而下,只觉春愁深深,却不及情愁分量之一二,可见含蓄蕴藉的表达手法,有时比直抒胸臆更能给人以感染。
【大师导读】
宋妇女能词者,自以易安为冠。淑真才力稍逊,然规模唐代,不失分寸,转为词中正声。
——清·陈廷焯《词则》
南宋词家蜂起,惟女流作家则独少。当其中叶,仅有一朱淑真而已。淑真,海宁人,或以为朱熹之侄女。她自称幽栖居士。以匹偶非伦,弗遂素志,心每郁郁,往往见之诗词,其集名《继肠》,词一卷。其小词,佳者至多。
——郑振铎
眼儿媚(迟迟春日弄轻柔)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赏析】
朱淑真的词多自伤身世,情绪低沉,愁怨深重,故其词集以“断肠”为名。“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都是《断肠词》中的“断肠”句。这首《眼儿媚》也是表达春愁之作,但却是以轻松明快的笔调抒发,显得别具一格。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一派春意盎然的美景跃然眼前。“迟迟”相叠,是长而暖的意思。“迟迟春日”即言春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弄”字是拟人手法,写杨柳的“轻柔”枝条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摇摆生姿之状,神韵毕现。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女主人公流连“花径”,“暗香”如流水一样环绕在周围,处处可见春光的美好。
美景如斯,若能长久该有多好。但下文词意陡生转折,“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清明节过后,春色逐渐萧条,本就惹人神伤,偏偏又有厚重的乌云涌来,将朱楼遮蔽。一个“锁”字意味深长,既形象地写出了高楼被乌云缭绕的情景,也表达了词人被禁锢、失去自由的愁闷。
下阕以自问自答的设问形式,表达“春愁”。大概因为闲来无聊,又无人解闷,女主人公只能以午睡打发时间。婉转的“莺啼”本能为春光增添生机,但此时却惊扰了她的美梦。莺啼似在召“唤春愁”,更令人添了烦恼。
女主人公无聊猜想,黄莺究竟在“何处”呼唤“春愁”呢?后三句可能是事实,也可能只是词人的猜测:“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黄莺一会儿在杨树的绿荫中,一会儿在海棠亭旁边,一会儿在红杏树的梢头。黄莺飞来飞去,叫声不绝,让词人只觉身边处处都有愁绪。词人将愁绪化为莺啼声,把莺啼的动态与“绿杨”、“海棠”、“红杏”的静态巧妙地融为一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
以明媚春光、鸟语花香之类的美景反衬愁怨,可见她此时的愁绪尚未到“断肠”的程度。闲散愁绪被她表达得含蓄蕴藉,如词中缭绕的烟云,不绝的鸟鸣,朦朦胧胧且不断变化,令人无法窥见其具体的影子,给读者带来无尽遐想。
【大师导读】
比往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
——宋·魏仲恭《断肠诗集序》
蝶恋花(楼外垂杨千万缕)
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赏析】
朱淑真以细腻的语言、丰富的想象,将惜春之意融入字里行间,使这首词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三句描绘的都是“垂杨”这一意象。词人从楼内向外张望,视野内都是繁茂的垂杨。“千万缕”杨树的枝条随风摇摆,似乎是想系住春天,但春天只是稍作停留,最终还是离去了。“少住”二字,是词人对春天短暂“无情”的感叹,也是她对青春易逝的伤感。
“犹自”紧接上文“欲系”,垂杨“系春”失败,只能再觅其他方法留住春意。“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已经到了暮春,仅剩的春意也要消逝了,柳絮不忍就此与春作别,于是“随春”而去,想知道春天究竟会“归何处”。
上阕里,词人采用拟人手法,借春天两个特有的意象——“垂杨”和“柳絮”,赋予无情之物以人的痴情,以其“系春”、“随春”之举,寄托着词人自己对春光的无限眷恋。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下阕同样表达惜春之情。远望山川,一片碧绿,本是喜春之景,不该引起人的愁思,但忽然传来声声杜鹃的啼鸣。杜鹃叫声凄厉悲凉,似乎也在因春逝而感伤,即使是无情之人,也会被这声音触动愁肠。
“系春”不得,“随春”未果,词人眼前是碧绿的山川,耳边是杜宇的悲啼。她已无计留春,最后只好送春归去:“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黄昏时分,词人举杯为即将离去的春天送行,春天却默不作声,反而飘来一阵潇潇春雨,似乎是因春逝而落下的感伤泪水。这“雨”仿佛是特意来为春天送行的,恰是以雨之多情反衬春之无情。
从“系春”、“随春”到“送春”,表现出词人因春天匆匆逝去,无法挽留的无奈和感伤。她把强烈的情感寄托于“垂杨”、“柳絮”、“杜宇”、“潇潇雨”等意象中,显得深沉蕴藉,凄婉动人。
【大师导读】
满怀妙处,成片裹出,体物无间之言。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续集》
“莫也愁人意”,“意”字借押。“把酒问春春不语”二句,与“庭院深深”作后结、“妾本钱塘”作前结相似。
——清·许昂霄《词综偶评》
清平乐(恼烟撩露)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赏析】
宋代理学兴盛,提倡“存天理,灭人欲”,人们的思想多受到禁锢。但也有文人逆流而行,真率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如朱淑真这首《清平乐》,即真实地传达出自己在爱情生活中的体验,展现出少女娇嗔与勇敢并存的性格。
上阕写男女相约赏花,携手行于湖堤之上,原本期待同享“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却不料遇到“一霎黄梅细雨”,结果“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烟”、“露”扰乱了二人的计划,词人用“恼”、“撩”来形容,显出女主人公因不能继续和情郎“携手”赏花的失落。这场雨在意料之外,他们只好匆匆忙忙地寻找场所避雨。
正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梅雨,为二人创造了一次独处和亲近的机会。下阕前两句写他们避雨时,周围无人,环境幽静,女子“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她不必担心被人看到,便大胆地与情郎相拥,并将头枕在对方肩上。这两句写出了女子在情人面前的“娇痴”态。
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最是”二字,表现了女子对情郎的恋恋不舍。回到家里之后,她百无聊赖,只好“懒傍妆台”。词人妙笔生辉,着一“懒”字道出女子归家后独处深闺的了然无趣。她倚着妆台发呆,或许是在回想和情郎的独处,回味当时的甜蜜。
受礼教制约,古代女子通常不敢直接表达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期许。如《诗经·将仲子》中就有“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等句,表达了女子畏惧父母与他人之言,不得已才做矜持之状的心态。朱淑真这首《清平乐》,竟敢直写“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可见其直率与大胆。
【大师导读】
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
一男一女携手游湖,途中遇雨,躲雨的地方想必没有旁人,彼此又挨得很近。在这短暂的片刻,女子趁势撒娇,依偎到男子怀里。回家后,女子百事无心,仍久久回味着这片刻的亲昵。
——周国平
谒金门(春已半)
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赏析】
古往今来,借春天,或咏或叹、或伤或惜的作品不胜枚举,多有名篇。朱淑真的《谒金门·春怨》借“春”景抒“怨”意,读之使人“断肠”。
开篇紧扣词题,以“春已半”点明时值暮春,自然引发春怨。朱淑真才情出众,心思丰富且敏感,见到暮春景色,难免生出“触目此情无限”之语。但她并未明言这“无限”的“此情”究竟是何种情感,所以能引发人的无尽遐想,同时开启下文,让读者于之后的行动及景色描写中,感知她的无限情思。
“十二阑干闲倚遍”,她拍遍栏杆,愁绪却无法消解,只能发出“愁来天不管”的感叹。这两句描写了一个寂寞无聊、愁苦难排的女子形象。“十二”、“遍”言愁之多,另外,北宋词人曾有“天如水,画栏十二,少个人同倚”的名句,朱淑真由此化出“十二阑干”的意象,表达了她希望有个人“同倚”的愿望,也衬托出她独倚栏杆的惆怅和寂寞。“愁来天不管”也是无理之怨,“天”并没有替人排忧解难的职责,词人却怨恨起“不管”,这是其愁怨心声的别样诉说。
下阕笔锋转开,词人开始描写风景。“风和日暖”,可令人产生关于春天的无数美好想象,如踏春赏花、游园观景等。“好是”表达了词人对春景的真心赞美,在这风和日暖的美好春日,人的心情应当是愉悦的,但她却生出了“输与莺莺燕燕”的挫败感。因为词人形单影只,“莺莺燕燕”却成双结对,在喧闹的春景里,词人的孤单被无限放大,她不由得羡慕起莺燕来。
到此,上阕所述的“此情”终于渐渐明朗和具体起来。最后“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两句一出,彻底揭开了“此情”的真正含义。“落花”二字,感叹好景不长,表达伤春之情;“帘不卷”说明无人拜访,词人孤单冷清。词人之所以有“断肠”怨,究其根源是因为“芳草远”。她期盼能和佳偶相伴,但事与愿违,良人“远”在天际,不能团聚,由此才触发了她愁肠绞断般的悲凉情怀。
朱淑真的作品多局限于闺阁,作小女子伤春、惜花、念人的细腻情怀,词境未免狭窄,但她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女子,受到种种桎梏,苛求其词作尽脱脂粉气息,未免是强人所难。而且其词风格婉约,语言婉丽,情感细腻,在宋代诸多词人中,也可谓自成一家。
【大师导读】
“春已半”等篇殊不让和凝、李珣辈,惟骨韵不高,可称小品。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