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信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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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米谷的信

米谷

(1918—1986)浙江海宁人。原名朱吾石,笔名令狐原、封宁、M.K、李诚、石兰。漫画家。1934年考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高中部,翌年转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36年开始在《时代漫画》上发表作品。1938年入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系学习,不久转入此院美术工场,为八路军后方政治部刊物《前线》作画。1943年在上海唯美广告社当绘图员,在《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漫画。抗战胜利后,为《文萃》《文汇报》及《群众》周刊画政治漫画,配合反内战、反迫害、反饥饿斗争。他于1946年开始以“米谷”等笔名发表作品。1947年冬到香港,并主编《文汇报》漫画双周刊,参加人间画会,任秘书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后任《解放日报》编委兼艺术组长、华东美术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上海美术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工作者协会理事、《漫画》月刊主编、中国美术馆研究部主任等职。米谷的漫画创作生涯开始于1930年代中,以漫画享誉画坛则要到1940年代时期。这时期米谷创作的漫画,内容紧抓当时的政治题材,讽刺时弊,备受关注和好评。从1940年代末到1950年代,米谷的漫画在中国和海外都产生过广泛影响。著有作品集《米谷漫画选》及连环画《少年毛泽东》等。

韩羽同志:

来信早已收到,因迟复,请谅之。我近来很少与友人们通信。李公也即其一。原因是:懒散;第二,此间陶事谅你也有所闻,因此友好都劝我与朋友间减少往来。我想,虽不为己,为对方着想也是应该的。况我的结论未定,应有此自知之明也。我想友人们的劝告是很对的,所以自你走后,我可以说与友人没有往来。加上看孩子,拉屎、摔跤也是够忙的。望你能转告李公一下,以赦久不握笔之罪。

画,我也暂时不画了。画它干吗?倘为消遣,说不定弄出点什么事来也是受不了的,所以还是干脆不画为好,安心做个“家庭男妇”,看看孩子、买买菜,实然闲出鸟来就下楼去看老人们在墙角边下棋。如此而已。

你大概很忙吧,在忙招生么?赖画也不忙,有时间再画可也。

今年这儿热得可以,并且高楼上整天无滴水,只能半夜洗衣、洗澡。好在我是闲汉,无需一般的正常生活,可随便变更。关于李公处,务请代为去一信,以免误会。

专此祝

好!

31日

札记

“此间陶事谅你也有所闻”,把这话稍加一注,据报刊资料:“原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副主席、《曲艺》杂志副主编陶钝在全国曲艺调演期间,应山东省代表队领队李寿山邀请,到西苑旅社看了几个老同志,听了几个曲艺调演节目。于会泳等人知道后,竟诬蔑这是‘黑线代表人物私审调演节目’,是‘文艺黑线夺权’的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于是,陶钝被勒令交代问题,行动受到监视,李寿山、郭文秋(山东代表队演员)回山东后,被强行调来北京隔离审查。他们还成立‘陶钝事件调查组’,派人和发信到全国各地调查与陶钝有联系的人和事,声言要在全国文艺界‘抓陶钝这一类人’,打一场全国性的‘战役’。”

是“杀猴给鸡看”抑或“杀鸡给猴看”,在吃文艺饭的人中,固然有等着看热闹取乐的,像浇了大粪汤的菠菜立马支棱了起来;而更多的则是心中惴惴,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仅以米公此信,见豹一斑,足概其余。信中说:“友好都劝我与朋友间减少往来。我想,虽不为己,为对方着想也是应该的。”“所以自你去后,我可以说与友人没有往来。”“画,我也暂时不画了。画它干吗?倘为消遣,说不定弄出点什么事来也是受不了的,所以还是干脆不画为好,安心做个‘家庭男妇’,看看孩子、买买菜,实然闲出鸟来就下楼去看老人们在墙角边下棋。”

而我这小扒拉子者,也心绪不宁,想象中总是浮现出“扫了我一眼”的那只“眼”。是上一年(1974年)批“黑画”时的事了。我的一位老同事,代表上级到河北工艺美术学校传达批“黑画”文件,当他在讲台上念到被点名的石鲁、李骆公时(按当时的说法是我与李骆公臭味相投),特别将“李骆公”三字语气加重,向台下的我扫了一眼,这一眼,实难言矣,似是幸灾乐祸得难以自持也。

羽弟:

“三打”及“穆桂英”我都请人托了一下,效果极好。

今天收到你的《西游人物》,仅十分钟,裱师又来了,又请他去托了。《西游人物》整个很好,可惜其中某些人物我不识,因为儿时看过这书,年长后未看。其中如“二郎神”“土地爷”“蜘蛛精”及某一坐着女子,画得极好。我说,你画此类是内行。在请人托以前,我有过一阵考虑:是整幅托呢?还是一幅幅托成小册页?可见,从整个画面看,相互联系不够。而托成小册,又觉分割了。最后还是托成整张。从此,我又想到,你何不画一幅很热闹的如旧年画之类的东西呢?例如,画“大闹天宫”,人物可以极多,场面极大,而各种人物(仍不宜太大)又相互很紧凑,左右联系热闹非凡。我觉得这种民间形式是很好的,而你画起来一定会更有趣。当然,也可以出出玉皇与皇后的洋相,或者,画齐天大圣当了弼马温,高坐马厩,作威作福,这也是可以很有趣的,当一个起码小官,自认是了不起了,摆起威风来了,这难道没有现实意义吗?

不过,你为什么老不愿用“大红”和“黑”色呢?我是很喜欢此两色的,这两色很重,有分量。其他旧年画里的色,如“紫”“深绿”,也大可多吸收一些。画得好,其效果是特别好的。

一星期来,因为病,又在家全休了。不过,在家每天作画而已。我这破画也有些人伸手要,我自己在发笑。

春节,展览会要开了。因为我在家休息,近况不明。过几天,将去老钟处看看你的新作。

近月来北京市内交通极挤,上不了车,上了车又下不了车,弄得寸步难行。在电车站上吃一个钟头西北风是常有的事。

李骆公,我处也无信。他给我的曹操诗,我已裱了,很好!

何日来京?祝

全家好!新春好!

14日

羽弟:

您好!

丁聪信中我略写了几句,谅你已看过。

关于你的画,我假使听到点什么意见,会转告你。

草兄来信说:“韩羽的戏画在你处看过几幅,我很中意,也很好。关良拙而他却流畅,流畅易变为油滑。拙的功夫正是截住了油滑之途。但那一股新鲜、活跃气息却是关画所没有的。戏画画好不易。无论如何新鲜、活跃,必须使人感到深厚、沉实,在一定的程式中突出个别性格。他来京时,记得和我讨几张(先邮寄一幅,收到再寄,不要一次都寄)。”

今天去艾处,他说“韩画是好的,但不要过分漫画化。”(他指着你给荒芜的画及野猪林,认为漫画化“过分”了。而窦尔敦很喜欢。)

我觉得这两个意见值得你参考,所以转上。流畅,久而久之,易入“油滑”之道。“拙”是杜绝“油”的方法。流畅必须使人有“深厚”的感觉。我觉得这个意见我说不出,但十分同意,非常同意。一个人,一入“油滑”之道,是很难摆脱的。张文元即是一例。你要切记切记。艾的意见,也有道理,所谓一切不宜过分,一过分,好处就会成为坏处。

我个人,对于你近来寄来的几张,不太满意。如你在很多方面用笔过分简单,连衣皱都没有,用两三条直线构成(如盗书中人物)。这种形象,我认为反而脱离了美学上的简练与艺术性。我认为最近几幅不及“白衣人”“三打”的水平。你是否受了我要你“野”的影响呢?

草处,我已寄去“三岔口”一幅。他要求每次寄一幅,以免遗失,所以,过几天我再寄“盗书”。同时,我要你画一幅无上款的,让他看看如何?

三十斤石头一块,已收到,谢谢,杨君我已不相识了。后来他提起看年画稿事,我才想起。他带石来京是很累的,请代谢谢。

我鸭子似乎很难画下去了,但我坚持仍要画它。我在画法上要造自己的反。

在适当的时候,你也应对自己造一下反,这是有进步的。

“盗书”,我认为戏剧性很强的。这种巧妙的戏剧性,看戏时会使人感到很有趣,很吸引人。作这种题材的画,也应强调这些东西。假使把蒋的上当,自以为得计,和周的假睡……更明显而较细致地刻画出来,其效果会更好。画戏,有些人物本身形象已经有气魄而多彩了(如窦),但有些需要引人的剧情。

关良,比你易,因为在他以前没有人画戏曲画的。你比他难的地方就是因为在你之前有个关良。但也对你有利,你知道了他的路,你就可以创出一条有别于他的路来。

之方的画,不必费大功夫,因为这是一个极特殊,更偶然的构图,你只要把两三个小戏排在一起就行了。

说到此。祝

好!

27日

(信中的“草”是香港《美术家》主编黄草予;“艾”是诗人艾青;关良画戏曲画,指写意戏曲画。——编者注)

羽弟:

画及信均到,勿念。

阮、雨等画,当代转。

蒙念我事。我仍是“无可奉告”四字答之。据闻文化部正在“抓紧”中。但我既已被折磨了十年,自己倒反而麻木了,抱着“让它去”态度。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无所求也,仅想画点画而已!

“争夺战”战况如何?不过“胜负乃兵家常事”,望勿忧虑为好。

据闻,你的画挨了某官的批,不知确否?这两天,我却听到了两个人对你画好评。其一,认为关、高、韩三人同属画戏画,以韩为佳;另一,想求你“十五贯”。我因知你近心情不佳,所以婉言“过些时再说”。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奖批各有说法。你可不必介意为好。

黄刊,我也只是耳闻,究属如何,无更具体材料告你。不过,我也劝你把此类事放在“让它去”一栏为好。

专此祝

20日

札记

不止一次、两次,可说是多次了,在和别人谈话中,往往突然冒出诸如此类的话:“米谷呢?”“这几年怎么听不到米谷了?”

最近离开上海前,在张乐平家,谈话间又提到米谷。乐老蹀躞着碎步叹息着:“米谷,唉!”我,还有詹同沉默了,本来带有寒意的房间更显得凄冷了。

画界前辈米谷,全身麻痹,神志不清,已长达六年了。

也是最近,我帮着笑英大嫂(米谷夫人)为他翻转身体。他呆滞的眼神、木然的面孔,使我感到熟悉而又生疏,我觉着自己的鼻孔抽搐了一下,赶紧闭了闭眼。

这就是艺坛老将米谷?这就是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时期铁笔横扫敌顽的米谷?简直难以想象,这瘦弱的身躯,从前洋溢着的是如江河流泻般的革命的激情与无穷尽的智慧。

我的呼唤他是否能听得到?我看着他的翕动着的嘴,费力地猜测着。但我知道,无论听到与否,由于表达能力的丧失,阻隔了我们之间的任何交流,我们离得这么近,却又是那么远。

我愤怒,但却是无可奈何的愤怒。这病魔,夺去了一代漫画大家的才智。

我曾不止一次地祈望着:说不定哪一天老前辈又能坐起来讲话了。

又是最近,我收到从北京寄来的新出版的《米谷漫画选》,手捧着书,百感交织,心潮逐浪,过去的一切齐集心头。

20世纪50年代初,在北京二眼井的一处院落里的侧屋内,不,还要早,应该说是40年代,我十七岁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无意中看到《文汇报》上登载的几幅画,是根据《小二黑结婚》故事画的。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看着看着惊讶起来,这不就是我家乡的情景?这窗户、苇席、剥蚀了的泥墙、油污的灯盏……都似乎在散发着我熟悉的为农村所特有的气味。这“二诸葛”不就是我的远房族伯?那“三仙姑”多么像给我生病的妹妹“观香”的神婆子,我就曾经亲耳听到她对一个后生悄悄说:“上我家去吧,孩子爹卖菜去了。”

米谷是谁呢?他的这支笔简直把我们村里的那些人的魂儿都拘到画上来了。从此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下一张《文汇报》。逐渐地收集到了几十幅,贴成了少头没尾的一小册,这成了我的珍品。我常常拿出来翻阅,每次都唤起我对家乡的回忆,给我以很大的欣赏上的满足。又渐渐地使我产生了一种欲望:如果我有一天也能画得这样出神入化……我受着吸引,我着了迷,我亦步亦趋地试着模仿起来,这可以说是我的美术创作的始步。“米谷”这名字与我的深切联系就是这样开始的。我崇仰着这位没见过面的米谷,常常想象着他可能是什么样子的。

在北京二眼井的一处院落里的侧屋内,我第一次看到神交已久的米谷,当时情形记忆犹新。当我跨进大门口时,心情激动得不可言说,难道真的要见到米谷了么?但相见之后,却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他穿着西服上衣,却又是一双中式便鞋,这不伦不类的装束很难与他卓越的艺术联系起来。不过这也仅是一刹那间的感觉。攀谈中,我说我很喜欢连环画《小二黑结婚》,我非常熟悉画中所描绘的这一切,因为我就是在农村中长大的,我是山东农村人。他说:“你是山东人?你们山东人很讨厌我们上海人,是吗?”我窘住了,这一窘,紧张心情倒反而消失了。这是我们相识的开始,“米谷”由想象成为具体:西装上衣,中式便鞋。

我与米谷相熟起来是由于我常常给《漫画》杂志投稿。当时有很多青年作者齐集在《漫画》编辑部周围,如毕克官、缪印堂、肖里、詹同、丁午、于化、陈永镇、何苇等。以米谷为主编的《漫画》杂志,在培养青年漫画家上是有功劳的,直到现今很多人谈起来仍充满着感激之情。《漫画》杂志经常以大量篇幅刊登青年的作品。尤其是关于稿件的通信,热情耐心,有询必答,当时有人称之为“漫画函授学校”。这良好的编辑工作作风,当然与米谷倡导有关。因为在处理稿件上,主编米谷也与其他编辑一样事必躬亲。正是这些信件,指导、鼓舞了多少青年作者啊。

我曾多次看到米谷与编辑们围着稿件像医生会诊一样,绞尽脑汁,推敲斟酌。一幅幅作品在“会诊”下起死回生或者点石成金。而作者必然也伴随着提高了一步。《漫画》杂志就是这样与青年作者打成一片的。我也是经常怀着感激之情回忆起这一切的。我已经听得惯熟了的,是米谷的那亲切而又蹩脚的普通话:安羽,来啦。

我们再次重逢则是远隔十数年之后了。“打倒”“砸烂”声中,惊魂甫定,我曾偷偷跑到北京他的住处去探望。但是除却门上生锈的锁,门前的积尘,再就是更增添了一层的牵挂与怅惘。

终于,他被准许回家养病了。终于,我们见面了。自然的规律,人世的风雨,使他较之《漫画》杂志时期已颇显老态。尤其使我不愿想起而又有时不免想起的,是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街上走着,我突然发现了他穿的棉袄原来竟如此破旧,还有断了檐的鸭舌帽。再看看来来往往的“造反”新贵,愤懑之情,盈之于胸。“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就是我们当代的漫画大家!

他这时不仅患着严重的高血压症,更腻烦的是他的所谓“问题”(这类的“问题”在那十年中可说是全国膨胀性的)还“挂”着,处在一种无形的被管制之中。从他这时给我的信中很可以看出这一点。他写道:“……此间陶事谅你也有所闻,因此友好都劝我与朋友减少往来。我想虽不为己,为对方着想也是应该的。况我的结论未定,应有此自知之明也。”“画,我也暂时不画了……干脆不画为好,安心做个‘家庭男妇’”。

我看着“家庭男妇”四字,想起了米谷主编《漫画》杂志时期对青年后进的指导与关怀,想起了从解放战争起到60年代中期的他的数以千计的犀利的深刻的政治讽刺画,不由得心中酸楚。难道是“廉颇老矣”?不,不是,是被迫放下了画笔。

我惭愧自己无能为力,于他无丝毫之助。说来可怜,有一天我无意中说了句什么话,引得他大笑起来,使我恍悟到讲“笑话”使他开开心倒也不错,于是我常常讲笑话。有自己经历的,也有道听途说的,每当他纵声大笑时,我高兴地觉得也算做了一件事情。

这时,我也是被“恩赐”为“又得浮生半日闲”的人,这么说是为了有点“诗意”,可说穿了是半失业。再者是万马齐喑的文化禁锢,任何艺术上的尝试都将遭到非议,尤其像我所处的小城中更是如此。大概是“人以群分”论在起作用吧,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常常溜到北京去,一到他家,把门一关,“躲进小楼成一统”起来,只有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们彼此就是在这种状况下,较之《漫画》杂志时期有了更多的接触,因而我对这位艺坛老将也有了较深的了解。

很久以前,我就曾经听到过关于米谷的传言,说解放前他在上海时候,把睡卧用的铺板都给画满了,这是在睡梦中忽然来了灵感以防忘却而记录下来的。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一个辛勤的脑力劳动者是很有可能这样的,这或者也可以叫作“劳动惯性”吧。在“文化大革命”施加给他的艰难处境中,虽然他也曾一度表示“干脆不画为好”,但像终生在田地里耕耘惯了的老农熬不得清闲一样,这位在艺坛耕耘了一生的老将怎能轻易放下画笔!“家庭男妇”终于还是“重为冯妇”。

他开始偶尔捏捏泥巴,捏各式各样姿态的马;继之画盘子,却如决堤之水,不可遏止了。他信中自我解嘲:“画盘子,成为包袱,总不能发展成瓷器铺。”我说就成瓷器铺又何妨!我为他奔走买盘子,开始是在东城区买,后来又远征到西城区。盘子难于买到了,又想到砂锅盖。可是他来信说:“砂锅盖原色甚好,但市场无单独卖盖,故不易得。”因而又从砂锅盖转移到纸上,画起了鸭子。这位老前辈这时很有点儿像缴了械的将军,两手空空,既无像样的纸,更无色、笔。到处收拢,兼收并蓄,在他的画案上有皮纸、高丽纸,还有包装纸。有国画色、广告色,也有小学生用的水彩色。有完好的,也有变质的。这位“将军”手下就是这样的一批“杂牌军”。他的鸭子的身上当然也就是各种性质不同的颜料的混合了。

他到底画了多少鸭子,我没统计过,只见他卧室里挂有三个大字:“千鸭塘”。他画鸭子是由于喜爱这洁白的家禽,抑或别有寄托?我不好揣猜。但有一事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米谷要我给他写一副对联,我问写什么字,他随手在纸上写了:“无缘上架去,甘愿下塘来。”接着他又很快涂掉了“无缘”改成“何必”二字。我们为这即景生情的鸭子对联一起笑开来,彼此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痛快之感。

美术评论家黄苗子在《米谷漫画选》序言中写道:“米谷平日待人接物就像一团火,热情而使人感到温暖,他的精神也像一团火,发出强烈的光焰。”米谷待人热诚,的确如火之焰。对他的思想、精神,我常有一印象,如果把它比作游山探胜,则总喜涉足于人迹罕至之处,冀辟奇境。

譬如,他常常给我出一些别致的题目。有一天忽然说:“安羽,你画一个梳辫子的林黛玉(意即清代服饰的)试试看,如果画得让人承认了,这就是本领。”这真是匪夷所思,但却引起了我的兴趣。这另辟蹊径的想法使我在思考上得到很大的启示。

他更有趣地在信中写道:“或者,画齐天大圣当了弼马温,高坐马厩,作威作福,这也是可以很有趣的,当一个起码小官,自认是了不起了,摆起威风来了,这难道没有现实意义吗?”

又有一次,他让我画《虹霓关》,我有点儿畏缩地说:“不是这戏有问题吗?”他说:“且莫管,那要看从什么角度看,这一对白袍的颜色不是蛮漂亮!”是的,满台素雅,别有情致。直到最近我从一本书上偶然看到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对《虹霓关》的一段话:“不是男人捉女人,而是女人捉男人。萧伯纳在《人和超人》里曾把这个事实戏剧化了,然而把这个戏剧化了的并不是从萧伯纳开始的,我看了梅兰芳的《虹霓关》才知道中国已经有注意到这种事实的戏剧家。”我忆起了米谷说的“且莫管”三个字。正是芥川“且莫管”固定成见的看法,才能有了他自己的看法。“且莫管”是思想上的解放,是对因袭的排除,是导致独立思考的起点。

刚刚腾出饭桌,他就摆上了色、笔,我以为又要画鸭了,他却抽起烟斗说:“安羽,来!画个窦尔敦。”我画了,他说再健壮些。我又改画了,他说胡须再红些。我于是把一块朱红涂了上去。他把我画的这些健壮的、不健壮的窦尔敦分送给了文艺界朋友。后来,偶然看到黄苗子为窦尔敦的题句。黄老风趣地嘲笑窦尔敦“一半儿英雄一半儿蠢”,使我恍然有所悟。画旧戏怎能说没有意思?不是可以画出思想的吗!我开始画能表达出自己想法的戏,画《苏三起解》,画《三岔口》,借戏喻今。我对漫画的戏或戏的漫画产生兴趣,就是由这次画窦尔敦引起的。

在“帮气”窒息下,对我的变形的画与戏曲题材,是他首先全力以赴地给我以支持。他经常写信给我鼓气:“西门庆、刘唐、蒋门神等画起来倒也是很能入画的……总之戏曲人物有的是,够你画一辈子。不比我的鸭子,画来画去没有什么新名堂,看来我最后只能画‘全聚德’了。”“一、你有旧戏基础(至少知道剧情、服装、脸谱);二、善于漫画夸张手法;三、加上民间用色,全矣、足矣,干吧。”

鼓励有之,批评也有之。他来信说:“以我个人所好而言,我觉得你的画在‘野’的方面还是不足。所谓‘野’,一句话也难以说清,大概是全无框框,想要怎么画就怎么画。”“我的鸭子似乎很难画下去了,但我坚持仍要画它。我在画法上要造自己的反。在适当的时候,你也应对自己造一下反。”“草兄来信说:流畅易变为油滑。拙的功夫正是截住了油滑之途。无论如何新鲜、活跃,也须使人感到深厚、沉实。艾说:但不要过分漫画化。我觉得这两个意见值得你考虑,所以转上。我十分同意、非常同意,一个人一入‘油滑’之道,是很难摆脱的。一切不宜过分,一过分,好处就会变为坏处。”

我翻阅着这一沓沓信件,这些信件无一不是老前辈为疾病缠身且在艰难处境中写来的。关怀、至诚,在字里行间闪烁着“强烈的光焰”。米谷曾送过我一幅率意之作:一老农蹲踞于地,酒碗、鞋子弃置于侧,两手捧酒坛,眼一睁一闭,凝神窥视坛口。上题“饮后之作请羽弟醉正”。印章歪斜似亦有醉意。风趣如此,使人忍俊不禁。于观赏间,我模模糊糊地总觉得在这老农身上似乎有着这位老前辈的影子,也就是说隐含着他的某些性格特点,譬如:率真、爽朗。正是由于这样,我在心目中虽以前辈敬之,总是不知不觉地更把他当成了挚友。

同时我也成了米谷的“监视者”。每当一起去看朋友时,笑英大嫂总要嘱咐一句:“不要让米谷吃酒!”这一点,我是毫不含糊的。刚刚打倒“四人帮”后,大家高兴,一起饮酒,我除了对付自己的还要替米谷喝,结果酩酊大醉。据说,反而是“被监视者”把我扶回家的。有时,我们也通同作弊,笑英大嫂警告我们“不要乱串”,我们往往是迂回一下,依然还是“乱串”到那些所谓“有问题”的人的家里。

突然,像挨了一闷棍。米谷脑溢血住院了。我立即赶到了隆福寺医院。虽然他已讲不清话,但手势、表情使我仍能猜测出他的意思,我告诉他:我继续在画《红楼梦》人物,他点了点头。

六年了。

在这漫长的六年中,每当我画出一幅画时,就不由得想:米谷不病多好啊。

每当路过南小街口或在他家中,过去的一切历历呈现眼前,而空寂落寞之感更倍于常,就不由得想:米谷不病多好啊。

当我看到《米谷画辑》《米谷漫画选》的时候,心绪起伏,又不由得想:米谷不病多好啊,他应当看到自己画集的出版。

笑英大嫂常常在病床前对他说:“好好养着,你总有一天能再拿起画笔来的!”

是的,艰难的逆境没有能使他放下画笔。病魔,也不应该使他放下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