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阔被诊断出直肠癌,已经是晚期。
陈依和周碧云站在狭窄的医生办公室里,看着医生一脸抱歉的表情,张口结舌,茫然无措,半晌失去反应,最后是周碧云突然扑上去抓着医生的衣领大吼,“搞错没有?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刚刚做完体检!什么都没查出来,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我们体检了,我老公的体检报告很正常——”
年轻的男医生应该不比陈依大几岁,但他一脸倦容,面色蜡黄,神态快接近四十岁了,他双手按着周碧云的肩膀,尽可能地安慰她的情绪,温柔地说:“阿姨,常规体检是查不出来的,你冷静听我说,因为你们没有做肿瘤筛查……”
可是周碧云根本听不进去,她涨红了脸尖叫,“你别骗我,我们什么超声、CT、核磁都做了,你就是在骗我!”
见到周碧云疯了一般摇晃着无奈的医生,陈依一边叫着“妈妈——妈妈——”一边试图把她拉开,同时转身朝门外叫了一声:“白祁!”
白祁立刻冲了进来,帮忙把周碧云拉开,紧张地问,“怎么了?”
陈依与披头散发的周碧云对视一眼,终于母女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周碧云在女儿怀里崩溃地大哭起来,陈依红着眼眶,强打精神对医生说,“医生,我们全都听你安排,我们要用最好的药,也请尽快安排手术。”
医生点点头,“如果你们家条件允许,我建议尽快转去省会医院吧。”
2
经过白祁连夜找人帮忙,陈阔很快就得到了一张省会医院的床位,也安排了专家团问诊,陈依魂不守舍,周碧云只知道哭哭啼啼,所以大事杂事都是他在处理。
因为周碧云坚持要陪床,白祁特地找的有双床位的单间豪华病房,并在旁边只有一条马路相隔的酒店里给自己和陈依订了最好配置的套房,为了不叫陈依母女忙碌,他请了一个全天候的护工坐在病房门外等待使唤。
起初,陈依为了办理住院手续和与相关专家讨论治疗方案,忙得脚不着地,即使有白祁在分担重担,但她也不得不像个陀螺一般院里院外地奔跑,这里需要签字,那里需要付钱,她原本把所有的单据、化验单收在手提包里,渐渐积累了一大摞,便一张张按时间整理好放在一个文件夹里,随时都抱着这个大本子,在护士提出需要看什么的时候,立即抽出来一张毕恭毕敬地递过去。
然后,在突然闲下来的一天夜里,她疲惫地回到酒店,看见白祁正在边使用电脑边打电话,“我说过近三个月内不要再买A股了,你为什么自作主张?问我现在怎么办?难道需要我对你负责?”他扶额,沉沉叹一口气,“清仓,买美元,嗯,不会再涨了,马上‘阴跌’……”他说着,抬眼看见陈依,便甩下一句“爱信不信。”便挂了电话。
她看着他走向自己,窗帘外的天空还未完全漆黑,仍有一抹红色的云朵在缓慢移动,她突然浑身一松,倒进他怀里哭起来。
白祁于是把她抱到床上,任她枕着自己的肩膀哭,柔声细语地问,“累了吧?饿不饿?等你哭完了,我们去吃饭,我找到了一家很好的饭店,你这些天都没好好吃饭,瞧瞧这瘦的。”他用手指拨开她凌乱的发丝,轻轻触摸着她尖细的下巴,担心地说,“我请你好好照顾我宝宝的身体行吗?你不心疼,我心疼。”
“我好害怕,我怕我没有爸爸——”陈依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口,眼泪顺着脸颊灌进自己的嘴巴里,哭得撕心裂肺,“白祁,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想爸爸有事……”
“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不会的。”白祁眉头紧锁,不断用手掌抹去陈依脸上的泪水,却怎么抹也抹不干净,反而像是挖掘出了一个泉眼,他的心脏也被陈依的情绪给牵扯得一阵阵发疼,虽然他的父母坐牢了,但他却从来没有做好生离死别的心理准备,这一刻见到陈依的绝境,他也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一句句重复,“一定会好起来的。”
3
陈阔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坐着大口吃饭,和周碧云及陈依滔滔不绝地抱怨,说他想回家,在医院越躺越不行,就不该上医院里来,平时在家里他好端端的,跟没事人儿一样,他不抽烟不喝酒,什么癌症都是假象,根本就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当他情况不好的时候,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陈依,像是在无声地念叨着千言万语的道别信,这一幕最叫陈依害怕,但她还得做出一脸轻松的样子回以微笑,以此稳住爸爸的情绪,示意他千万别胡思乱想: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当白祁来探望陈阔的时候,他会以使不上力气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白祁看着他苍老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正在输液的针头,似乎能感应到他想说的话正在通过皮肤流动到他的耳边,他正在对他说:“陈依就拜托你了。”
白祁回以用力的握手,对他一次次重复,“我知道。”
肿瘤切除手术之后,医生安慰陈依一家人病患的康复前景还算乐观,结果第二天,陈阔就被转进了重症监控室,甚至因为大出血挣扎在生死线边缘,周碧云已经哭成了哑巴,她颓唐地贴墙站着,以额头抵着玻璃窗,看着护士和医生在陈阔病床前忙碌。
白祁咬紧了牙关,与陈依手拉手并肩坐着,他因为肌肉过分紧张而一直在轻轻发抖,反倒是陈依更显冷静了,她沉着脸,挺直着后背,双目如炬地凝视着前方,在她眼里是清晰的母亲背影,和已经模糊不清的父亲影子。
“依依?”白祁为她的反应担心,他犹豫地问,“你还好吗?”
“我还好。”陈依的头偏也不偏地回答,“我不能垮,我得撑着妈妈,她只能靠我了。”
白祁的心里突然豁出一道口子,他说:“我想……去看看我爸爸妈妈。”
陈依这才转过头来,竟然笑了,她双目含水地看着他,温柔地说:“去吧。”
白祁于是亲一口她的额头说,“我马上回来。”便站起身,小跑出门。
4
霞光市的监狱坐落于城市边郊,虽然毗邻省会,但与省医院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头方向,所以白祁包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三小时开过去,在路上睡了一觉,在探望室门外光是犹豫紧张又耗了半小时,最后终于见到了父母,他百感交集、痛哭流涕,在心底默默感激陈依,他只觉得冥冥之中,是陈依推动了这一次十年后的会面。
告别了父母之后,他披星戴月地往回赶,想告诉陈依,他原谅他们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帮父母减刑,他们老了,老得他几乎快认不出来,他要抓紧时间叫一家人团圆,他不想再消耗自己的精神去与父母相互折磨,他感到自己是多么愚笨而执拗,什么怨愤,什么计较,什么白天黑夜,他们是一家人,他们血脉相连,人们在这世上最重要的追求,莫过于全家人的平安与健康。
赶回医院的白祁,脸上带着重获新生般的释然表情,远远地,他看见陈依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周碧云没有在附近,他边笑着走过去边叫她的名字,但是当她抬起头时,他脸上的笑容便好像被击杀的鸟儿一般坠落在地,她的双眼失去了聚焦,像是被夺走了光明般黑洞洞的,里面被抽干了所有人类可以通过眼睛表达的情绪。
她说:“我爸爸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