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本小书如何定名,花了很长时间的考虑。我曾为台湾正中书局《我的学思历程》那套书写了一本小书叫《在非有非无之间》,是写我如何学习和如何思考的。我想,由钱文忠同志帮我编选的这本书如果能用“非有非无”作书名或者更好。但既已用过,就不好再用了。想来想去,我选了“昔不至今”作为这本书的书名。此“昔不至今”之语取自僧肇的《物不迁论》,语谓:“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为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然则所造未尝异,所见未尝同。”在这里,我不能讨论僧肇这番道理的意义,我只取其两点,来说说我对我自己这本小书(当然也包括我的其他论著)的看法。
我有自知之明,我自己知道这本书中所收入的文字都是我过去经过思考写出来的,它对于今天是否还有意义,我不知道。郭象的《庄子注》有这样一段:“当古之事,已灭于古矣。虽或传之,岂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变,故弃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因此,我想如果今天我来写这样内容的东西,或者会比那时写得好一些(或者完全不一样),但“昔不至今”,也许更可能是如果今天写这些内容的东西会完全不如过去了。为此就把它留下来,作为郭象所说的“陈迹”吧!
上引僧肇的那段话,还可以引出我的另外一个想法:立论的前提相同,但可以得出全然不同的结论。“昔不至今”可以得出“动而非静”,也可以得出“静而非动”的结论。就这点看,理论问题的前提相同,结论却很不相同可能是常有的事,这种情况或者更有利于理论的发展。因此,对我文中的论点定会有不同看法,如果经过认真讨论,这将会推进对问题的研究深化。
这本小书所包括的内容只是从我八九十年代写的书和文章中选出的,而没有选我五六十年代写的东西。因为那时写的四五十篇文章,从今天看来几乎全是些“宁左勿右”的教条,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对那时期写的文章本应作自我批评,这大概要等大环境更好一些和我的理论水平再提高一些,才可能做好这件事。
这本小书得以出版,得感谢钱文忠同志。我把能找到的我的论著都寄给了他,请他帮我编选,并由他加上每节的小标题,又在文字上做了校订,这样的工作是很麻烦的,而且他做得那么好,仅仅用“感谢”两字是很不够的,但我想文忠是不会在意的。我和文忠相识已十多年了,在当今的青年学者中有文忠这样学问功底的很少很少了。我相信,如果文忠同志有较好的研究条件,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定会超过像我这一辈的学者,甚至也会超过比我更长一辈的学者的。
本文作于1998年3月,原收入汤一介:《昔不至今》,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