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北洋风云人物系列之曹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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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左右逢源

太阳临西,残阳夕照。血红的霞光洒在银安殿和东西配殿的绿色琉璃片上。一群灰的、白的鸽子在瓦基上“咕咕”地叫着,戏耍着,不一会儿,其中一只发出信号,鸽群扑棱飞上天空。曹锟站在阳台上,扶着汉白玉栏杆,手拿雪茄烟,眯觑着眼睛出神。

这里是北京炭儿胡同一座宅第,原来是国公府,前不久,房主急等钱用,曹锟从这位破落王爷手中买下来。现在随便一倒手,便可卖出十倍、二十倍的好价钱。这里宅院敞阔,环境安逸。宫门、抱厦、银安殿、神殿、东西配殿、左右跨院都建得十分讲究。还有一个不小的花园,园中亭台堂榭,山石荷花,园心有恩波亭、双龙桥,煞是气派。只是年久失修,朱漆有些剥落,绿窗略显陈旧,院中花草树木也欠修饰。他想拨巨款彻底修葺一番,以便来京时作行辕之用。

跟着段祺瑞跑,让人家当枪使,干了不少蠢事。这些日子他为此心神不安。每当拿起当日报纸,看到愤怒谴责段祺瑞、督军团的文章,心里总不是滋味儿。尤其使他不安的是:他为老段卖命,已经得罪了冯国璋、黎元洪、西南派和国民党人。段祺瑞把他盯得这样紧,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牵着他。段祺瑞时而约见他,时而派人送来可观的“车马费”,时而请报社记者来采访,搞得他晕头转向,惴惴不安。他既念段祺瑞的“好处”,惧怕他的权势,更想着他的“副总统”许诺……因此,使他无法脱离这位老段,一直处于矛盾痛苦之中,吃不好,睡不安……

“报告大帅,吴旅长来了!”副官在台阶下报告。

曹锟猛一抬头,见吴佩孚在方砖铺砌的甬路上,面含微笑,大步流星地走来。曹锟如溺水之人遇到救星,急勿勿迎过去,老远伸出双手喊:“哈哈,子玉,你来得正好!”

吴佩孚敬礼问好。“哎,免啦,免啦。”他抓住吴佩孚的手,亲昵地说,“子玉一向可好?我最近真是焦头烂额,焦头烂额啊!”

二人进了屋,曹锟顺手拉开电灯。室内十分宽敞,地下皆用尺六空心镏金砖铺砌,砖石罩着桐油,棚顶悬挂枝形吊灯,彩绘花纹图案,北墙垂挂山水中堂;顶箱立柜、桌椅家具皆是花梨、紫檀或红木制成。进屋后,曹、吴分左右坐在两边有拐拦、背镶大理石心的雕花靠椅上。差弁送上茶点,曹锟一挥手说:“下去吧,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来。”差弁应诺而去。二人开始长谈。

“子玉,你来得正好。”曹锟急不可待地说,“近日,张勋电约督军团到徐州开会,我正为去不去发愁呢,你快帮我拿个主意。”

“大帅呀,”吴佩孚诚挚地说,“请恕我直言。常言说:人躁有祸,天燥有雨。我看老段折腾得不祥,不是好兆头啊!他唆使督军团胁迫总统,胁迫国会,组织什么公民团扰乱议会,殴打议员,还要解散国会。这些做法已为国人所愤。咱们不能再上他的当了。”

“是啊,我也担心哪。”曹锟忧心忡忡地说。

“尤其解散国会之举更属荒唐违法,这将成为千古罪人,督军团将成为罪恶的帮凶!其实,真心拥护老段的有几个?只不过都有个人企图罢了。张勋四次召开徐州会议为什么?这些日子我留心各派政治动向,对张勋的复辟已不再怀疑!”

“嗯,不错。”曹锟有同感,“上次徐州会议张勋曾在会上影射说,民国不如前清,共和不如君主政体。会后跟我也个别说过,我没表态。他的部下一律留辫子,穿清装,帅府挂龙旗,接送代表一律用轿子,门前血红门柱,挂大红宫灯,一律行跪拜大礼。”

吴佩孚告诉曹锟一个秘密:张勋复辟之举得到段祺瑞、冯国璋、陆荣廷的默认和支持!据说,张勋给冯国璋写信,说:“为抵制西南,巩固北洋政体,不能不另筹解决时局之策。”冯国璋回信说:“请仁兄大力主持解决时局之策,小弟愿追随其后。”同时,张勋派心腹探听段祺瑞的口风,段祺瑞透露:“只要能把黎元洪拉下马,用什么手段我都支持。”更不可思议的是:曾经反对过帝制的陆荣廷也支持复辟。冯国璋的秘书、宗社党人潘博跟陆荣廷说:“北方有华帅(冯国璋)、绍帅(张勋)主张复辟,如果干帅(陆荣廷)在南方响应,何愁大事不成?与其推戴袁世凯称帝,毋宁拥立清帝复辟。”陆荣廷当时未置可否。今年3月,陆荣廷过徐州时,张勋又把民国不如清朝、共和不如君主政体的话说给他听,他并未反驳。陆荣廷进京后谒见溥仪,外间又广传他“献女为妃”的事,所以张勋信以为真,复辟更起劲了……

听罢,曹锟先是惊疑,后来顿悟,边抽烟边踱来踱去。

吴佩孚接着说,张勋还得过日本支持宗社党人一派的口风。日本次长田中曾访问过张勋,他表示中国时局混乱,如果中国有力人物认为共和制度不适于中国,而采取收拾时局的其他途径时,日本政府愿意予以协助……凡此种种,都助长了张勋的复辟气焰。

“奇怪,这些人为吗支持复辟?”曹锟不解地问。

“这就是政治的妙处!”吴佩孚说,“据我分析,冯国璋是想通过张勋的蠢行,推翻黎元洪,自己好以副总统继任大总统。段祺瑞也想通过同样手段,达到东山再起的目的。陆荣廷无非想通过动乱分化北洋派,以便乱中称雄。日本人则是想支持宗社党掌控中国。”

“对对,是这样。他们这一招儿真损,非把这傻小子坑了不可。这么说,我们跟着老段跑错了?”

“不,没错,只是别搞得太热乎。下一步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回保定!”

“老段会同意吗?”

“请病假呀。这叫‘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哈哈。”

“哈哈,妙妙!”

段祺瑞自从免职回津后,使出全身解数,大挖黎元洪的墙角。他鼓动督军团参加张勋的徐州会议,暗中支持张勋的复辟计划,以使其复辟希望变成复辟行动;唆使各省督军、省长宣布“独立”,脱离北京政府领导;鼓动倪嗣冲的侄子倪毓棻出兵“北伐”,给黎元洪施加压力;鼓动张作霖发戡电,大肆攻击国会和总统;指使爪牙在天津河北大马路中州会馆挂出“独立各省总参谋处”的招牌,任命帝制通缉犯雷震春为总参谋长。以此发号施令,运筹帷幄,俨以“临时政府”自居。他的宅第门庭若市,各种人物纷纷奔走其门。汤化龙辞去众议院议长职务跑到天津,梁启超追随左右,出谋划策,徐世昌从后台跑到前台,拟就“临时政府”大元帅之职……一时间,把天津闹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面对段祺瑞的疯狂挑战,黎元洪穷于招架。免去段祺瑞总理之后,他在为寻找一个敢于接替段祺瑞的人而绞尽脑汁。他几次央求冯国璋、徐世昌、王士珍出任总理,但他们都因不敢得罪段祺瑞而屡次拒绝。最后,好不容易说转李经羲勉为其难,但北方各省一宣布独立,吓得这位前清遗老、李鸿章的儿子,躲在租界里不敢露面。为取悦督军团,黎元洪忍痛把自己的几个心腹解职,均于事无补。他曾低三下四电请徐世昌、梁启超进京调停。徐世昌以“杜门谢客”、梁启超以“与世暂绝”为由拒不来就。黎元洪四顾孤危,举步维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有病乱投医,此时,他居然想到那个民国“怪物”张勋。

段祺瑞和黎元洪都把张勋视为匡济时艰的“活宝”,把赌注压在他身上,以为他不善权术,不懂阴谋。殊不知,他正是用表面的夯直,掩盖其内心的狡诈。他对段祺瑞拍着胸脯说:“芝泉兄你放心,咱们是北洋正宗,胳膊肘儿不能朝外扭,到何时也不能让黎元洪占了便宜!”他转身又对黎元洪的说客郭同说:“你回去告诉我大总统,他老人家有用得着张某处尽管吩咐。小段算老几?他跟俺老张斗闷子,还嫩点儿!”黎元洪听了这话,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尤其是,别省纷纷独立,而张勋始终不宣布独立,而且还来信表示拥护总统,愿意担任调停。这样,黎元洪便下决心请他进京调停。6月1日,他在命令中说:

……安徽督军张勋来电历陈时局,情词恳挚。本大总统德薄能鲜,诚信未孚,致为国家御侮之官,竟有藩镇联兵之祸,事与心左,慨歉交深。张勋功高望重,公诚爱国,盼即迅速来京,共商国是,必能匡济时艰,挽回大局,跂予望之!

与此同时,黎元洪还派出专使专车到徐州迎接张勋。

1917年6月7日,张勋带领步、马、炮辫子军五千多人,心腹随从一百四十八人,乘专车北上。张勋大队人马进京,暂驻天津的消息传到京城,黎元洪慌了手脚,马上意识到他不怀好意,立刻给徐世昌和李经羲发电,请他们劝告张勋“简从入京”。同时,派夏寿康赴津迎接。张勋一见夏寿康,便板起脸说:“你告诉总统,限他三日内下令解散国会,否则一切后果请他自负,张某不负调停之责!”

黎元洪闻听此话,狠狠地捶击自己的头,痛心疾首地说:“讹诈,无耻的讹诈!要是解散国会,我要你干啥?!”他心灰意冷,四顾苍茫,不禁掉下泪来:“这总统当得好窝囊啊!”奔到桌前,拿起毛笔欲拟电稿,揭露张大辫子的阴谋。但笔停在空中,心想,我这样做,不是把他推到段祺瑞一边去吗?再说,请鬼容易送鬼难,他能乖乖地回去吗?他放下笔,在地上走来走去,心想:我曾多次表示,宁去总统,不去国会。可是,为一个支离破碎的国会,牺牲总统禄位值得吗?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终于在国会与总统之中选择了后者。

当晚,他邀请在京议员二十八人到公府议事。把总统的艰辛、国家的艰危,声泪俱下痛陈一番。请大家委曲求全,顾全大局,提出辞呈,政府发给每人安慰费。议员们对这个软弱总统大失所望,当下有人递了辞呈,有人悻然出京。但这毕竟为数甚少,大多议员并不买他的账。为讨好张勋,黎元洪还把公府军事幕僚处裁撤,并将上述消息电告张勋。

尽管这样,张勋还不满足。他大骂黎元洪无能,再次电催快快解散国会,不给一点余地。黎元洪急忙提出三个妥协条件,派公府秘书崔瀛去找徐世昌,请其对张勋施加影响。徐世昌展开黎元洪的亲笔信一看:一、公府幕僚已经解散;二、改正宪法尽快做到;三、解散国会容当缓进,探索适当手续。同时附带声明:本人绝不贪恋禄位,万一调停无效,立即辞职,由副总统继任,只求不改变共和政体。

徐世昌看后狡诈地掀髯而笑。他正唯恐天下不乱,想要坐收渔利,于是说:“张勋的复辟已不是计划,而是行动了。你大总统求谁也没用,只有求助于段芝老,只有他能制止张勋的行动,只有他能力挽危局——那就是恢复他的总理职务,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段芝老罢职才半月,”崔瀛说,“立即恢复职务怕弯子转得太急,总统面子不好看哪。”

“救急如救火,现在不是顾全面子的时候,此乃国家存亡的大事。”说罢,他摇头闭目,崔瀛再问,他默不作答。

崔瀛回到北京,当面转告黎元洪。没等黎元洪说话,几个幕僚倒先开了腔:“段祺瑞什么东西,让他再来欺侮大总统吗?”“袁世凯比张勋如何?搞帝制还不是照样失败!”“徐世昌老奸巨猾,一肚子花花肠子,信他的?”“宁让张勋,不与老段,绝不让他再来压制我们!”

6月9日,没等黎元洪复信,张勋先把辫子军两个营开赴北京天坛和先农坛驻扎下来。此举立刻引起北京人极大恐慌。黎元洪星夜派夏寿康去找李经羲,请其劝止张勋。李经羲不但不劝阻张勋,反来要挟总统快快解散国会。

黎元洪没了主意,赶忙派人粉刷公府大礼堂,请张勋居住;赶忙组织接待委员会,筹备接待张勋;赶忙召见外国顾问团,询问解散国会的“合法”途径;赶忙物色一个代总理,以便副署解散国会的命令。

他派人找外交部长伍廷芳,求他副署,伍斩钉截铁地说:职可辞而名不可署,头可断而法不可违!他派人找李经羲,李说:我没就职,不算总理。派人找段祺瑞,段祺瑞说:我已经下台,无权副署命令。

12日晚,公府为副署命令一事召开紧急会议,从晚上七点开到凌晨三点。黎元洪求爷爷,告奶奶,找寻一个敢于副署命令的人。最后,步兵统领江朝宗自告奋勇,愿意做这个“瞬间总理”,副署解散国会的命令。黎元洪绝路逢生,立刻发表任命江朝宗为代总理和解散国会两道命令。

命令一出,全国大哗,纷纷通电、写信、发文章,谴责这一非法行动。张勋则高兴异常,6月14日下午,偕同李经羲、段祺瑞、雷震春、张镇芳等来到北京。黎元洪闻讯哪敢怠慢,赶忙派丁槐、陈光远、江朝宗、吴炳湘等军政大员去车站迎接。

此时,但见车站上汽笛长鸣,尘埃滚滚,军旅如林,辫子军大队人马,有的驭炮,有的拉马,锅碗瓢盆,军械弹药,一应俱全,一派安营扎寨的架势。迎接者面面相觑,围观者惊恐万状。张勋头戴瓜皮黑缎小帽,帽中央镶着一块绿宝石,脑后拖着一条花白长辫子,身穿纱袍,外套韦陀金边玄色大马褂,脚穿黑缎鞋,一手捋髯,一手拿水烟袋,大模大样走出车厢,以不可一世的姿态,向人们招手致意。迎接大员们躬身施礼,张大辫子微微颔首,登上四轮朱漆大马车,在一营辫子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进了都门。由前门车站到南河沿张宅,军警夹道,岗哨林立,城墙、城楼上站满荷枪实弹的辫子兵。张勋所到之处,车停马阻,交通断绝,东西城区阻塞交通达四小时之久。中华门自民国以来只开过三次:第一次是袁世凯接待“五专使”,第二次是袁世凯迎接孙中山,这第三次便是迎接张大辫子。

黎元洪望眼欲穿,想尽快见到这位新贵。可张勋架子很大,就是不朝面。黎元洪耐不住,派员面邀。张勋一拖再拖才乘车前往。先拜访王士珍,后拜谒总统。黎元洪早备下丰盛的午宴为他接风,并邀请头面随员作陪。二人寒暄过后,张勋大模大样从袖筒拿出一张纸给黎元洪。黎接过一看,乃解决时局的五条办法:一、组织责任内阁;二、召开宪法会议;三、改良国会规则,减少议员名额;四、赦免政治犯;五、摒退公府佥壬(指黎的幕僚及知己)。

黎元洪已变成政治俘虏,哪有讨价的份儿,再说,五条中并无“复辟”字样,反觉心安理得,当即批示“交院办理”。

“哈哈,”张勋捋着八字胡笑道,“痛快!俺还有三条,请总统一并考虑。一、将优待清室条例写入宪法;二、尊孔教为国教;三、批准定武军(即辫子军)扩军二十营。”

“啊,这个……”黎元洪为难地说,“前两条嘛可以考虑,这后一条……”

“嗯?!”张勋威严地一瞪那双死牛眼,从鼻孔嗯了一声。

“啊,好说好说。”黎元洪吓得赶忙见风转舵,“这个嘛,就依绍轩兄。不过,本人也有几条:一、绍轩兄进京后,独立各省再无独立之必要,是否取消独立?二、天津总参谋处也应裁撤;三、各省军人撤回原地;四、各省不再截留中央税款。绍轩兄德高望重,就请施加影响吧。”

张勋想:俺这次进京主要为复辟,别的什么也不管。那些督军个个凶神恶煞,谁听俺的?截留税款,俺就常干此事,地方不吃中央吃谁?撤销总参谋处,那也得看老段愿不愿意,老段还指望那玩意儿发家呢。好吧,俺老张先给他开张“空头支票”,敷衍一下再说。于是,一摆手说道:“此事好说,这几个要求并不过分,俺老张跟他们打个招呼就是了。”

第二天,张勋头戴红顶花翎,身穿前清朝服,足蹬朝靴,携同心腹爪牙进了神武门,进门后换乘二人肩舆,由清室内务总管世续引导,去养心殿拜谒小皇上。张勋口称奴才,向十三岁的溥仪行跪拜大礼。小皇上赏紫禁城骑马及古玩字画,并赐宴招待。四皇妃都到养心殿见过张勋,感动得张勋老泪纵横,哽咽不已。

经过一系列准备之后,7月1日,张勋引兵呼将,来到清宫,扶溥仪第二次登基,导演了一出复辟闹剧。之后,张勋派王士珍、江朝宗为国民代表,梁鼎芬为清室代表,李庆琛为张勋个人代表,一起到公府“逼宫”。他们逼黎元洪在早已拟好的“还政于清”的奏折上签字盖章。一见面,黎元洪对王、江怒目而视,王、江二人心中有鬼,赶忙低头敛气吞声。这时,张鼎芬掏出皇上“御封”黎元洪为一等公爵的证书,黎元洪睬也不睬,绷着脸问:“我把张勋招来,难道是让他复辟吗?!”

“大总统,”梁鼎芳说,“人心思旧,天意难违啊。张大帅顺应天意乃有此举。总统受恩清室,理应图报。当年辛亥政变,非公本意;后实现共和,亦非公所愿。还政于清后,公可坐享俸禄,颐养天年,既不负大清,又不负民国,可谓两全其美,公何乐而不为?”

“吾非贪图禄位之辈。”黎元洪不卑不亢地说,“不过,我这个总统乃受托于民国,光明正大。唯复辟一举,乃系张勋一人独断,中外人等岂能归心?”

梁鼎芬一看软的不行,便动了硬话,板起脸说:“先朝天下,理应奉还!公若不肯屈就,恐怕悔之晚矣!”

黎元洪闭上眼睛一语不发。梁鼎芬自讨没趣,站起来悻然离去。王江二人见势,也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走了。

这时,黎元洪急命秘书拟电文,向全国揭露张勋的阴谋。然而,电文拟出后,只因张勋的辫子军占领了电报局,致使无法拍发。黎元洪想了想,有气无力地对秘书说:“这样吧,你化装混出城去,急赴上海拍发。拍后不必回来,请另谋生路吧。”秘书眼含热泪,给黎元洪行了最后一个礼,默默地走了出去。

黎元洪找来几个心腹商量后事。他悲悲切切地说:“诸公,我悔,我愧,我恨哪!我引狼入室,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绝不是贪恋禄位,我是想把中国的事情办好,可是,难哪,真难哪!段祺瑞恣睢暴戾,徐世昌居心叵测,冯国璋狡狯阴险,王士珍、江朝宗、曹锟……都是浑蛋透顶,难怪有人说:世界是个大垃圾桶啊!我体会到了,看到了。唉,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哪?”

说罢,掩面而泣。其他人个个难过垂泪,一片凄苦悲凉的气氛……

“总统,”哈汉章说,“生杀大权操在张勋之手,如总统继续违拗,必遭张勋毒手,不如暂避一时,再图进取。”

他的话得到多数人附和。黎元洪思索片刻说:“事已至此,叫我何处存身?”

黎澍提议求助外国人。

黎元洪说:“事到如今,只好如此,这总统之职由谁接替呢?”

“约法规定,”郭同说,“总统有事不能视事,副总统代行其职,看来只有交给冯国璋了。”

“唉,”黎元洪伤心地说,“我对此公太伤心了,他是非不分,忠奸不辨,身为副座,独居江南,隔岸观火。”

“岂止如此,”金永炎说,“他是居心叵测!总统不下去,他怎么能上来?我看他眼巴巴等着这一天了。”

“哼!”郭同气愤地说,“正当督军们把矛头对准总统时,他在南京冷眼旁观,他是想利用政争,来谋得大总统地位。难怪连孙中山、章太炎都看不惯,骂他‘内乱犯’、‘罪魁’!为了逃避舆论攻击,他才倒填日期,假惺惺提出辞职。这样的人,怎能叫人相信?”

“他惯耍两面派,”汪彭年说,“前清时他假意结好良弼,实则充当袁氏内奸,良弼到死也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不说啦,”黎元洪说,“我备了一点水酒,算是给大家饯行吧。来人——”不一会儿,下人把酒菜端上。黎元洪举起酒杯,强作欢颜地说,“诸位,我敬大家一杯。由于我太书生气,坏了大事,让诸位跟我吃苦操心,我对不起你们。这是一杯地地道道的苦酒,喝……下去吧……”说罢,泪流满面。在座的几个人,有的落泪,有的失声,一齐喝下。黎元洪说:“我们的公事……办……完了……”

当即,提笔草拟两道命令:一、免去李经羲代总理职务,任命段祺瑞为国务总理,责成其共同举兵讨逆;二、请副总统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务。最后,盖上“中华民国”大印和黎元洪印章。封好,派公府秘书覃寿坤偷偷去天津,亲交段祺瑞。并在天津将这两项命令通电全国。之后,把几颗大印包好,交给丁槐,赴南京交给冯国璋。

有人说:“总统,这两个人对您都不好,怎么能把大权交给他们?”

黎元洪叹息道:“唉,以国家大局为重吧。”

说着,取出一些银币,带上勃朗宁手枪,含泪环视一下这间伴随他度过一年零二十三天艰辛岁月的办公室,挥泪离去。

这时,正是张勋派兵接管公府的混乱时刻,黎元洪命与他身材相差无几的唐仲宣中将穿上自己的总统装,乘汽车出门。自己着普通职员服装,与秘书刘钟秀和一名男仆,坐蒋作宾的汽车出府,约定在法国医院会面。不料,因没有医生给他们开入院通知书,不能住院,只好转赴日本公使馆,在武官斋藤少将官邸栖身。

7月3日上午,曾毓隽风尘仆仆来到保定。曹锟把他引入内室。寒暄过后,曹锟说:“毓隽兄,你这位大人物难得来我这小地方。老兄有何吩咐?”

曾毓隽跟徐树铮是段祺瑞的两个高参,曾依仗段的势力,向来不对布贩子曹锟正眼相看。今天,他有求于曹,情况当然不同。他赔着笑脸讨好地说:“仲帅,我奉段老之命来拜访你。”

“哈哈,”曹锟已猜出几分,笑道,“曹某和段芝老没说的,有话请讲。”

“那当然,当然。”曾毓隽赶忙恭维道,“仲帅深明大义,是非分明,为固我北洋政体,立过汗马功劳,对芝老确实没说的,芝老是不会忘记老兄的。哈哈。”曹锟微笑不语。曾接着说:“兄弟此番前来,为了一件于我北洋派性命攸关的大事!张勋老贼在北京复辟,把小皇上搬出来了,一连发了十几道伪谕,分封了各路诸侯,给各省发了复辟电。如果听信其阴谋得逞,中国历史将大倒退,我们将受张贼的蹂躏,你们这些老一辈创造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曹锟想,这复辟的事,段祺瑞、冯国璋、徐世昌都有预闻,都或明或暗地支持过,你们把张勋那股野火点起来了,现在又来做正人君子!这么想着,他问:“段芝老有什么吩咐?”

“请仲帅出兵讨逆,挽救危亡!”

曹锟心想:怎么,又来巧使役?胜了,你们坐收渔利;败了,消耗别人实力,你们不亏本。不行,我得慎重行事,不能卖得太贱!于是问:“段老怎么部署?”

“是这样,”曾毓隽说,“目前参加讨逆的军队,有李长泰的第8师、冯玉祥的第16旅,加上仲帅的第3师,不下两万人。辫子军只有五千人,胜利是有把握的。”

“各省督军不是听段老的话吗,为吗不多调点军队?”曹锟以嘲讽的口吻说。

曾毓隽思谋片刻,说:“按段老的威望和势派,调几师军队不成问题。可是,有三点不妥:一、复辟发生在直隶境内,用直隶军队讨逆,乃天经地义之事;二、段老知你为人长厚,信任你,所以才托付于你;三、如果客军参与其事,将来势必发生地盘之争,你这个直隶督军将会吃大亏。”

几句话说得曹锟哑口无言,他一向把地盘看得比性命宝贵,他说:“北京第1、第12、第13等三个师,还有江朝宗的警察部队,加起来有三四万人,他们附逆怎么办?”

“哈哈,仲帅多虑了。江朝宗、王士珍、陈光远都因怕打仗而附逆,他们怎么会死心塌地为张大辫子卖命呢?再说,段芝老跟他们都有深交,能不预先通融吗?”

“请谈谈组织形式。”曹锟一本正经地问。

“段老亲任讨逆军总司令,段芝贵任东路军司令,由廊坊而曹村而丰台;仲帅任西路军司令,直指卢沟桥。两路部队会师后一起进击北京城。其他人员有梁启超、汤化龙、徐树铮、李长泰为总部参赞,靳云鹏为总参议,傅良佐、曲同丰为参议,张志潭为秘书长,陶云鹤为副官长,鄙人为军需处长……”

曹锟想:好啊,原来清一色老段的人马,好处全让他占了!他心里酸溜溜的,半晌不发一语。许久,才吸着冷气说:“哎呀,第3师经过四川之役,元气大伤,至今未复,怕是难当重任哪……”

曾毓隽知道他想卖关子,讨高价,阴阳怪气地笑道:“嘿嘿,仲珊兄,复辟前你是直隶督军,位居一尊,高高在上;现在,张勋在你之上当了督军,而你只是他手下一巡抚,你不会安于现状吧,啊?”

一句话戳到曹锟痛处,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喘气也粗了,他正为这道“皇上”的伪谕气恼交加呢。于是咬着牙问:“事成之后,我能得到吗好处?”

“还你督军,赠你省长,如何?”

“真的,督军省长归我一人?妈的,我干!我拿出我的王牌军——吴佩孚旅!”

“好,大事济矣!”

张勋复辟,前后只经过十二天;讨逆战争一共不到六天,打了两次小仗便告结束。显赫一时的张大辫子,仓皇逃到荷兰使馆躲起来。段祺瑞以“再造共和”的伟人重登内阁总理宝座;冯国璋坐收渔利,以代理大总统之职入主京门;曹锟摇身一变,成了“保卫共和”的英雄,集督军、省长于一身,把保定练兵大权交给吴佩孚,自己长驻天津省会,过着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生活。从此,北洋军阀进入直皖纷争、段氏穷兵黩武的新时期。

这天晚上,曹公馆大厅里张灯结彩,鼓乐声声,正在唱堂会。曹锟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半躺半坐在一张大沙发上,一双赤脚舒服地搭在软垫上;茶几上放着时鲜水果,饮料糕点。他着了迷,手里的雪茄烟点着忘记抽,举在口边的水果忘记吃,一双贪婪的眼睛,痴迷地盯着台上“白娘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饿狼盯着猎物。他时而抚掌大笑,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恼怒地骂许仙绝情,时而下流地大骂老法海浑蛋……丑态百出,得意忘形。

今天的堂会是由七弟曹锳一手操办的。他当时拍着胸脯对曹锟说:“三哥,小弟为你找个最好的戏班儿,挑个最漂亮的粉头,选一出最动情的剧目,保你看得直眉瞪眼儿。”曹锳终日狂嫖滥赌,不干好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没有他不认识的。曹锟嫌他胸无大志,一向不喜欢他,是母亲和兄弟们求情,才让他当上混成旅长。他上任不久,便把军旅搞得乌烟瘴气。团、营、连、参谋、副官,有一半儿是他的狐朋狗党、地痞流氓。他们对百姓敲骨吸髓,无所不为,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叫他们“茶壶队”。

果然,曹锳没让曹锟失望。在他给曹锟介绍戏子时,曹锟一下对坤伶“九岁红”——刘凤玮看直了眼。

刘凤玮六岁从师学艺,九岁享誉京津,年方二十二岁,已成北方名优。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那好看的面庞,周正的小嘴,精巧的鼻峰,玲珑的双耳,精美绝伦的身段,以及令人惊艳而销魂的眼睛,真是美若天仙!这双眼睛往哪里一瞅,哪里便生机勃发,她人往哪儿一站,哪里便光彩照人。若不是曹锳在身后扯衣襟,曹锟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等刘凤玮上了舞台,她的扮相更美艳动人。首先,那气质和风采就倾倒满堂观众,那身素白淡雅的戏装,那端庄高洁的头饰,那垂在背上的一缕乌发,那挺秀白皙的脖颈,那粉红色薄底戏鞋,加上她婉约甜润的嗓音,顾盼神飞的眼神,轻柔舒缓的动作,略带感伤的旋律,嘿,绝了!坐在曹锟身后的曹锳,早看出他三哥的心思,凑近耳畔悄声问道:“三哥,这小妞儿怎么样?还没‘开苞儿’呢,给三哥玩玩儿?”

“你有这道行?”

“一切包在小弟身上。放心,不让嫂子们知道。”

“哈哈,好,好!”曹锟笑道。

散戏后,曹锟设夜宴招待老板、领班和主演,由曹锳作陪。曹锟彬彬有礼,行止有度,殷勤地给刘凤玮布菜、添酒。对她的演技赞不绝口,对“白娘子”的遭遇极表同情,对“小青”的正直无私盛赞不已。他说:“一回生,二回熟,本人对刘小姐的才干十分敬重,以后有吗事尽管说,我一定鼎力相助!”

曹锳在一旁连忙帮腔,说他三哥多么平易近人,多么乐善好施。刘凤玮早看出二曹居心叵测,所以表现得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吃完夜宵已是两点多,曹锟很有礼貌地与刘凤玮等人握手而别。他告诉副官用他的汽车送刘小姐回家。上车前,曹锳笑道:“刘小姐你好福气,第一次见面就打动了三哥。你瞧,他拿出两千元奖你,你可怎么谢我呢?”

刘凤玮知道这一切之后的名堂,说什么也不肯收。曹锳向老板一使眼色,王老板笑道:“哈哈,我替刘小姐收着吧。”曹锳连说:“好,好。”一路上,王老板对曹锟的慷慨、平易、权势赞叹不已,连声慨叹:“谁若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才是三生有幸呢。”刘凤玮一想起那个满脸皱纹、皮肤粗得像鸡皮、大嘴小眼、邋邋遢遢的糟老头子,便感到不寒而栗。回去后跟母亲一说,母女俩又急又怕,垂泪哀叹,彻夜未眠。

果不出所料,第二天,王老板抱着一大堆礼品找上门来。一进门就嬉皮笑脸地说:“老嫂子,您大喜了!督军大人看上姑娘啦,这不,派人送来这么多礼品,我一辈子见都没见过。老嫂子,您的好日子来到了。嘻嘻……”

“王老板哪,”老太太哭诉道,“你修修好吧。俺闺女才二十二岁,怎能去做小?怎能嫁给比她大三十多岁的老头子?造孽呀!”

“哎,老嫂子,”王老板摇唇鼓舌地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死了不是臭块地头子?当乐不乐,傻瓜一个,有福不享,白来一趟。管他年纪大小,嫁过去自主自怀,风流自在,金满箱,银满柜,吃香的,喝辣的。出门有人抬轿子,进门有人打帘子,奴婢家丁,一呼百应。进门儿就是少奶奶,您老人家成了老太太。省得没黑没白地喊嗓子,吊腰子,让人瞧不起。要不是咱那闺女生得伶俐,长得乖,您哪,哪有这个福气?”

正说着,刘凤玮进来了。一看这阵势,心里便全明白了,她嘻嘻冷笑,如醉如狂地说:“哈哈,好啊,来得好快呀!他怎么知道我会愿意,他怎么知道我会卖身?我要是反抗呢?我要是硬不同意呢?他督军也罢,省长也罢,俺不红眼,俺不乐意,俺要自由,要人格,不要爹,不要爷!”

说着,气恼交加,疯了似的把绸子、缎子、华冠贵服、金银首饰一件件扔出去,边扔边哭边骂。娘抱住她,老泪纵横地说:“孩儿啊,你疯了,傻了,你不要命了,咱可惹不起人家呀!”

“哈哈,”刘凤玮哭笑道,“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让我去死,去死!”

娘死死抱着她,王老板也在一旁劝阻。娘哽咽着说:“孩儿,娘早年守寡,拉扯你姐弟俩不容易。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未成年的兄弟怎么办哪?呜呜……”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其悲惨之状令铁石人也潸然泪下。

这天晚上,刘凤玮散戏归来,刚拐进胡同,一前一后两个大汉从天而降。高个子冷笑道:“小姐,我们等候多时了,跟我们走一趟吧。”刘凤玮怒斥:“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矮胖子说:“你会明白的!”说罢,没等刘凤玮“救命”二字喊出口,一条口袋早套住她,并把口紧紧扎住。她被放上马车,任她怎样挣扎、呼叫,全都无济于事。

当她除掉口袋,仓皇四顾时,已被掠到一间陈设华丽的卧室。她发疯地骂街、叫喊,拍门打窗,无人理睬。少顷,随着一阵笑声,门被轻轻推开,曹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刘小姐,你受惊了,我这厢有礼了!”

“你?”刘凤玮骂道,“流氓!色鬼!白披一张人皮!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有王法吗?我要告你!”

“哈哈,王法?告我?我就是王法。当今世界谁能管得了我曹锟?”

“不,不!你不会得逞的,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凤玮呀,”曹锟乞求道,“我的心肝儿,我太喜欢你,太爱你了!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我请你宽恕……”

“呸!滚!离我远点儿,你再近前一步,我一头撞死!”

“别,别。”曹锟在离她两米远的一只椅子上坐下来,直直地瞅着她,“咱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你坐下,听我说,听完后不同意,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刘凤玮心力交瘁,实在太累了,颓然依靠在沙发上,垂首撑额,暗自饮泣。

曹锟说:“我官至上将军,连北京政府都对我另眼相看,我找个女人还不容易?要是别人到我这爵位上,早十个八个地娶了。可我只有一妻一妾。我尊重她们,爱护她们,可她们都不争气,给我生下三个丫头,没有一个儿子,不然,我就断后了……”说着,鼻子一酸垂下泪来。

“你绝后关俺屁事儿?你官儿再大,钱再多,俺不稀罕!呜呜……”说罢,刘凤玮也痛哭不已。

曹锟抹抹眼泪说:“凤玮呀,我是个老实人,绝不会亏待你。有了你,我今生今世不再纳妾。我疼你,爱你,保护你,金银财宝全交给你,我一切都听你的……”

刘凤玮听说过曹锟是厚道人,于是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大人,你是好人,你是真心,我领情。可我二十出头儿,我爱唱戏,爱艺术,我正在兴盛时期,我不能断了艺术生命,你修修好成全我,放了我吧,我愿认你做干爹,侍候你一辈子……”

“我的……孩子!你把我的心……全……搅乱了……”

曹锟走过去,抱住刘凤玮,抚摸她的背、她的秀发,像个慈善的长者,刘凤玮挣脱他,重新坐在沙发上,乞求说:“您答应了?同意了?放我走了?”

“凤玮,你让我想想,想想……”说着,拿起茶杯递给她,“喝杯水,歇歇,别急,有话慢慢儿说。”

刘凤玮又渴又饿,接过杯子“咕嘟咕嘟”喝个精光。曹锟看着,忽然发出一阵奸笑。

刘凤玮放下水杯,忽然感到头沉眼涩,很想倒下睡一觉。不能,她强打精神,支撑自己。不一会儿,越发嗜睡难忍,她看见灯重光,人重影,物体在轻摇慢动,头昏眼沉,昏昏欲睡,不能控制自己。终于,她支持不住,头往沙发背上一歪,呼呼地进入梦乡。

曹锟得意忘形,一阵怪笑:“嘿嘿,小七儿对付女人真有一套。嘻嘻,睡着了,上当了,哈哈……”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发疯地在她额上、脸上、嘴上吻了又吻。然后,抱上床一件件地脱衣裳,直脱得一丝不挂。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抚摸着,亲吻着,像贪婪的猫在嗅一块就要到口的鱼肉……

第二天,日上三竿刘凤玮才醒来。一夜缥缥渺渺,虚虚幻幻,做了许多梦:美梦、噩梦、无法启齿的梦……醒来第一眼,见到一个多褶的、鸡皮似的、讨好的、献媚的老脸,继而,她惊慌失措慌忙四顾,然后急速收回目光,看自己身上的纯毛毯、鸭绒被和赤裸的上身。她终于想起可怕的一切,被子把头一蒙,呜呜地哭起来。曹锟像哄孩子,小心翼翼地劝说,心肝儿宝贝儿地浑叫。刘凤玮霍地把被子一撩,一把抓住曹锟,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嘴巴,像打在鸡皮上、皮球上,刘凤玮的手震麻了。但曹锟硬是梗着脖子让她打,一动不动,嘴里说:“打吧,打吧,如果打我能让你出气,就使劲打吧。我、我反正对不起你了。”说罢,连抽自己嘴巴。

刘凤玮的手绵软无力地停住,慵懒泄气、万念俱灰地坐在床上,眼泪扑簌簌从苍白的脸上淌下来。突然,她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吃饭。”

“哎,就来,就来。”曹锟喜出望外,慌忙传达“女皇”的命令。

在曹锟的帮助下,她像个行将入木的老妪,缓慢地气喘吁吁地穿上衣裳。她不时停下来,痴呆呆地瞅着一处出神,忘了痛苦,忘了世界,只知道就着凄苦的泪水,吞食着美味佳肴。这是她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甜的一次早餐,也是最苦涩的一次。

“咣当”,门开了,“咕咚”,衣架倒了。一个高亢尖细、声嘶力竭的声音哭叫道:“好啊,老头子,你干的好事!你背着姑奶奶在外边找野娘儿们,什么脏货、烂货、下流货都往家里敛掠,我跟你拼了,拼了!”

刘凤玮扭头一看,见一个三十多岁、衣冠华丽的风流少妇,红头涨脸,怒发冲冠地闯进屋来,猫腰低头直冲曹锟撞去。

“寒蕊寒蕊,听我说,听我说……”曹锟抱住陈寒蕊。

“我不听,不听!”陈寒蕊抓住曹锟又哭又跳,“呜呜,你答应过我,只爱我一人,你答应过我,不再讨小儿。呜呜,如今猫啊狗的往家弄,我不活了,我跟你拼了!”

“哎哎,寒蕊,别这样,别这样,人家刘小姐是正经人。”

“什么正经人?骚货!贱货!一个臭戏子,哪有好东西?看一次戏就勾搭上了,还有好东西?!”

“他妈的,”曹锟急了,“我偏娶,爱娶!谁让你们不争气,不给老子生儿子?我要绝户了,你知道吗?!”

曹锟的话好像“杀手锏”,陈寒蕊自知“理屈”,顿时软下来。曹锟正妻郑氏,下嫁三十多年,只生得一女,她本人生得丑陋,胖得像面团,终日清心寡欲,只知斗纸牌、打麻将、吃斋念佛。曹锟在外面把天捅个窟窿,她也不闻不问,乐得心宽体胖,自由自在。二姨太高氏,过门两年,给他留下一个千金便溘然早逝。于是,曹锟又娶了天津名门闺秀陈寒蕊。陈氏略通文墨,长得如花似玉,生得乖巧伶俐。一进门就颇受曹锟宠爱,好衣好裳尽她穿,好菜好饭依她吃,大把的银子依她花,众多奴婢家丁任她打骂、驱使。由于曹锟平日宠她、惯她,把她惯得横行无忌,连曹锟也让她三分。一次,她耍横,硬是指使卫兵殴打乘警,命令列车改道逆行。只可惜,她不争气,进门六七年,只生二女,好像成了短处。

陈寒蕊口吐秽言,刘凤玮都听到了,犹如乱箭穿心般疼痛。她父母都是红极一时的艺人,虽无大富大贵,也是殷实之家。父母三十多岁才生下凤玮,加上她从小聪明伶俐,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再说,凤玮从小刚强志气,从不招惹是非,所以也受不着大的磕碰。今天遭此奇冤,遇此大辱,已经肝胆欲碎,五内俱焚。听到有人骂她贱人婊子,她如何受得了?真是怒火中烧,热血沸腾,真想跳起来,把这个世界砸个稀巴烂!可是,她心力交瘁,万念俱灰,最大的愿望是尽快见到母亲和弟弟,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无意、无心也无力去作计较。只是坐在那里,手托腮,闭着眼,任泪水潸潸流淌……

陈寒蕊以为刘凤玮理亏,以为她软弱可欺,一腔醋火全发泄在她头上。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扭过来:“我倒要看看,你比我强多少?”刘凤玮表情淡漠,任其摆布,不动声色。陈寒蕊见她果然纤细灵秀,楚楚动人,比她略胜一筹,更加醋性大发:“我打你个婊子!”说着,抡起手来,“啪啪”就是两巴掌。

刘凤玮没想到她会动手,她的手向前一推,陈寒蕊“啊”的一声,跌出三四米远,坐在地上。刘凤玮坐在原处,端起饭碗吃饭,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好啊,你敢还手?!”陈寒蕊号叫着冲上来,挥起拳头猛击刘凤玮,刘凤玮不声不响,不慌不忙,手向上一扬,陈寒蕊的胳膊如被棒击,火烧火燎地酸麻痛。她急了,抄起凳子向刘凤玮砸去,刘凤玮手疾眼快,轻身一摆,凳子擦身而过,“咣——哗啦”,穿衣镜被击得粉碎。刘凤玮依然神色不动。

陈寒蕊低估了刘凤玮,她从四岁开始练功,直到今天从未间断,唱过刀马花旦,整天弄枪使棒,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绰绰有余。

曹锟吼叫:“你有完不?滚!”

陈寒蕊讨个没趣,哭嚎着、叫骂着走了。

刘凤玮死不了,逃不掉,终日茶饭不思,闷闷不乐。曹锟为感化她,把她母亲、弟弟接进曹公馆,好吃好喝好待承。曹锟彬彬有礼,时而自己问候,时而派人关照。还派副官给她弟弟找了一所最好的学校,每天上下学有马车接送。老太太受宠若惊,大受感动,开导女儿:“儿啊,认命吧,常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既然成了人家的人,就顺从人家算了,别光使性子。一个女人还不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姑爷虽说大了点儿,可脾气好,厚道,又知道疼人。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曹锟更不放过大献殷勤的机会,百般迎合她,哄着她。经过开导,虽说刘凤玮心情好些,但还是不让曹锟靠近一步。

这天,曹锟把曹锳叫到跟前,对他说:“刘凤玮好凶啊,一个多月不让我碰她,真拿她没办法。”

曹锳莞尔一笑:“嘻嘻,这有何难?三哥附耳过来。”二人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说得曹锟哈哈大笑,连说:“好计,好计!”

第二天,刘凤玮百无聊赖,正在听留声机里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她情不自禁地用脚打着节拍,跟着哼唱。唱着唱着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苦恼,竟至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小丫环晚秋走进来,轻轻关掉留声机,搂着她的肩膀说:“小姐,您怎么又哭了?还是想开点儿吧,何苦糟蹋自己。看您,才来一个多月就瘦成这样,真叫人心疼啊!”说着,也啜泣起来。

晚秋不劝则已,一劝反引起她满腹心事,反身抱住晚秋哭出声来。自从她被掠进曹公馆,晚秋一直服侍她,开导她,二人相依为命,感情甚笃,无话不谈。忽然,晚秋在她耳畔小声说:“哎,姐姐,听说天津市场有个大相士叫‘无非子’,相面算卦最是灵验,咱去测一测小姐的前途命运如何,就着也散散心?”

“好啊,我正想算算命。可那帮浑蛋让咱去吗?”刘凤玮兴致勃勃地说。

“瞧您说的,您要星星谁敢给月亮?想上蓬莱仙岛也不会有人拦您的。可是,您可不能跑,不价我可没法交代。”

“哎哟,我的傻妹子,我娘跟兄弟都在人家手里,我能往哪儿跑?”

“好,咱们说走便走。您快打扮一下,我去要车,去去就来。”

“慢着,”凤玮别出心裁地说,“算卦相面大多胡诌,这样吧,我扮丫环,你扮小姐,听他怎么说。”

“哎哟,好啊,咱就这么办!”晚秋拍手叫好。

主仆二人乔装改扮,坐上马车,前有保镖,后有跟班,辚辚地向天祥商场驰去。

她的生辰八字、个人状况,早有人通报给无非子,刘凤玮一到,无非子十分热情,让座献茶。刘凤玮说:“先生,我们主仆二人来算命,她是主,我是仆,你先给我算算,算对了再给俺们小姐算。”

无非子手捻胡须,煞有介事,在她脸上瞅来瞅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故作惊讶地说:

“哎呀,姑娘,快受老朽一拜!你虽是丫环,但吉人天相,日后必有大富大贵!老朽算命几十年,像你这样的吉相还是第一人!”

几句话说得凤玮面红耳热,怦然心动,晚秋故意撅起小嘴问:“无非子,难道我这个千金小姐的命,还抵不上一个丫环?”

“小姐,”无非子信口胡诌道,“请恕小可直言,这位虽是丫环,却是‘马踏平原地,船遇顺行风,涛涛时运至,不用问前程’,比您的命运强多了。”

“唉!”晚秋故作不快,退到一边去。

“姑娘,”无非子继续诌道,“让我看看您的五官:眉为保寿官,目为监察官,鼻为审辨官,嘴为出纳官,耳为采听官。长好一官十年好,长坏一官十年糟。嗯,姑娘的眼睛长得好!目长主贵,目如丹凤德哲贵人;眉毛尖天地宽,眉峰长主吉祥。这嘴嘛,也好!口呈方,主祥;尤其这颗美人痣,长得很是地方!当年杨玉环之所以成为贵妃,全靠这颗美人痣。嗯,这鼻子也好。鼻弓弯财万贯,鼻梁正贵人形。天额满人位显,地格圆福禄全;耳垂长步金堂,面红润喜临门。哎呀,吉相,实乃吉相!有道是:青龙出水云中游,虽有忧烦别发愁,蛟龙总遇自由水,旺盛福运刚出头。姑娘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据老夫看,姑娘有做娘娘的天分,会不会消受就看姑娘自己了。”无非子算了刘凤玮生辰八字、生肖属相、婚姻家庭、兴衰际遇,无不神机妙算。把个刘凤玮哄得团团转。

回到公馆,刘凤玮派人把曹锟叫来,说:“我跟你过,可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好!”曹锟高兴异常,“你说吧,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我也答应。”

刘凤玮掀开墨盒,拔出毛笔,铺开白纸,把笔塞在曹锟手里,说:“我说,你写。一、明媒正娶,婚事大操大办;二、不再寻花问柳,不再讨小老婆;三、好生待承刘凤玮的母亲和弟弟。”

曹锟欣喜若狂,一一写下。把笔一扔,紧紧把刘凤玮抱住,迫不及待地上床去。

早在小站练兵时期,冯国璋和段祺瑞就在袁世凯手下争权斗宠,面和心不和。袁世凯死后,二人因争夺北洋领袖,又各立门户,互不相容。尽管冯国璋入主北京时,二人曾表示不再有府院之争,可说是说,做是做,段祺瑞想控制军政大权,让冯国璋当傀儡总统;冯国璋则不甘人下,寸权必争。他们合作不久,新的府院之争就由暗到明,由缓转疾,日趋激烈。

段祺瑞这次组阁后,西南方面势力最大的两派——桂系和滇系,一个宣布“自立”,一个通电反对段内阁;孙中山系国民党,也举起“护法”旗帜,在广州成立军政府。这一切都是段祺瑞所不能容忍的。他决定推行其蓄谋已久的“武力统一”政策,使西南派臣服。他的用兵计划是由四川进攻云、贵,由湖南进攻两广。湖南地处南北要冲,军事力量又较薄弱,因此,段祺瑞选择湖南为进攻西南的跳板。他用“湘人治湘”的骗人口号,派亲信傅良佐当湘督,周肇祥当省长,又把北洋军范国璋、王汝贤部派往湖南前线,妄图以优势兵力,在三个月内平定西南。

冯国璋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为保住总统宝座,削弱政敌力量,与西南暗通消息,互相勾结,推行其“和平统一”政策,处处扯段的后腿。

由于段祺瑞的穷兵黩武政策不得人心,冯国璋暗中鼓动范国璋、王汝贤在前线发表停战通电,逼得傅良佐、周肇祥弃城逃跑。与此同时,冯国璋及长江三督(陈光远、李纯、王占元)发起咄咄逼人的攻势,迫使段祺瑞于1918年1月16日宣布辞职,冯国璋发布了准段辞职的命令。

段祺瑞含羞饮恨,再次跑回天津,唆使督军团向冯国璋频频发动攻势——与四个月前对付黎元洪的手段一模一样。

这天,曹锟正“黏”在房中与刘凤玮调情,秘书长王毓芝报告:徐树铮有要事求见。

曹锟惊疑道:“嗯?这小子来干什么?”

王毓芝说:“还不是为他们拉票。”

曹锟说:“不见!就说我不在家。”

自从曹锟宠幸吴佩孚之后,王毓芝和熊炳琦每有失落感,总想找个靠山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因此,常利用工作之便,向老段暗献殷勤。这次徐树铮来见曹锟之前,先与王毓芝密谈良久,并送上一笔数目可观的礼品,王毓芝还能不说好话?他委婉地说:“大帅,这怕不好吧?”

曹锟说:“老段已经下台,没啥了不起,不见他。”

“卑职以为,老段越是下台越应该见他,不然人家会说咱浅薄,有失大将风度;再说,他越下台越有力量,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唆使督军团兴风作浪,这种人得罪不起呀!”

王毓芝早已摸到曹锟“心脉”:他喜欢恭维,喜欢端“伟人”架子,最怕别人说他浅薄、无能。再说,老段几起几落,四次出任总理,谁能保证不东山再起?于是,曹锟说:“好吧,那就让他到西花厅候见。”

曹锟步入西花厅,徐树铮和王毓芝赶忙起身相迎,毕恭毕敬。

徐树铮字又铮,江苏萧县人,时年三十八岁。中等身材,皮肤黝黑,香蕉鼻,窝眍眼,一张大嘴。其父忠清公为乡间鸿儒,设馆郡城,教授乡里。徐树铮从小随父读书,家教极严,十三岁时补博士弟子,十七岁为禀生。十八岁赴南京科考,因名落孙山,便决定去济南投笔从戎。时袁世凯正任山东巡抚,袁命道员朱钟琪接见,因话不投机,徐树铮拂袖而去。幸遇武卫右军管带段祺瑞,被段收为记室(书记官)。从此,追随段后,步步升迁。1905年,在段祺瑞保荐下赴日留学,就读于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1909年学成回国,更为段氏所倚重。1916年6月,段祺瑞提拔他当了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是段祺瑞的军师,许多主意均出自他口……

一见面,曹徐二人拱手寒暄,分宾主而坐。平时,徐树铮总爱板着脸,不苟言笑,架子大得很。今天,因有求于曹锟,总算脸上有了笑容。他说:“前不久,仲帅新婚燕尔,芝老重任在肩,日理万机,无暇亲临祝贺,芝老时常引为憾事。现在,他幸卸仔肩,旁顾有暇,特遣小弟前来致礼,以为失礼之补,请仲帅笑纳。这是礼单,请过目。”

“哈哈。”曹锟笑着接过礼单,“总理太客气了。啊!这么重的礼,我可是受之有愧呀!”

徐树铮击掌叫进侍从,开门处,他们抬进一个大提盒,曹锟近前一看,件件奇珍异宝,无不价值连城。曹锟喜得每条皱纹、每个毛孔都充满笑意,说:“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我收下了。兰亭啊,抬到后房去。”

三人去了。曹锟见物眼开,十分高兴,笑眯眯地问:“又铮兄别有他事?”

“有。”徐树铮将一份电报副本递给曹锟,“这是仲帅所为吧?”

“啊!”曹锟接过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脸立刻涨得通红,“这,这……”

这是11月18日,曹锟、李纯、王占元、陈光远联名签发的一份巧电,主张与西南派和平解决争端,并主动提出做南北调人。这个巧电是刺向皖系的一把尖刀,一发重型炮弹。较之傅良佐弃城逃跑,王(汝贤)、范(国璋)通电主和更具威慑力。它导致段内阁垮台,主战派失势,皖系威信扫地,段祺瑞和皖系巢穴一片惶恐……

徐树铮一双贼眼瞟着曹锟,观察他的表情,揣摸他的心理。当他见到曹锟局促不安,大大提高了从气势上战胜他的信心和勇气。徐树铮说:“仲帅,我想这是一个误会,你不会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不会如此糊涂,也不会跟长江三督搅在一起吧?”

排炮一样的几个“你不会”,打得曹锟晕头转向。如果曹锟敢于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是我发的!”那徐树铮会马上晕过去,段祺瑞也会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因为,曹锟在北洋诸将中地位太显赫了,他光正规军就有七个混成旅,四万多人,又占据能左右北京政府的地盘,他对直皖双方,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可是,这个有名的“虎变将军”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不好意思与皖系抗衡:“啊,是,是……这是个……误会,误会。”

徐树铮暗叫:我到底把这个老色鬼逼到墙角了!一颗悬吊的心总算落到实处。

巧电是不是李纯冒名发出的呢?不是。是不是曹锟出尔反尔呢?也不是。事情是这样的:李纯曾征求过曹锟的意见,打算联合发一个促进南北和平的联电。曹锟既不愿得罪皖系,又不愿得罪直系,因此,李纯征求意见时,他作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李纯以为曹锟同意了,就拟电以曹锟领衔从南京发出。现在只要曹锟承认是误会,徐树铮也就满足了,自然不会再追根溯源。徐树铮说:“好啦仲帅,这件事点到为止吧。”

“请转告总理放心,我曹锟绝不会糊涂至此。”曹锟假装认真地说。

“哈哈,芝老对仁兄一向放心。”徐树铮弦外有音地说,“不过,有一点倒是对仲帅放心不下……李纯现在成了赫赫有名的主和派领袖,执长江三督之牛耳,一旦南北和平实现,他的政治地位会更高,而仁兄你,嘿嘿……”徐树铮一双挑衅的小眼睛,闪着戏谑、嘲弄的光,“老兄可是西南派切齿痛恨的洪宪旧将,是靠芝老的保护才免遭通缉的。一旦和平实现,你必将受到排斥,到那时,怕连芝老也难以保护你了。”

几句话切中曹锟的要害,他正因李纯大出风头,备受中外人士青睐而妒火中烧。今天听徐树铮一说,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问:“那……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徐树铮为能控制曹锟而得意,“只要你肯为主战派卖膀子力气,不久的将来,新国会改选总统时,一定捧你当副总统。”

这个对总统宝座大半辈子魂牵梦萦的曹锟到底动心了!是啊,黎元洪、冯国璋不都是由副总统升任大总统的吗?再说,临时参议院掌握在皖系手中,将来成立新国会,必将以临时参院为基础。段、徐如肯帮忙,那副总统还有别人的吗?曹锟越想越高兴,越想越激动,仿佛副总统的宝座明天就到手似的。他右拳击在左掌上,野心勃勃地说:“我干!说吧,让我做什么?”

“首先,你要发一个马电(21日),说明以南军退出长沙为南北议和的条件。这是一个折中方案,既不伤害总理,又顾全了总统面子。你看如何?”

乍看起来,这是个既不偏袒直系,也不偏袒皖系的方案。其实,这是要西南派无条件投降,是变相的主战论。曹锟哪里懂这些,说:“好,我发!你接着说。”

“仲帅果有大将风度!”徐树铮恭维道,“第二,不久,芝老要在天津召开督军团会议,较之过去的徐州、南京、天津会议规模都要大,届时,芝老要推举你当大盟主。那时候,你的大盟主地位得到中外人士确认,将载入史册,离你当副总统为时不远了。怎么样,参加吗?”

徐树铮直直地盯着曹锟,只听曹锟说道:“哈哈,总理如此厚爱,我能不去捧场吗?”

12月2日,督军团会议在天津孙家花园召开。

这次督军团会议人数之多、规格之高都超过历次。代表有奉督张作霖、吉督孟恩远、黑督鲍贵卿、直督曹锟、陕督陈树藩、晋督阎锡山、豫督赵倜、鲁督张怀芝、闽督李厚基、浙督杨善德、皖督倪嗣冲、苏皖鲁豫剿匪督办张敬尧、上海护军使卢永祥,此外,热河、绥远、察哈尔都派来代表。只有长江三督和西南五省未派代表参加。

会议由曹锟主持。但见他神气活现,满脸堆笑,极尽献媚讨好、哗众取宠之能事。张作霖、倪嗣冲、张敬尧、张怀芝等人,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不时奚落他、嘲讽他、出他的洋相,他故作不见不闻,只顾自得其乐。

段祺瑞只有开始露了个面儿,以后一直幕后指挥。徐树铮场前场后,运筹帷幄,给大家定调调、画框框,暗里指使倪嗣冲、张敬尧等顽固派帮腔,明里鼓动曹锟在前台表演。会议议题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对西南出兵作战问题。决定以湖南为突破口,一路由曹锟为主帅,率队从京汉路南下,通过江西进攻湘东。各省自报出兵数字:奉天省两万人,直、鲁、皖各一万人,陕、晋各出五千人,军费由出兵省份自筹。二是对付主和派问题。攻击重点一是总统,一是责任内阁。其策略是:以变相独立的形式,来瓦解王士珍内阁;集中力量打击李纯,来扫冯国璋的外围。

正当曹锟大出风头时,吴佩孚来到天津。一见面就忧心忡忡地说:“仲帅,您上了人家的当了!”

曹锟正做着总统美梦,岂肯承认上当,故作聪明地说:“不不,子玉,你不入其内,不知其事。会议规模之大、规格之高,都是空前的。一下参加了十二个督军,十二个呀!他们都尊重我,都听我的。哈哈……”

真令人啼笑皆非!自己上当受骗,还这样自得其乐。吴佩孚为曹锟的浅薄而恼火,但又不能发作,只好耐着性子说:“仲帅呀,我来前作过调查,这确实是个圈套。会前,徐小鬼四处奔走,到各省为自己拉票;他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把张作霖拉来撑局面。张作霖一向野心勃勃,久萌争霸中原之心,现在正好出师有名,怕是再让他回去就难了,中国之局势……”

“哈哈,”曹锟不以为然地说,“别闹了,我与张作霖处得很好,没那么严重。”

“唉,大帅,”吴佩孚叹道,“我怎么说您才明白呢?您知道徐树铮是怎么把张胡子请来的吗?他把北京政府从日本订购的两万多条枪和大批军用物资,以非法手段给了张作霖,这无异于为虎添翼呀!”

“啊?小徐竟如此胆大包天,太没王法了!”

“还有,大帅您怕不知道,他竟把副总统的宝座许给张作霖!”

“什么,”曹锟跳起来,横眉立目地问,“有这种事?!”

“这是我过去的部下、在张作霖身边工作的副官亲口给我讲的,不会有错。”

“这个恶棍!”曹锟恶狠狠地骂道。他托着烟斗,蹙眉沉思,绕室徘徊。吴佩孚知道,只有对他有切身利益的事,才能撼动他欲壑难填的心。吴佩孚进一步说:“大帅,段祺瑞不惜花费这么大代价,急于把一个‘红胡子’请进关来,达到个人目的,难道还不足以引起警觉吗?再说,段祺瑞最重出身门第,他人前人后经常说您出身微贱,他会轻易选您做副总统吗?”

“他奶那个×!”曹锟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吼道,“出身门第滚他妈的蛋!老子比谁都不差!”

“是啊。”吴佩孚把火激起来又熄灭道,“我最推崇您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总统算什么?副座更不在话下,要做凭咱的能耐自己做,干吗靠他封?他算老几?他个人四上四下做总理,每次不过几个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给人家封官许愿?”

几句有柔有刚、明褒实贬的话,把曹锟说得舒舒服服,连说:“对对,他算老几,还是靠自己。可是,我已经走得很远了,这个弯子怕是不好转呐。”

“是啊,这倒是个问题。你前番主和,今又主战,人家已经纷纷议论。如再来一次反复,那威信更会下降……”其实,吴佩孚早已胸有成竹,只是故意卖关子,他沉吟许久说,“这样吧,就在‘先战后和’、‘战而能和’上做文章吧。并把咱的想法向大总统表明心迹,让他放心,理解咱的难处……”

“嗯,好,依你之见,兵还是要出?”

“不但要出,而且要多出,要打得漂亮。一要给老段点甜头,二要杀杀西南派的威风,三要扬扬咱的军威。一箭三雕,一举三得,今后我们方能称霸世界!”

一年多来,吴佩孚在保定埋头练兵,卓有成效,已编练七八个旅。其中,除张学颜的第5旅、曹锳的第7旅没完全掌握在他手之外,其余五个旅都听他的。他想一方面壮直系军威,一方面自己待价而沽,提高自己的地位。果然,曹锟欣然说道:“好吧,你给我留下曹锳看家,其余部队全带去。我委你为代理第3师师长、前敌总司令。子玉,你甩开膀子干吧。你先回保定,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一下,马上回去。”

吴佩孚欣喜异常,但不露声色,表面谦让一番,当晚便回保定点兵。

吴佩孚一走,王毓芝急匆匆来找曹锟,他说:“仲帅,我有话说!你对吴子玉太放心了,怎能把全部家当交给他?就不怕大权旁落吗?现在有几个好人?有几个不为自己?有几个不是逢场作戏?你想过没有,他在南方打出一块地盘儿,段祺瑞又惯于见缝生蛆,经他一挑唆,他又有兵权,又有地盘儿,还能认你这个大帅吗?这事你要三思而后行啊!”

曹锟打了一个寒噤,心一阵紧缩:是啊,这是一个可怕的后果,是个司空见惯的悲剧。古今中外,有多少野心家、阴谋家在重复着这一事实。就说袁世凯吧,把冯国璋、段祺瑞、唐天喜、汤化龙、陈宦等人扶植起来,给以兵权,到头来翅膀硬了,势力强了,有的反目为仇,有的阳奉阴违,有的……现在的军阀,哪个不是“同舟相敌国,婚媾若寇仇”?哪个不是争权夺利,彼狠此毒?有什么情义友谊可言?

他徘徊着,沉思着。

忽然,他想到吴佩孚的种种好处:在东北,他让我阳奉清室,暗趋项城,使我渡过难关;在娘子关,由于他机警果敢,避免了全军覆灭之灾;在岳州,他给我制定埋头练兵、扩大实力的计划,并身体力行;在四川,在我最困难的时期,他出了“明修皖段、暗度直冯”的方略。一年多来,他在保定闷头练兵,使我的实力大大超过战前水平。我今天之所以为北京政府另眼相加,为督军们所瞩目,为直皖两系所倚重,还不都是因为有吴佩孚吗?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诚心实意待他,他能翻脸不认人吗?不能!想着,他绷起脸严肃地说:“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身为大将,应该多说有利团结的话,多做有利团结的事。似这种伤害感情的话,以后我不要听。你去吧。”

王毓芝怏怏而去。

曹锟回到卧室,见刘凤玮又在听留声机,便在背后搂住她,并顺手把留声机关掉。刘凤玮任他摆布。曹锟托起她的下巴,问:“噢,宝贝儿,这小脸又阴起来了,有吗不顺心?跟我说。”

刘凤玮眼泪汪汪,搂着曹锟的脖子,含情脉脉地把头靠在曹锟胸前:“我……有了……”

曹锟高兴极了:“吗,有了?你是说有孩子啦?哈哈,谢天谢地,准是个儿子!”

有人叩门,进门的是曹锐,笑吟吟向刘凤玮打招呼,刘凤玮知道哥俩有事,知趣地退出去。

曹锐字建亭,排行老四。幼年在大沽钰盛号米庄学徒,曹锟起家后弃商而仕,先在天津县任清乡局长,后捐资候补县丞;不久,仰仗曹锟势力当上迁安县长,又用搜刮来的钱捐了个候补道员;宣统三年当上直隶藩台。兄弟之间,顶数老四长得排场:白皙脸庞,大眼睛,不高不矮,风度翩翩。不像那哥仨,像橡树桩子。此人诡计多端,精明干练,颇得曹锟宠爱。

兄弟坐定,曹锟问:“老四,有事儿吗?”

“没,没什么大事儿。”曹锐讷讷地,“听说你要去保定?恐怕很久才能回来吧?”

“是的,我想在保定多住些日子,然后还要去前线督军,决定把司令部设在汉口。省署事情已安置妥当。”

“是啊,”曹锐吞吞吐吐地说,“战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平息,以后,三哥考虑军事多了,恐怕没空儿管这边的事儿了,我看……你把省长……让与小弟吧。常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当我当一个样,省得交给外人不放心。趁现在有权有势,说话还灵,您就替小弟说说吧,我当省长,不会忘记哥哥的好处。”

“嗯,有道理,我确实忙不过来,正为这事发愁呢。”

“这么说您答应了?”曹锐一高兴跪了下来,呜咽起来,“三哥,我给您磕头了!您成全我,我一辈子不忘您的好处。我一切听三哥的。”

“好吧,我尽快跟上边说。”

“三哥,”曹锐重新坐下,兴致勃勃地说,“我想跟您合开几家公司。开个同福饼干公司,专门供应军队,一定能赚大钱,一年不会小于这个数……”说着,伸出四个指头。

“四万?”曹锟高兴地问。

“四十万!这是少说。您想想,光咱直隶的正、杂军就有五六万!让老五当董事长,赚了钱,你拿大头,俺俩分小头儿。”

“好。还有吗?”

“再开个利丰米面庄,专门包售直军军粮。可以到各地购买粮食,囤积居奇,牟取暴利;再用自己的粮米加工成饼干、食品,供应军队。里外一倒腾,一年不下一百万。地方、人我都选好了。”

“老四,真有你的,还有吗?”

“我还要筹划被服厂、军需厂,包销直军军衣军物。这叫靠山吃山,靠军吃军。哈哈,三哥,你看怎么样?”

“行,干吧,我做你们的后台!”

“还有一个想法:为了掌握李彦青,让他这个军需处长支持,我想把大哥的丫环秋凤许给他,让他死心塌地为咱办事。”

“好啊,那闺女精明,长得不错,从小在咱家长大,不会有外心。这样,我先认她做干闺女,然后再提这件事儿。”

“哎,对,就这么办!”

傍晚,一辆豪华的马车在几十名卫骑的护卫下,浩浩荡荡驶进河北路一座欧式别墅的庭院。

曹锟被搀下马车。这时,早有副官捷足先登,登上环形楼梯,来到镶有玉石栏板的宽大阳台,推开金碧辉煌的玻璃活动门,进入二楼铺陈华贵的康乐厅。副官推开右方一道弹簧门,进入富丽堂皇的走廊,对走廊侍卫喊:“快禀报夫人,大帅来了。”

侍卫抻抻衣裳,小心翼翼地推开阳面一个房间的门,敛气吞声地说:“夫人,老爷来了。”

“知道了。”陈寒蕊没好气地说。

以往,当下人通报曹锟到来后,陈寒蕊总是急速跑出来,张开双臂投入曹锟怀抱。夫妻二人卿卿我我,笑声朗朗,又是拥抱,又是亲吻。曹锟的正妻长住保定,与世无争,曹锟对她又敬畏、又尊重,总是隔三差五去作礼节性“拜访”。独对陈寒蕊宠幸有加,下人们为取悦陈氏,从不跟她叫“三姨太”,都异口同声地叫她“夫人”或“太太”。对此,曹锟和郑氏都不作计较,陈氏也居然以“夫人”自居。现在,曹锟另结新欢,自然冷落了陈氏,她哪里受得了?尤其上次大闹一场,吃了“没味儿”之后,她一直痛不欲生,闷闷不乐。

倒是刘凤玮的母亲、弟弟和曹锟,对刘凤玮又哄又劝,劝说她按辈分大小去看望寒蕊;寒蕊这边的人,也对她苦口婆心地规劝,劝她以礼相待,二人才勉强见了面,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事后,曹锟又一再哄劝陈氏,陈氏的心境才逐渐好一些。这次曹锟去保定前,再次来看陈氏。

“寒蕊,我来了!”曹锟低声说。

“来就来吧。”陈氏扭过脸去。

“怎么,宝贝儿,还生我的气?”曹锟从身后抱住她。

“有个小狐狸精迷着你,还来找我干吗?”

“还有个大狐狸精迷着我,迷得我神魂颠倒。”

陈氏半嗔半娇地说:“哎呀,走开!干吗老缠着我?”

“好,我走啦。”曹锟故意板起脸站起来。

“哼,哼……”陈氏像孩子似的蹬腿扭屁股地哭起来,“你走吧,走吧!谁让我命不好,早知你不是真心的!”

“哈哈,”曹锟重新抱住她,“我逗你玩儿哪,我哪里舍得走?”

陈氏撒娇地倒在曹锟怀里。曹锟摸着她挺突的肚子:“你争口气,给我生个儿子。”

“这回我非给你生个儿子不可!”

“哈哈,我的天!若真那样我天天供着你,你要吗给你吗。”

“我吗也不要,就要你的心。你明儿去保定?带她去?”

“嗯。回头我派人来接你,去保定生孩子。”

曹锟一回保定,立即召开团级以上军官会议,踌躇满志地说:“各位兄弟,各位朋友,大家知道,老冯主和,老段主战,两个人牛蹄子两瓣子,尿不到一个壶里。我们做下属的,像老鼠关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列位问我曹锟:你主战还是主和,是站在总统一边,还是总理一边儿?嘿嘿,我告诉你,曹某既不主战,也不主和,既不站这边儿,也不站那边儿。当今世界,要想生存、发展,就要耍点小手腕儿。那么,你说了半天到底是啥主义?我的主旨是‘先战后和’,‘战方能和’。这就是说,我派出一支劲旅,打它几个漂亮仗,开辟一块地盘儿,然后咔不啦嚓打住,再提出和平倡议。这一来,地盘有了,实力强了,说话气更粗了,胳膊根也硬了。嘿嘿,到那时,我就是政府,政府就是我!”

众军官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曹锟捋捋小八字胡,喜眉笑眼地接着说:“也许有人说:刚平伏一年多,你曹锟又打仗。老兄,军队不打仗要它干蛋?不打仗,饷从哪里来?地盘儿从哪里来?名誉地位从哪里来?锦绣前程从哪里来?跟着我曹锟干,你们就瞧好吧,保你芝麻开花——节节高!”

会场活跃起来,众军官再次发出笑声和掌声。曹锟越发得意:“常言说: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舍不了媳妇逮不住和尚。这回我曹锟要下个大赌注,花个大本钱。我决定:留下第7混成旅,留下巡警大队,留下警卫团和老炮队看家,其他五个主力旅全拉上去!我还决定:请常胜将军吴子玉代理第3师师长,任命他为前敌总司令,统率全军作战。你们服从子玉就是服从我,反对他就是反对我。我现在当着众人的面儿,交给他一把手枪,谁违背他的将令,谁不听他指挥,可以先斩后奏!”

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