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所录的,是赵构这一封“卖国求降书”的主要内容,无用的套语已经删掉,难解之处,随文注释,另附必要的说明。
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偏安一隅)与奔(落荒而逃)而已。今大国之征小邦,譬孟贲(传说中的大力士)之搏僬侥(传说中的不满三尺的矮人)耳。以中原全大之时,犹不能抗。
况方军兵挠败(宋军一再败退),盗贼交侵(正是小朝廷发动大规模内战之后,造成大量散兵游勇进入南方),财贿日脧(财富越来越少),土疆日蹙(土地越来越小),若偏师一来,则束手听命而已,守奚为哉!(说小朝廷的条件越来越差,只要对方的偏师一来,我们只有俯首听命,反抗有什么用处呢)……建炎三年之间,无虑三徙(小朝廷建立以来,已经搬了三次,指从商邱搬到扬州,又从扬州搬到杭州),今越在荆蛮之域矣(现在我们所在的杭州已是古代的荆蛮之地),所行益穷,所投日狭,天网恢恢,将安之耶(我们的路越走越窄,天哪天哪!我们还能跑到哪里去啊!)。
是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一并彷徨,跼天蹐地而无所容厝(我们局促在这一片小天地里彷徨无计,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此所以朝夕諰諰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也(所以我成天惶惶不安,只希望阁下能够可怜我而赦免我的罪恶,接受我的投降)……前者连奉书,愿削去去旧号(以前连续奉上几封信,表示我愿意削去旧号,也就是取消大宋的国号和我这个皇帝的名号)。盖知天命有归,而欲仰以存一尊之人也(说明自己诚心诚意接受金国的统治)。如此,则金珠玉帛者,大金之外府也(南方的财富,实际上是存在金国的另一个仓库里),学士大夫者,大金之陪吏也(南方的人才,实际上也是金国的奴隶),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上矣!亦何必劳师远涉,而后为快哉!(既然我们服从你们,愿为你们所用,你们又何必劳神费力,来打我们呢!)
在这封信中,赵构自称为“某”,私函不像私函,国书不像国书。要说是私函吧,赵构与这些金人都不认识,并无私交;要说是国书吧,别说平行的国书他不敢用,就是属国对宗主国的向上请示报告式的国书他也不敢用,因为对方并没有接受你的投降。你就是愿意称为儿皇帝孙皇帝,也要对方同意才行,不然就是冒充。至于称呼对方,也很困难,对方可能是兀术,可能是粘罕,也可能是世宗吴乞买,你敢随便称呼吗?你愿意尊称别人为父为祖,自愿谦称为臣为仆,也要别人认可,否则就是亵渎。因此,他只敢用一般的尊称——阁下。于是这封信就成了一件不伦不类的文书。明明是国书(皇帝对皇帝,宋国对金国),却被扭曲为赵构(个人)对金国(一个国家),说话吞吞吐吐,欲说还休。
一个国家如果受到欺凌,朝野上下应该怎么对待,按照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首先应该礼让,争取以和平的办法解决纠纷。如果对方不可理喻,贸然发动战争,在本国的国土上烧杀淫掠,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坚决抵抗。有时候弱势国家也能击退强势的侵略者。例如淝水之战,弱势的东晋击败了强势的前秦;隋炀帝东侵,弱势的高丽击败了强势的隋军。即或因为自身力量过于弱小,力不能抗,也应该君臣上下,背城一战,为保卫社稷而牺牲,绝不能轻言投降。
但是赵构在这封信里提出了他的另一套理论,那就是:“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就是说国家在受到侵略以后,只有两条路可走:如果是农业民族,就退守到贫瘠的山地去,这就是守;如果是游牧民族,就放弃牧场,落荒而逃,那就是奔。守也好,奔也好,都算是屈服忍让,也就是投降。至于奋起反抗,那好像是不应该的。这算什么话!要知道,他这个南宋小朝廷就是打着抗金救国的旗号,在广大军民的拥护之下建立起来的。如果广大军民知道了自己拥戴的年轻皇帝竟然是一个如此无耻的反对抗金的投降派,真不知道会怎么想。
赵构说:“今大国之征小邦,譬孟贲之搏僬侥耳。”(好像用大力士去与侏儒相搏)他的用词十分慎重,称金为大国(宗主国),宋为小邦(属邦),对金兵来打宋国,特地用了一个“征”字,表示金国无错,而宋有罪,金人“征”宋,是兴师问罪,是正当的行为,而宋挨打,是罪有应得。这是有史以来,中国的皇帝第一个站在敌人的立场上贬损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国家,自己的老百姓。在南北朝时期,虽然北朝一些游牧民族武力强大,他们还是推崇中华文化,承认南朝是“中华正统”。宋辽两国接触之初,虽也冲突不断,但从订立澶渊之盟以后,两国成为兄弟之邦,长期保持和平友好,辽国朝野上下迅速接受中华文化,国书往来互称南北朝,承认双方同称中国(文化中国)。所以在辽国受到金国侵略的时候,宋王朝的许多有识之士都主张重视宋辽之间的多年兄弟情谊,援辽抗金。
金国既已灭辽,铁骑远驰万里,骄横不可一世,但是他们的首领对于宋这个文明古国还是心存敬畏,不敢藐视。他们万万想不到,赵构在求降信中,如此贬损自己。李纲、宗泽等人也都直接和金人打过交道,他们自己有自尊心,也能在与敌人的文书往来中,保持国家民族的严正立场,所以从不失言。他们对敌人义正词严的斥责,有时也是一种力量,能够压一压对方的嚣张气焰,使之有所收敛。而赵构对敌人的过分吹捧,对己方的过分贬损,则对金国的侵略野心起了极大的鼓舞作用。通过此信中一些令人看了觉得肉麻的谄媚用语,赵构完全袒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那就是绝对崇拜武力,完全不问是非。在这个世界上确有不少“武力至上”论者,从古到今都有。例如长期参拜靖国神社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一直认为世界上本无“公理”“正义”,谁打了胜仗,谁就有理,只有战胜者才有发言权。但是这种理论与中华文化全无关系。赵构只能说是中国人中间一个特殊的异类。
对内来说,他看不到宗泽所领导的百万军民的力量,早就认为这百万军民都是他笔下“盗贼交侵”的盗贼,人数越多,他越害怕。
对外来说,他明里暗里不断向金国一些头子歌功颂德,鼓励他们放手侵略。那些头子自己本有一些收敛的想法,经过他的一再怂恿,也就不断地发动疯狂的进攻,使得大家都过不成安宁日子。
更严重的问题,是作为杭州小朝廷的皇帝赵构,竟在信中把整个国家机密和盘托出,一起告诉了敌人。他用16个字对南宋的国力作了一个全面的估计,那就是“军兵挠败、盗贼交侵、财贿日脧、土疆日蹙”,国势一天不如一天,天天走下坡路。那么对于金兵来犯,小朝廷抱什么态度呢(这才是真正的国家军事机密)?赵构作出了断然回答:
你们的“偏师一来”,我们就“束手听命”——这就是“不抵抗”。
“守奚为哉!”(我们要想设防拒守,已经没有什么用处)——这就是“不设防”。
以后,兀术在进军途中所遇到的一些现象,正好说明小朝廷的决策:“不抵抗”“不设防”。如果连这样摊开底牌的话都不算出卖国家机密,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秘密可以算做国家机密!
赵构在信中还把小朝廷主要人员的精神面貌也完全告诉了敌人。“今越在荆蛮之域矣,所行益穷,所投日狭,天网恢恢,将安之耶!”“是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我们已经无路可走,我们已经人心惶惶,唯一的出路,是求你们赦免我的罪恶,接受我们的投降。如果说,国家政治、经济、军事的现况,国家政策的底牌都是国家机密,小朝廷主要人员的精神面貌也应该算是国家机密的重要内容。
在这封信里,赵构为什么会表现出精神如此颓丧,内心如此惶恐,因为他估计自己已经无法逃脱兀术十万大军的追捕。他早已把宗泽所领导的百万军民定为盗贼,统统作为自己的对立面来看待,自己就感到极为孤立。扈从在他身边的几支队伍,经过一再南逃,剩下来的残军一共也不过几万人,而且军心不稳,很难依靠。金兵已经分路南下,除了兀术亲领精兵追捕他本人之外,另有不少金兵已向江西、湖南等地进军。面对金兵的进攻,他的确有“欲守则无兵可用,欲奔则无地可逃”的感觉。在这即将被抓获的最后时刻,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向金人献计献策,希望这封信能在自己被抓获之前到达兀术手中,希望金人重视他的献计献策。只要受到了金人的重视,就是当不成儿皇帝,当不成江南国主,当不成南方的奴隶总管,能让金人手下留情,饶他一命,也是好事。此时此刻,只有金人能当他的救命稻草。他自己所能做的事,也就是掏心掏肺地把一些统治和压榨的技巧一起贡献给金人。
在这封信里,他确实把最重要的两项统治方法教给了金人。
古代一些游牧民族互争雄长,只注意夺取实际利益,一是占领牧场,二是索取金银财宝,至于什么皇帝、国王,这些名义,他们是不大重视的。所以战胜者对于战败来归的属邦加封时,常常乱封一气,有皇帝封皇帝、国王封国王的,全无讲究。这次赵构的投降虽然未被金人所接受,但是他的这种要重视名分的建议确实已被金人所采纳。从此以后,金帝自居为天地之间至高无上的大皇帝,一切属邦(包括宋在内)都需要去国号、去帝号,再也不能称皇帝了。几年之后宋金谈和(谈判投降条件)时,金人首先就向宋提出这样的要求。
古代许多不同的民族,他们的经济、文化发展到什么程序,有了怎样的生产水平,他们的统治者才能采用怎样的统治方法,一般两者是相适应的。如果生产水平不高,统治者压榨过甚,他们的经济就会崩溃,发生动乱。有些游牧民族在向外扩张时,可以大量掠夺别人创造的财富,统治者的消费水平就可以大大提高,也就是消费超前。但这绝非长久之计,如果本民族的生产水平老是不能提高,老是要依靠对外掠夺来弥补,则天天打胜仗,不过维持现状,一旦打了败仗,就会立即败亡。历史上有些民族,就是这样消失了的。赵构在求降信中,不是劝金人用正当方法提高生产水平,而是劝金人提高统治与压榨的本领。金人原先向外扩张时,采用的是最原始的掠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