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学校里上课,在讲堂上,用讲义盖着小说,偷偷的看。’我听了,忍不住问她欢喜看哪一类的小说。她说:‘中国的小说,凡是略有名头,书坊里有买的,差不多都看过了。和我的性情相近,最欢喜看的,就只《金瓶梅》、《******》、《杏花天》、《牡丹奇缘》、《国色天香》、《野叟曝言》这几种。还有《绿野仙踪》,其中几段,如温如玉嫖金钟儿,周琏偷齐慧娘,翠黛公主丹炉走火,那些所在都写得与我性情相近,很欢喜看。可惜此刻翻印的,不知是哪个假装正经的人,将那几段完全删了,使我看了索然无味。’”
熊义立起身来笑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开放的女子,我真不曾遇见过。你的桃花运是比我走的厉害些。你当时听了又怎么样呢?”萧熙寿笑道:“还早呢,这就算得开放吗?我见她这么说,便老着脸问她有丈夫没有?她眯缝两眼,咬着嘴唇,懒洋洋的望着我半晌,才说道:‘丈夫是有一个,但是……’她说到这里,望着我不说下去。我说:‘但是不在此地么?’她说:‘早就回国去了。有人传说被袁世凯拿去枪毙了,那消息并不实在。’”
熊义又截住问道:“怎么呢?丈夫有被人拿去枪毙的消息,还这么漠不关心吗?”萧熙寿道:“不要只管打断我的话头,自然有个道理在内。我问她:‘你的丈夫不在此地,你一个人也欢喜看那些小说吗?’她笑了一笑道:‘越是一个人越欢喜看。’我说:‘那一类书,不是你们年轻女子所应看的,看了有损无益。’她说:‘看小说本没什么益处,无非图开心,图消遣,欢喜看哪一类,便看哪一类,无所谓应看不应看。’我听她说得这么不要紧,不由得气往上冲,放下脸来说道:‘我们年轻人血气未定,最要自家把持。不看****,不见淫行,尚且有把持不住,一时失足的恨事。何况无端的看那些****,自家引诱自家,怕不做个丧名辱节的事来吗?等到身败名裂的时候,再来翻悔当初不该看小说,已是来不及了。在国内干出丑事来,只害了自家本人,被辱没的有限,在此地干出丑事来,新闻上一宣布,就连“中华民国”四个字都被玷污了。我们没有悬崖勒马的本领,这些处所就不能不慎重一点。我一切的事都胆大,就只对于人欲非常胆小,惟恐把持不住。’老熊你想想,无论什么女子,就是欲火如焚的时节,听了我这一段冰水浇背的话,也应立时消歇。殊不知在她听了,全不在意,面不失色的笑说道:‘先生的话是好话,很像宋儒学案上面的议论。
不过说话尽可照着那上面说,若照着那上面行事,居今之世,却似有些迂泥不通。古人说:“人情所不能已者,圣人勿禁。
桑间濮上的事,未必尽是****诱惑的。’她说至此,又向我嫣然一笑。”
熊义长叹一声,指着萧熙寿的脸道:“你这人真煞风景,怎这么迂腐可笑,若着我时……”萧熙寿笑问道:“遇着你将怎样?”熊义道:“遇着我么,一把搂住她,先亲了个嘴再说。
还怕会轻恕了她吗?”萧熙寿摇头道:‘那怎生使得?她太来得突兀,所谓事出非常,使我不能不格外注意。依情理猜想,她年轻轻的,又有几分姿首,知识议论在女子中更不易得。此地岂少中国的风流少年,便要面首三十人,也是件极容易的事。
我这尊容,又不是潘安重生,宋玉再世,如何能使她一见之下这般颠倒,连羞耻都不顾了,不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吗?”熊义道:“这有什么可疑。男女发生爱情,本来有这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容貌美的固然好,就是丑陋的,也有讨巧的时候。年纪轻的固然好,年老的,也有占便宜的时候。每每有自己丈夫漂亮极了,她一些不爱,偏偏爱上了一个又丑又老的跟班,这种事,不能依情理猜度的。”
萧熙寿道:“不能依情理猜度的,就要说是前缘注定的一个缘字。但是她若和我有缘,一见面就爱上了我,那我也应一见面就爱了她,这些话我最不相信。我顶着革命党的招牌,袁世凯的鬼蜮伎俩又多,早就听人说过,从北京派出来许多女侦探,专一引诱党人入她的圈套。住在上海的党人,是这么上当的已经不少,那女子的言谈举动太觉可疑。当下见她向我嫣然一笑,我心想不宜得罪了她,只得也胡乱望着她笑笑。随即正色问道:‘女士与方君是亲戚,还是朋友?’她说是朋友。我问:‘是相识了许久的吗?’她说:‘前日才从朋友处见过一次。因见他为人慷爽,又听朋友说他是个有侠骨的汉子,才想结识他,所以特来拜访。一见先生,更是我多时想望的人,比会了他还要欣慰百倍。先生的宝眷没同来日本吗?’我说没带来,她问结婚几年了,我说十七岁上结婚,于今三十二岁,一十五年了。她说几年没归家,想必时常有信来?我说内人不曾读书,不会写信。她说既不能见面,又不能时常通信,少年夫妻不很难过么?我说不幸做了我的妻子,便难过也没法子。她说先生也不惦记吗?我说男子出门,三年五载是寻常的事,惦记怎的。她说先生在日本这种****国,也不去那些玩笑地方走走吗?我说我身体要紧,不能白糟蹋,并且怕惹了病,将来归国对不起内人。她说像先生这样的人真少,使我更死心塌地的佩服。已有了小公子么?我说有两个犬子,大的今年十岁了。
她说可惜我不能看见先生的公子,我若看见,公子必是很可爱的。我问既没看见,怎么就知道可爱。她说我想公子的面目必像先生,因此知道是很可爱的。”
熊义跳起来,拍手笑道:“妙呵,妙呵!她这么颠倒你,你还好意思拒绝她吗?”萧熙寿道:“不是不好意思拒绝。既经疑心她是个女侦探,即不敢十分得罪她,一时又被好奇心鼓动,倒想试试她。我一个明明白白的人,看她用什么圈套来牢笼我。”熊义道:“在日本怕什么?”萧熙寿道:“不然。她用暗杀手段,只要近了身,便危险的很。难道革命党一到了日本,即毒不死、刺不死吗?不过已被我看破了,处处留神,看她如何下手。当时我也做出有意爱她的样子来,学着吊膀子的眼光,望了她一眼笑道:‘不像我的面目倒好,像了我的面目,还有什么可爱的。女士这话,不是恭维我,是挖苦我,当面骂我。’她见我改变了口气,认作真有了些意思,登时做出许多****样子来。我是素来有把握的人,见了那种****,一颗心都摇摇不定。可惜你不曾在旁边看见,我于今就有一百张嘴,也描摹不出,才相信坐怀不乱是真不容易的事,倒把我平日轻蔑古人说坐怀不乱,只要稍知自爱的人都做得到的这种心思忏悔干净了。低了头,望也不敢望她。她忽然问道:‘先生的房间在哪里?何不到先生房里去坐坐。’我吃了一惊,连忙说我的房间龌龊得很,不用客气罢。她不由我说,立起身,定要我引她去。我想过于推诿,怕她更加疑心我房间里有多少危险物,只得引她到我房里。我因没有下女,要自家铺床叠被,早起懒得将被卧收入柜内,免得夜里睡的时候又费手续。我从国内带来了一杆手枪,照例是塞在枕头底下。一听她说要去我房里,我的心就是一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不留神,没塞放得好,露出半截来。进房就望着枕头底下,幸好不曾露出。
然而我是心虚的人,总觉那枕头有些碍眼似的。靠床有张椅子,我怕她坐着随手翻开枕头去看,一面指着窗下的椅教她坐,自家先占了这把椅子。哪晓得她不怕急死了我,丢了窗下一椅子不坐,口里说着好精致的床褥,一屁股就床缘上坐下来。我慌急得没有法设,只好任命,她坐下来,将身子斜靠在被卧上,合了眼,有声没气的说道:‘我的身体疲倦了,想借你这床略睡一睡,不嫌脏么?’我正在着急的时候,听她这般说,忽转念她是个女子,有多大本领,就被她发现了,她难道真能奈何我?即答道:‘只要你不嫌我的床褥脏,想睡只管睡。’她张开眼,看房门是开的,竞起身一手推关了,脱下裙子来笑道:‘睡出许多皱纹,等歇穿出去难看。我也不做声,看她怎样。
她见我坐着不动,毕竟有些脸软,不好再做出什么特别的样子来,靠在床上,不言不笑,假装睡着。猛听得楼梯声响,原来是房主人走到楼口喊我下去吃午饭。她见有人上来,吓得连忙爬起,拿起裙子就穿。我说请下楼去吃饭,她说不吃。我想:留她一人在房里不妥,只得也回了房主人不吃。请她去上馆子,她倒不客气,同我到维新料理店随便点了几样菜吃了。男女都是一样,不能自恃,说我有操守,有把握,一纠缠久了,终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我起初见了她的****,听了她的淫词,气不知从哪里来的,恨不得骂她几句,打她几下,撵了她出去。一转念疑她是侦探,气倒没有了,只有防范她的心。在维新料理店喝上几杯酒,我的心理,不因不由的自然会掉转过来。看她的举动,便觉得娉婷袅娜,听她的言语,更加簧啭莺声,醉眼模糊,望着她的脸,真所谓比初见时庞儿越整。起初那一派迂拘话,哪里再说得出口。吃喝完了,她借着拈牙签,有意在我手上挨了一下。我糊涂了心似的,乘势就握了她的手,一切都不知道顾忌了。从料理店出来。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仍想到大熊方去,看姓方的回了没有。我便携了她的手,从容在街上走。
若在平日,就拿刀搁在我颈上,要我携着女人的手,清天白日在街上走,我也情愿被杀死,不肯是这么不顾人笑话。昨日就和吃了迷药一般,幸亏你在电车上将我喊醒,心里明白过来,回头便不敢再握她的手了。同到大熊方,坐不了几分钟,姓方的也回来了,见面称她范女士,我才知道她姓范。”
熊义笑道:“我不相信你和她谈了半日,同桌吃喝,携手偕行,她姓名都没问一声。”萧熙寿道:“你不信罢了。初见时懒得问,后来我和她太亲热,又觉不便重新请教了。”熊义点头道:“这种事常有的,我相信了。姓方的回来,笑话就完了么?”萧熙寿道:“没有完,还有在后面呢。”
不知后事如何,下面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