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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儿时玩伴亦疏远,公主冒险吐心声

睿渊十一年九月初九的早上,夏皇后产下八公主瑾雯,颜夫人则在傍晚生下一女名青蓝。夏皇后乃夏太常之女,与颜夫人未出阁前同为京都两大美人,再加上夏、颜两家交好,夏皇后与颜夫人更是情同姐妹。为此,夏皇后奏请弘帝封璟雯为朝颜公主、封白青蓝为汐颜郡主,并为三殿下宇文钰轩和汐颜郡主定下婚约,弘帝允了。

丹贵妃来的头两年弘帝尚能亲政,然睿渊十三年金国又来使臣,送上一名与丹贵妃容颜相似的女子,一双狐媚眼能将人的三魂勾去两个,自称是丹贵妃的亲妹妹,因不忍姐姐在异国他乡孤独,自请入宫陪伴姐姐。美人投怀送抱这等开心之事弘帝怎会拒绝?因其名字当中有个“娆”字,弘帝便封其为娆妃,寝宫与丹贵妃的檀桂宫相邻。起先二妃还比较规矩,自知不太受其他嫔妃喜欢,每日除了向皇后问安之外便深居简出,倒也不见有什么不合宜的举动。

自从得了丹贵妃,其他嫔妃都受了冷落,现下又得了娆妃,弘帝的宠爱全部落于二妃身上。二妃每晚轮流侍奉弘帝,夜夜颠鸾倒凤,有时甚至三人同床共处,后宫瘴气渐生。德妃与淑妃朝堂谏言,德妃为人刚正,谏言规劝未果反惹帝恼,羞恼之下当头撞在盘龙柱上,香消玉损,而淑妃虽未被打入冷宫,处境实与冷宫无异。

德妃之父费太尉怜外孙年幼,恳请将二皇子宇文立轩和七皇子宇文逸轩领回舅府家抚养,并愿以此残躯永守大梁东境,以谢天恩!费太尉言辞凄婉言语恳切,闻者无不动容,然弘帝不允。费太尉深知两位外孙在宫里头势单力薄,而他自己年岁又大,力不从心,然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女儿的骨血。经同朝多位大臣的力劝,弘帝终于同意了费太尉的请求,不过却有个条件——那便是将费太尉的得意门生陶州龙陶中将调往大梁朝的西北境戍守边塞。

睿渊十三年年末,费太尉奉职归乡,时年二殿下十岁,七殿下三岁。

睿渊十五年,因丹、娆二妃思念家乡亲人,金国再献美人十名,弘帝全部收纳在丹、娆二妃的寝宫。贤妃柔弱,自知无法与丹、娆二妃抗衡,又有德妃和淑妃的前车之鉴,便以身子孱弱为由,自请于皇庙中修行,为大梁朝祈福纳祥。

睿渊十八年,金国又献美人二十名异人一名。该异人精通房中之术,深谙采阴补阳之法,丹、娆二妃撺掇弘帝封其为国师,弘帝此时还有留存一丝清明,未允。

丹贵妃跟从弘帝七年未有一子半女,然那名异人来了不足半年丹贵妃便有了身孕,于睿渊十九年产下九皇子宇文锦轩。九皇子出生的时候嘴里含着一颗夜明珠,异人大肆捧吹此乃天朝盛世的征兆,弘帝高兴得一塌糊涂,遂封异人为国师。

九皇子长到三四岁外貌已见其形,明眼人一看即知九皇子与弘帝无半点相似之处,其秉性更是不善,常对宫女拳打脚踢,但凡有看不顺眼的宫女就要求对方脱掉衣裳给他看,宫人们都惶恐不安。夏皇后得知此事,亲向弘帝游说,道九皇子生身珍贵,交给宫女们恐怕有所损伤,还是由檀桂宫里的人照料方为万全。弘帝认为夏皇后之言有理,遂将檀桂宫中的大梁宫人全部清了出去,自此,檀桂宫便成了二妃的天下。

弘帝极度宠信丹、娆二妃,几乎无所不应,然而不知何故却自始终不肯废掉夏皇后,后宫之事仍以夏皇后为主。丹、娆二妃怀恨在心,几次暗中对夏皇后使坏,均不得果,还损失了不少人手,白青蓝猜那是宇文钰轩的手笔。想要在宫里头坐得稳睡得着,要么忍,要么狠,倘若哪一日白青蓝的亲人受到威胁,她可不能保证她不会做出震惊世人的举动。

近年来国师的爪子不断扩张,朝中已有不少附和者,弘帝身边也尽是丹、娆二妃的人。也许是大梁气数未尽,尽管弘帝后些年浸淫于后宫之乐少理朝政,但事朝中依然还有几位坚挺的臣子。于是乎,大梁朝形成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内廷苍夷,外廷虎视,内忧外患亦不过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台面已朽,光靠几根柱子不知道能抵御多大的风雨?

要问野史从哪儿,民间自有通路。听完大梁皇帝的家常,白青蓝又让说书的先生将京都的特色讲了一遍,一顿早饭竟然吃了两个时辰。她出手阔绰,说书人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恐主顾听得不开心,又添油加醋讲了好些趣闻轶事,白青蓝听得津津有味。

如此消磨了半日,白青蓝心中忽地生出一个想法——酒楼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谈天说事加八卦,不正是收集消息的好地方吗?

不错,就这么定了,待大礼结束她就再去一趟大金,那位会做花果条子的怪庖厨也是时候挪个地儿了。

出了酒楼,白青蓝七拐八弯潜回白府,换了一袭淡粉色的罗裙,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乳娘就带着几个丫环捧着一大堆新衣物从廊下走来。

“小姐,这些都是给你新做的衣裳,你看看合不合身?”

白青蓝最怕繁琐,一见如此阵仗立即变得分外乖巧,她摇着乳娘的胳膊撒娇道:“乳娘,我好饿,先吃饭好不好——”

乳娘把脸一板,仿佛只要稍微松松口小姐就会不见了似的:“不行!”

“乳娘,这世上除了娘亲就是乳娘最最好了——”

好不容易哄得乳娘同意白青蓝先吃饭再试衣,结果吃饭的时候乳娘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逗得颜夫人忍俊不禁。

白青蓝是乳娘奶大的,乳娘的孩子早夭,遂把青蓝当做了自己的女儿。白青蓝少小离家乳娘并不知其中缘由,但恐小姐在庵里受了委屈,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看的衣裳都穿在小姐身上,苦得白青蓝跟个木偶娃娃似的,得了空隙赶紧朝娘亲使眼色。

颜夫人会意地笑笑,道:“翠芝啊,蓝儿这次不着急回庵,时日方长,容她自己慢慢来——”

“可是夫人,公主的生辰也是我们小姐的生辰呀,可不能让别人觉得只有公主没有我们家小姐!”

原来乳娘担心的是这个!

既是同日生,却只有一人行礼,其用意不言自明,白青蓝如何能去跟公主争辉,不过她嘴上却笑道:“乳娘放心,白府的脸哪有那么容易丢,乳娘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的!只要我们家小姐一出现,就是天上的仙女都要失色!”

颜夫人的大丫鬟名千萍,跟着颜夫人多年,用起来得心应手。因白青蓝极少在家,是以没有自己的贴身丫鬟,颜夫人遂把千萍拨给女儿用。千萍也颇知进退,知道小姐不喜人多,不该打扰的时候绝不打扰半分,也甚合白青蓝的心意。

很快就到九月初九,白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因得白青蓝和颜夫人要先入宫去见夏皇后,所以早早就开始打扮起来。

白青蓝挑了一件淡绿色的水裙,让千萍绾了个半月形的发髻,在发间别了支与衣裳同色的玉钗,施以淡妆,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半点环佩饰品。千萍捂着嘴笑道:“小姐这么出去乳娘怕得跳脚呢!”

“这样穿着如何?”

“夫人、皇后娘娘、公主生得都很美,但小姐的美跟她们不一样。小姐美得好像那月宫里的仙子,冰清玉洁,纤尘不染,这样的装扮比起那繁复的宫装更衬小姐!”千萍的话说得恰到好处,难怪颜夫人那般器重她。

白青蓝指使千萍给她寻了些石蜡松香之类的东西,然后关了房门一个人在屋里鼓捣。她挽起袖子,先露出齐肘的半截左臂,沾了灰灰的粉末从手腕上方一寸处往上画,时不时点缀一点红的粉的,画完之后还轻轻涂上一层薄薄的石蜡,右臂也如法炮制。画完之后,白青蓝反复端详了几眼,看上去甚为满意,复用衣袖盖好手臂去寻娘亲。

天公亦分外作美,清风徐来,片片红叶飘落,映着湛蓝蓝的天,端的叫人沉醉不已。

白府的马车刚到宫门外就有凤仪宫的人迎上来,见礼之后方晓得是夏皇后见郡主心切,故令人在此专候颜夫人和郡主。

走过长长的白玉阶,走过数不清的雕梁画栋,满目碧瓦朱甍,宫人们低着头匆匆而过,头顶的那方晴空显得那般高远,那般触不可及。

进了宫,一举一动便都在别人的掌握中。白青蓝敛眉顺目地跟在娘亲身后,及至凤仪宫内,只见殿中贵妃榻上端坐着一位宫装美妇人,其侧站着一位宫装少女,年纪同白青蓝一般大,明眸皓齿,凤冠霞帔,气质华美,容颜倾城。不消说,这二人自然是夏皇后和公主璟雯了。

“臣女白青蓝见过皇后娘娘和公主!”

“这就是青蓝?长这么大了!快快起来,过来让我好好儿看看!”

夏皇后端详着白青蓝,白青蓝也将夏皇后看在眼里。后宫倾轧十几年,这位妇人仍如多年前见到的那样,高贵淑雅,举手投足间无不昭示着她才是这后宫的主人。而夏皇后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的眼神如水一般清透,似万事万物都包含其中,又似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微风不起,波澜不惊——难道这就是礼佛后的心境吗?

“果然好标致的人儿!”夏皇后由衷地赞美道,心中亦百转千回——这孩子的眼神太过通透,恐怕钰轩他——想那么多做什么,缘分早定,剩下的不过就是等青蓝还家而已。宇文家的人,天下谁人敢抢?

“多年不见,青蓝生分了呢!从前你可是皇后姨娘前皇后姨娘后叫个不停,跟璟雯两个就像两只小麻雀,一天到晚都安静不下来——”

颜夫人替女儿接过话道:“这都是皇后娘娘您的宠爱!还记得青蓝离家那年,有一回在宫里头看见太子殿下骑马,她觉得好玩儿,硬拉着璟雯爬上去,结果马儿失控将璟雯甩了下来,幸好太子殿下眼疾手快接住了璟雯,我吓得呀——心都跳出来了!可是皇后娘娘竟然连一句责怪都没有,还夸她胆大!”

“是呀,我还许诺要给她找骑射的老师呢,后来想想她爹不就是吗?璟雯当时年纪也小,终归还是受了惊吓病了一场!我记得青蓝每日都来看璟雯,每次都给璟雯带不同的小玩意儿,两人一玩就是半天。还有一次不晓得听谁说御花园里的冬梅要开了,她俩恐怕我不让看就悄悄地跑出去。璟雯说冷,青蓝就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两个人顶着——”想起这件事情,夏皇后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公主,一个郡主,她俩就那样蹲在一株春海棠下面眼巴巴的等梅花开,要不是钰轩凑巧路过,两人非冻僵不可!”

同为母亲,想起女儿们小时候的趣事,夏皇后和颜夫人都恍惚回到了从前。

“是呀,日子过得真快,才一转眼儿女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白青蓝离家时实在太小,许多事情她都不记得,听母亲和夏皇后说来仿佛在观摩另一个自己,那种感觉甚为奇妙。她陪着说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璟雯见状也跟了出去。白青蓝知道璟雯在她身后,但她并不回头,她的目光凝聚在身前的一根火云柱上。那柱子上描着一只金色的凤凰,它的双翅已经展开,它的每一根羽毛都光彩鲜亮,它的头奋力伸向苍穹,它的双脚却被地上的火焰缠着。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身后的璟雯先开了口:“青蓝——”

白青蓝转过身,还礼道:“公主!”

“以前你从不叫我公主!”

“那时青蓝年幼不懂礼数!”

“我依然叫你青蓝,你还叫我璟雯,可好?”宇文璟雯叠在腹前的双手打开,满怀希望地去拉白青蓝垂在身侧的手,然而后者却语出惊人:“公主有心事吗?”

宇文璟雯伸出去的手一僵,眼神无端暗了暗,末了,她收回手复叠回衣袖里,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像费了很大的力气:“青蓝,你打小远离宫廷,习的是四大皆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而我却一直长在这人心复杂的宫里头!青蓝,你是否可以告诉我该如何看透自己的命运,看透了又该如何以对?”

“大喜大悲之时认清自己,大起大落之间看清浮尘,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凤仪宫地势较高,虽然两人都处在屋檐下,然望出去的天空却很宽广。斜阳将半个天空染得血红,金色的晚霞仿佛重笔晕染,火红的云层毫不掩饰它的惊艳,绚烂而壮丽。白青蓝望着眼前的景色,将师父说过的一句话转赠给宇文璟雯:“命纵有天定,路在自己。”

“青蓝,我可以相信你吗?”宇文璟雯忽地踏上前两步对上白青蓝的眼睛,白青蓝看得清楚,那双眼睛里有不安、有疑惑、有征求、有决绝,还有——星星点点的花火。

“难道有什么事情是公主做不到的吗?”

“青蓝,我知道我唐突了些,不该一见面就跟你说这样的话,可是我真的不知道相信谁!”哀伤涌上宇文璟雯的眼睛,她道:“我是皇帝的女儿,是公主,我享有吃不完的玉盘珍馐穿不尽的绮罗华裾,可是,可是除了‘公主’这个称号我一无所有!你看我的母后,尽享荣华富贵不是吗?可是她也守尽了落寞!再看我父皇,他有那么多嫔妃,但有几人能从一而终?我大哥贵为太子,仍然娶了他不爱的女子!”

“公主此话若被别人听去恐怕不妙!”

“这宫里头有哪一处是太平的?没有!”此刻,宇文璟雯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不合年纪的悲凉:“父皇受国师撺掇,欲拿我和亲!”

“公主不愿意吗?”

“非我所愿!”

“那公主想要什么?”

“与一个心爱的人,简单快乐地过一生!”

与一个心爱的人,简单快乐地过一生。白青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璟雯的话,对她来说,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公主为何对青蓝说这些?”

“因为你看向我母后的眼光里带着悲天悯人!”

“公主抬举了!青蓝只有一双凡人的眼睛,尚且不能看透自己的命运,又如何看得透公主的命运呢?”

“青蓝,你看!”宇文璟雯指指周围,道:“这些雕栏玉砌,看上去冷冰冰的,可是它们目睹了多少兴亡,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寄托了多少人的希望,又浸润了多少人的血泪!许多年之后,它们还会记得这里有曾经有一位公主叫做宇文璟雯吗?”

“公主多虑了,皇后娘娘是不会让公主受委屈的!生辰宴快要开始了,公主还是——”

“如果我喜欢的人是白瑾瑜呢?”

白青蓝愣住了,璟雯说她喜欢——

宇文璟雯不甘心地追问道:“难道我们女子背负的命运真的就无法改变吗?”

白青蓝望着曾经于她手牵手大闹皇宫的当朝公主宇文璟雯,道:“假如公主愿意赌上自己的幸福,青蓝也可以考虑为公主赌上一赌!”

“青蓝,我相信你!”

酉时将近,大殿里早已坐满了人,各官员家眷亦随官员而坐,并未单独设女眷席。各席位的位置依照官位高低而设,官位越高距离圣上的主位就越近,当然,距离诸位皇子的席位也越近。

今晚真可谓盛宴也,不仅弘帝的八位皇子都到齐了,而且还添了大金和西元两国的太子。美人如云,不可谓不赏心悦目。

白青蓝从一群盛装打扮、穿金戴银、缤纷艳丽的官家夫人和千金背后走过,听她们窃窃私语,各家各户所议论的大致相同,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傍到一位皇子,从此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身外之物也,都不如那朱红案几上的精致点心来得实在。白青蓝轻轻地在母亲身旁坐下来,率先提起了筷子——反正皇帝又没说不让人吃东西。

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响起,殿上有公公唱到:“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到——”

群臣起身。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请坐!”

待群臣坐下,公公接着唱道:“大金国太子到——”

众人——尤其是女眷们伸长了脖子,睁大眼睛盯着大殿入口之处,但见当先一人气宇轩昂、衣衫华美、身姿挺拔,眼角上挑,勾魂无数,左右侍从若干,未曾开口霸气先现——果然是金耀杰一贯的派头。女眷中有人在抽气,有人小声议论着,一位离门比较近的女眷两眼放光胸口起伏不定,两手死死拽住衣角。金耀杰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却忽地回眸轻笑,这位女眷一口气没顺过来晕了过去,旁边的人赶紧掐人中揉虎口,这位女眷又悠悠然醒转过来。

“西元国太子殿下到——”

又一人迈了进来,只见他身着紫色宫装,面容丰神俊朗,嘴角挂着怡人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温文雅致。可苦了刚刚才醒转过来的那位女眷,才瞥了一眼,倒抽一口气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