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你不管如何喊叫,摇着自己的帽子或手帕,仍然会越陷越深;假使海滩上无人走过,假使离陆地太远,那你就完了,一定会陷下去,被无情地埋葬掉,而数小时之前,你还是自由自在的,十分健康的。总之,一旦被它拖住双脚,你每试图用力挣扎一次,每出声喊叫一次,你就会陷落得更深些。就这样,你慢慢地沉入地下,而在沉没之前,你会有充足的时间望那天边,望那太阳,望那碧空。陷入流沙,就是海滩坟墓,而那坟墓是从地下升到一个活人跟前的。可怜的你无论坐着、躺着、爬着,都无济于事。你拔出来,又会陷下去。你感到了灭顶之灾,你吼叫、哀告。流沙到了腹部,又到了胸部,只剩下上半身了。你伸出双手,狂怒地呻吟着,想抓住沙子,双肘撑着,企图摆脱这软套子。但沙在继续上升,到了你的肩部,到了你的颈部。现在光剩下一个脑袋了。嘴在叫喊,但沙把它填满了,声音没有了。
眼睛还可看东西,但随后,沙迫使它合闭,黑暗来临,然后,一缕头发在沙面上颤抖。一只手伸了出来,在沙面上晃了一下,最后,什么也没有了。
这种悲惨的意外灾害,可能常常发生在某一带的海滨,也可能发生在30年前巴黎的阴渠之中。
五、地陷
冉阿让就遇到了地陷。当时,地陷在爱丽舍广场下面是经常发生的。这里的地层对修建阴渠甚为不利,因为它有极强的不稳定性,使地下的建筑难以坚实。这里土壤比圣乔治区的流沙还要松软,因而地基更不牢固。这种土壤比殉教者区恶臭的、有沼气的、稀薄得只好用一根铸好的铁管通过去作为阴渠的那种黏土还难以对付。
当时的冉阿让正是处于这一地段上。地陷是头天晚上的暴雨造成的。铺路石之下是细沙,没有坚实的基础。部分地基的下沉使铺路石下陷,形成积水。积水浸透地下沙层,于是,地陷面积相继扩大。此处的阴渠究竟有多长成了泥沼?这无法说清楚。这里比任何一处都黑。这是漫漫黑夜之中的一处长长泥沼。
冉阿让感到自己的脚在往下沉。上面是水,下面是淤泥。但他已无法回头。此时,马吕斯已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已精疲力竭。他咬紧牙关,继续前走。头几步,泥水还不太深,但越往前走,脚陷得越深了,不大的工夫,淤泥到了脚脖,水过了膝盖。他不得不用两臂把马吕斯举起来,让他超出水面。再往前淤泥已到了膝下,水则到了腰际。他已不可能退回去。他越陷越深。此刻淤泥的稠度勉强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他背着马吕斯,这样,淤泥就难以承受了。但是,此时此刻冉阿让不顾一切,举着垂死的马吕斯在淤泥中挣扎着前进。
水已经到了腋下。他的身体在往下沉。这他明显地感到了。在淤泥中,他感到活动十分困难。现在,他只有头部露在水面了,但他仍旧顽强地举着马吕斯,前进着。
他仍在继续下沉,只好仰起脸来,保持呼吸。假使有人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中看见他,还以为是一个面具在水面上漂荡呢。他模糊地看剑了马吕斯垂下的头和那青灰色的面容。他在淤泥中拼命使劲,把脚伸向前方。啊!脚触到了一个硬东西。一个支点!好险哪!再迟一秒钟兴许就完了。
绝望中,冉阿让脚下踏住了一个坚实的支点。他拼命地在这个支点上站稳脚跟。
冉阿让踏到的这个支点,是阴渠一边的一个斜坡。这段沟槽,只是一部分陷入水中,整体还是坚实的。它有一个斜坡。蹒上这个斜坡,人就得了救。冉阿让走的正是这平坦的斜坡,实际上,他已到了泥沼的另一边。
他走出水坑时,碰上一块石头,被绊倒,跪在了地上。就这样,他跪着待了一会儿。他在用一种难以说明的语言向上帝祈祷。
他站了起来,在冰冷、恶臭中抖着,弯下腰去背起那垂死的人,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六、上岸
冉阿让又继续前行。他在那里耗尽了力气现在,走不上两三步,他就要靠在墙上,喘上一口气。有一次,他为了改变一下背马吕斯的姿势,不得不在一处长石上坐下来。身子一坐下,他便认为自己再也动不了了。他虽然失去了体力,但毅力却丝毫无损。
此后,冉阿让拼命地走着,而且走得很快,他憋足一口气,可以一百步不抬头,他到了阴渠的拐角处,低着头,没有看到。他一抬头便发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地沟的尽头,出现了亮光。这次,他觉得那是太阳的光线。
冉阿让望见了出口。此时的冉阿让的感受是怎样的?他已不觉疲惫了,也不觉得马吕斯重了。钢铁般的腿的力量恢复了。他已不再是走,而在跑。出口越来越近了,他已看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圆形的拱门,比渐渐低下去的阴渠的拱顶矮些,也比渐渐窄下去的阴渠窄些。
冉阿让找到了出口。
他站住了。那半圆的门口上有一个粗铁栅栏门。铁栅栏门上的铰链生了锈。铁栏门被一把生了一层红锈、像块砖那样的大锁牢牢地锁着。这是一把双转锁,是监狱用的那种锁。锁孔看得清清楚楚。粗而厚的锁闩深深地插在锁上。栅栏门外便是郊野。有河流,有光明。河滩很窄,容易穿过。河的那边便是巴黎那极易藏身的深渊。到了那里,便有了自由。在河右岸的下方,很清楚地辨认出那耶拿桥;待在这里,天黑时逃走,是很理想的。因为这里是巴黎最僻静的一个地区。过去河滩便是大石块路。
此时,大约晚8点半左右,天黑下来。冉阿让选了一个干爽的地方,把马吕斯放下来,走向铁栅栏,用手猛劲摇着铁条。但那铁门纹丝不动。他又一根根抓那铁条,希望能拔出一根,用来撬锁。可是,他又失败了。冉阿让一筹莫展。没有撬棍便撬不开锁,撬不开锁便出不了门。难道死在这里不成?怎么办呢?退回去,重新进入那骇人的阴渠去?他已没有气力。就算有气力,如何通过那靠奇迹才脱了险的泥塘?就算走过了那泥塘,能保险不再碰上警察?就算碰不上警察,可向什么方向走?上坡不会达到目的地。所有的出口大概都是这样关着的。进来时那个铁栅没上锁,是一种侥幸。这就像监狱的门,全是关着的。要想出狱,只有越狱。
完了。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冉阿让感到,他和马吕斯正处在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蜘蛛网上。他感到,那只极其可怕的蜘蛛正在抖动的网上向他们爬来。他背向铁栅门倒了下来。这次不是跪倒,而是瘫倒的。他靠着一动不动的马吕斯倒下来,头触到了双膝。
在这沮丧的时刻,他想到了珂赛特。
七、撕下的衣襟
绝望中的冉阿让,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肩头,并且听到一种轻轻的声音:
“咱们两人平分。”冉阿让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在做梦。这黑暗中会有人?他抬起头来。面前果然站着一个人。这人穿一件罩衣,光着脚。
他脱了鞋,肯定是避免走过来发出声音。尽管此人出现得如此突然,但冉阿让一下子便认出了他——唐纳德。此时,他已完全清醒。他对形势做出了判断,认定极为险恶的境况出现在他的面前。等待了片刻之后,唐纳德把右手举到额头,遮住光线。这一动作,再加上闭紧的双唇,说明一个精明的人在认另一个人。但他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我们刚才曾提到,冉阿让是背着铁栅门,也就是背着光线的。他脸上满是污泥和鲜血,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就是在白天,也未必有人能够认出他。相反的,从铁栅栏射入的光却正面照着唐纳德,因此,冉阿让一眼就认出了他。两个人位置的这种不同,决定了在这一即将开始的秘密的两个人之间的决斗中,冉阿让处于有利的地位。
冉阿让立刻判断出:唐纳德没有认出他来。在这半明半暗的地方,双方互相观察了一番。看来较量已经开始。唐纳德打破了沉默:“你想出去,对吗?”冉阿让沉默着。
唐纳德又说:“你要出去,对吗?”“不错。”冉阿让答了一声。“那就对半分。”
“你指什么?”冉阿让仍然不明白唐纳德的话。“你杀了人,那好,我呢,手里有钥匙。”唐纳德指着马吕斯说:“我们虽不相识,我可帮助你,但你得够朋友。”冉阿让明白,唐纳德把他当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唐纳德又说:
“分一半给我,我就替你开门。”说着,从那件有无数破洞的罩衫下露出了一把大钥匙的一半,接着又说:“它就在这儿。”
冉阿让听罢“愣住了”。冉阿让喜出望外,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心情。眼下,在他的眼里,这唐纳德是外表看起来可怕的老天爷,是地底下钻出来的一位善良的天使。
唐纳德把拳头塞进自己罩衫一个大口袋,从里面抽出一根绳子,递给冉阿让说:
“拿着——我还外搭上这根绳子。”“这干什么用?”冉阿让不明白。“你还需要一块石头。到外边随处都可找到。”“那又干什么用?”冉阿让仍然不明白。“笨蛋一个!你把他丢下河去,就要拴块石头,否则,他会漂起来。”
冉阿让无意识地接过绳子。每个人都会碰上这样接东西的时刻。
唐纳德打了一个响指,表示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奇事。他问:
“喂,伙伴,怎么会?你竟能过了那儿的洼地!我没敢冒那个险。”
他停了一下,又说:“你不回答我的话是高明的,这是应付预审推事审问时的手段。干脆闭嘴不吭声,也不必担心声音大了。看不清你的脸,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可是你别以为我不晓你是什么样的人,想干什么事。我什么都清楚。你敲了一下这位先生,现在你要把他藏在一个什么地方,你要把他丢进河里。好啦,我帮你脱险。我乐意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好人。”他虽然称赞冉阿让的缄默,但还是希望他开口。他推了推冉阿让的肩膀,想从侧面看清他,并用他一直使用着的那种不高不低的声音说:
“你好古怪!经过洼地时为什么不把他丢下去?”冉阿让仍旧保持沉默。
唐纳德继续说道:“实在说,你是明智的。假使你把他丢在那里,明天工人来修洞,肯定会发现那里死了人。他们会立即报警。警察会顺着线索,一点一点找到你的足迹,把你抓住。警察是机敏的,阴沟是阴险的,可以告发你。在阴渠中很少碰上这东西,因此,会引起重视。正由于这个原因,很少有人利用阴沟干这种事。至于河流么,就不同了。这是为众人服务的。河流才是真正的坟墓。过上一个月,有人才在圣克鲁的网里把这人打捞上来。但那有什么关系?一具腐烂的尸体而已。法院根本不再追究,你做得是对的。”
不管唐纳德如何唠叨,冉阿让就是一声不吭。唐纳德只好摇摇冉阿让的肩膀说:
“现在,我们应当把生意谈妥、了结,平分。我已经让你看了我的钥匙,现在,轮到你让我看看你的钱了。”
唐纳德露出野兽般的凶相。很怪,唐纳德一直很不自然。并不是出于制造神秘感,但他的说话声一直不高。
而且不时地把手指放在嘴上,发出一种轻轻的“嘘”声。这里,除了他们再无别人。于是,冉阿让猜想,附近还有其他隐藏者和盗贼,唐纳德不愿意让他们参与分赃。
唐纳德催他:“快点呀!这傻瓜的衣袋里到底有多少钱?”冉阿让有一种习惯:身边总要带着钱。生活逼着他必须随时应付出现的难题。然而,这次出现了例外。昨天晚上,他穿上了国民自卫军的制服。那时,他心情颓丧到了极点,所以忘了带上钱包。他的兜里只有一点零钱,约30法郎。衣兜里浸满了污泥。他从里面摸出一个金路易和两个五法郎的钱币以及五六个铜币,把它们统统放在沟边的长石上。
唐纳德探出下唇。“你杀了一个人,可没多少油水!”他说。
说罢,唐纳德开始放肆地摸冉阿让和马吕斯的口袋。冉阿让注意让自己背着光线,任唐纳德胡来。在翻马吕斯的衣服时,唐纳德以魔术师般灵巧的动作,撕下了马吕斯衣襟的一角,把它藏在了自己的罩衫里,目的大概是想日后以此认出被害者和凶手。除这30法郎之外,唐纳德再也没有找到什么。
“不错,你们两个人合起来也只有这么一点点。”他把这些钱全都揣了起来。“平分”二字被忘掉了。拿不拿那些铜币?开始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收起来了,并且嘟囔了一句:“没关系!杀一个人,得这么一点点……”说完,他又让大钥匙从罩衫下露了出来:“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朋友。你既然付了,就请吧。”他笑了起来。他以自己的钥匙帮助一个凶手,让凶手带着被害者出门去,出于何种目的?无私?当然值得怀疑。唐纳德帮助冉阿让背起马吕斯,自己赤着脚,用脚尖走到铁栅栏门前,同时,向冉阿让做手势,让他跟上。他向外张望,把手指放在唇边,停了几秒钟。这之后,他把钥匙伸入锁眼。铁闩滑动,门也转动了。他动作轻巧,没有一丝轧轧声,没有一丝吱呀声。很明显,这铁栅栏门和铰链都被用心上了油,而且门开合过多次了。阴渠无疑与某某秘密集团串通一气。而窝主,便是这站在一边一声不响的铁栅栏门。
唐纳德半开着门,冉阿让刚刚能够挤过。冉阿让他们一出门,他又把门关好。钥匙在锁中转了两圈。做完这些之后,他又钻进黑暗之中。
就这样,冉阿让到了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