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垂死的马吕斯
冉阿让把马吕斯轻轻放在河滩之上。
腐臭、黑暗、恐怖已成过去。健康、洁净、新鲜、欢快已经归他所有。他可以随意呼吸了。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得令人心旷神怡。黄昏将尽,夜,开始了。黑夜是个大救星,是一切需要以它作掩护逃出苦难的人的朋友。爱丽舍广场榆树丛中,雀儿在对话,像是互道晚安。淡蓝色的天空中,几颗星星发出难以辨出的微光。夜,把无极的一切温存,统统洒在了冉阿让的头上。
天黑了下来。数步之外的东西已难以看清。有几秒钟的工夫,冉阿让被这庄严而又抚慰人的宁静所感染,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冉阿让仰望着头上这辽阔而皎洁的夜色,堕入冥想。苍穹庄严寂静,他在默默祈祷。突然间,好像又想到了自己的责任,于是,弯下腰,用手心捧了点水,把它轻轻地洒在马吕斯的脸上。马吕斯的眼睛仍然闭着,但半张着的嘴还在呼吸。
冉阿让正要再次把手伸入河中时,突然,感到有什么人出现在他的身后。他转过头来。不错,在他身后,在马吕斯身旁,站着一个魁梧的大汉。那人裹着一件长大衣,两臂交叉在胸前,右手里有一根铅锤头的闷棍。
冉阿让认出来了。他是沙威。追捕唐纳德的人,是沙威。沙威出乎意料地被释放之后,就到了警署。他向警署署长口头汇报了不长的时间,便立刻恢复了职责。他首先接受了监视爱丽舍广场右河滩的任务。因为那儿出现了引起公安当局注意的新动向。他在那里发现了唐纳德,并决定追踪他。
到现在我们也明白了,唐纳德所以殷勤地为冉阿让打开大门,是他的一种计谋。唐纳德料到,沙威一定等在外面。凡是被监视的人都有这种机灵劲儿。在此情况下,需要向警犬扔一块骨头。要给猎人一个猎物,使他放弃对原目标的追踪,使自己在一桩看来更大的案件中被置于一边,使沙威没有白等,而自己又挣得30法郎。这是金蝉脱壳之计。
这就是说,冉阿让刚走出一个暗礁又撞上了另一个暗礁。
这样的两次接连的相遇,从唐纳德到沙威,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沙威没有认出冉阿让。沙威没有放下手臂,而是用一种难以觉察的动作抓牢了自己的那闷棍,且用一种简短镇定的声音问道:
“您是谁?”
“是我。”“您?您是谁?”“冉阿让。”
沙威听罢,弯下腰去,仔细地看着。他们的脸几乎碰在一起了。冉阿让看到了沙威那令人恐怖的目光。
对于沙威的挟持,冉阿让未做任何抗拒的动作。“您抓住我了,侦察员沙威。实际上,从今天早晨起我就认定,我在您的手心里。我给了您我的地址。我没有从您那儿逃脱的打算。您抓好了!只是有一件,答应我的一个请求。”沙威一边听着,一边盯住冉阿让,同时把下巴耸起让自己的上唇接近鼻子。这是凶狠之人的沉思问题的一种动作。最后,他放开冉阿让,站起来,似问非问地说:
“您在这儿干什么?这人是谁?”沙威一直不再称“你”。冉阿让答道:
“您愿意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但先帮我把他送回家。我向您要求的,就是这件事。”
沙威完全明白了。他的面部起了皱。这是他有可能做出让步的一种表现。
沙威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又弯下腰去,把手帕在水中沾湿,将马吕斯额上的血迹擦去。
“噢,”他轻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这就是街垒那个别人喊做马吕斯的人。”
头等的密探,即使在自己最危难的关头也忘不了观察一切。
他抓住马吕斯的手,按他的脉。冉阿让说:
“他受了伤。”“死了。”沙威说。冉阿让说:“不,没有死。”
“您把他从街垒那边带到这儿来的?”沙威问道。冉阿让也没有想这么多,他说:“他住沼泽区受难修女街外祖父家……我记不住他外祖父的名字了。”说着,他在马吕斯的衣服里找出那个笔记本,翻到马吕斯用铅笔写下的那一页后,把它递给了沙威。借着空中的浮光,凭着夜鸟那种猫一般放磷光的眼睛,沙威看清了马吕斯写的那些字,嘴里念着:“吉诺曼,受难修女街6号。”
然后,他喊了一声:“车夫!”沙威把马吕斯的笔记本放在了自己兜里。马车顺着饮马的斜坡开过来。马吕斯被放在后座的长凳上。沙威和冉阿让则在前面的长凳上并排坐了下来。车门关好,马车启动,上岸后向巴士底狱的方向驶去。
他们离开河岸转进了大街。车里冰冷、死沉。马吕斯身子靠在座位上,头向前垂着,两只手也垂着,双条腿直挺挺的,一动不动。看来,他在等待装棺材了。冉阿让像个亡魂,沙威像尊石像。
九、回归
街石每引起马车的一阵颠簸,马吕斯的头发中便滴出血来。
马车到达受难修女街6号时,已是深夜了。
沙威首先下了车。他抓住那古老式样的、沉重的、有公羊和森林之神角力图饰的铁门锤,重重地敲了一下。门的一半开启,看门人露出半个身子,举着蜡烛,打着呵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这家人都已入睡。在沼泽区,大家睡得都很早,在暴动时期尤其如此。
冉阿让和车夫一起,把马吕斯从车里抬了出来。然后,冉阿让用一只手从马吕斯的腋下抱住他,车夫则抱着腿,把马吕斯抬进房子里去。冉阿让把另一只手伸进马吕斯的衣服,摸他的胸口。心脏还在跳动。大概车子的震动对生命的恢复起了作用。
沙威以政府工作人员对叛乱者门房说话的那种口气问门房:
“有个叫吉诺曼的住在这儿吗?”“是的,您有什么事?”“我们送回了他的儿子。”“儿子?”看门人目瞪口呆。“他死了。”
沙威继续说:“他去了街垒。”“街垒!”看门人叫了起来。
“他自己去死的。快去把他父亲叫醒吧。”看门人仍然呆呆的。
“快去喊呀!”沙威催他,并加了一句话:“天亮你们要办丧事了。”看门人只喊醒巴斯克,巴斯克喊醒妮珂莱特,妮珂莱特喊醒吉诺曼姨妈。他们没有叫醒外祖父。因为他们想让他听到动静后自己过来。
马吕斯被抬上二楼,躺在吉诺曼先生套间的一张旧的长沙发上。巴斯克忙去找医生。妮珂莱特打开衣柜,准备给马吕斯换衣服。这时,冉阿让感到,沙威触了一下他的肩头。他明白了,于是,下了楼。沙威跟了过来。
看门人像刚才他们进来时一样,带着半睡半醒的恐怖神情,望着他们离去。
他们又上了马车。车夫等待客人发话。冉阿让说道:“侦察员沙威,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沙威粗暴地问。“让我回家一趟。以后,随您处置。”
沙威沉默了片刻。他的下巴缩入衣领。最后,他放下前面的一块玻璃,吩咐车夫:
“武人街,7号。”
十、动摇
途中他们什么话也没说。
冉阿让在想:向珂赛特做出交代,告诉她马吕斯所在的地方,作一些最后的安排。至于自己,以及和自己有关之事,用不着做什么了。他已被沙威逮捕。他不再抗拒。自从见到主教以后,宗教的信仰已使冉阿让在一切侵犯面前,其中包括在对自己的侵犯面前,踌躇不前了。
武人街太窄,车子开不进,到街口后只好停下。沙威和冉阿让一起下了车。
这时,车夫谦恭地向“侦察员先生”提出,他车座上铺着的乌德勒支丝绒被“受害者和那个凶手”两个人弄脏了,要求得到一笔赔偿费,同时要求得到“一个证明”。
沙威把车夫递过来的本子推了回去,问:“连等的钱和车费在内,总共多少?”
“7小时一刻钟,”车夫回答,“还有我那全新的丝绒,总共80法郎。”沙威取出四个金拿破仑,打发走了车夫。他们进了武人街。街上空无一人。沙威跟着冉阿让,到了7号院的门口。冉阿让敲门。门开了。“上去吧。”沙威说。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话,表情奇怪,且说起来十分吃力:
“我等您。”冉阿让看了沙威一眼,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冉阿让认为这种做法不符合沙威的习惯。随后,他转念一想,这表现了沙威对他的一种带有高傲派头的信任。既然他冉阿让决心自首并决心结束一切了,沙威这种做法,还有什么奇怪呢?
冉阿让对门房说了声:“是我。”门房已经上床睡了,听到冉阿让的声音,拉动开门的绳子,冉阿让推门上了楼。
楼梯平台上有一扇吊窗,敞着。冉阿让上楼后,想歇一下。他实在太累了。在片刻休息的时候,他不由的向窗外探望了一下。武人街很短,从头到尾有路灯照着。冉阿让惊得发了呆。街上空无一人。沙威离去了。
十一、外公
巴斯克和看门人把马吕斯移到客厅。马吕斯仍然一动不动。医生赶来了,吉诺曼姨妈也起了床。
吉诺曼姨妈慌里慌张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上帝呀,这怎么可能!”有时,还多说一句:“到处都沾上血了!”过了一会儿,恐怖的心情渐渐散去,于是,喊叫了起来:“果不其然!”另外,还加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
医生进行了检查,脉搏还在跳动,胸部没有重伤,唇角的血是鼻子里流出来的。医生让马吕斯平卧着,不用枕头,头和身体保持水平,甚至头放得比身子还低,以便呼吸通畅。上身****着。
马吕斯没受内伤。一颗子弹曾打在胸前的皮夹上。子弹碰到皮夹后顺肋骨滑动,在肩部造成一个可怕的裂口,但伤口并不深,没有什么危险。在阴渠的长途跋涉中,锁骨被折断,脱了臼。两臂有刀伤。头上布满了伤口,脸部却没有伤。受伤引起了昏迷。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苏醒过来的。此外,失血过多,受伤者极度衰弱。
巴斯克和妮珂莱特把床单和衣衫撕成绷带,然后,巴斯克包扎,妮珂莱特缝连。手头没有纱布,医生只得用棉花临时代替。桌子上点着三支蜡烛,摆着手术用具。医生用清水洗马吕斯的伤口。很快,清水变成了血水。
医生思索着,样子很忧愁,不时地在摇头。医生并用手指轻轻触动着马吕斯那双一直闭着的眼睛。就在这时,客厅一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苍白的长脸出现在门口。这是外祖父。两天来,暴动使吉诺曼先生非常不安,前天夜里彻夜未眠,昨天整天处于兴奋状态。他过于疲惫了,吩咐家人把门关好,便矇眬去。老人觉轻,稍有动静便会惊醒;客厅又紧挨着吉诺曼先生的卧室,虽然大家在抢救时尽量轻手轻脚,把说话的声音放低,但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站在门前,一只手抓住门的把手,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晨衣。那晨衣直挺挺的,没有褶子,像件殓衣。他十分惊讶,像一个幽灵在窥视坟墓。
他向床上望去,见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鲜血淋淋的年轻人,脸色蜡白,双目紧闭,嘴张着,嘴唇全没了血色,赤露着的上身满是紫红色的伤口。
看罢,一把老骨头抖个不停,霎时间,整个面部出现了土灰色骨骷髅般的棱角,两臂也像断了发条似的垂了下来。他的膝部向前弯下来,从晨衣中露出他那可怜的、白毛耸起的双腿。
“马吕斯!”他低声叫了出来。“老爷,”巴斯克说,“有人把少爷送了回来,他去了街垒,而且……”
“死了!”老人叫起来,那声音十分吓人。这时,老人身上出现了一种阴森森的变态,这百岁老人竟像一个年轻人那样,竖直了身子。他问医生:
“先生,您是医生,那请您告诉我,他死了,是不是?”医生没有说什么。吉诺曼先生的双手在胸前扭绞着,吓人地放声大笑起来,同时自言自语道:“死了!为了恨我,他死了!到街垒去让人杀了!这是为了对付我!就这样回来见我了!真是报应啊!他死了!”
医生为这祖孙俩担起心来。他离开马吕斯,走向吉诺曼先生,搀扶着他。外祖父转过身来,睁大了充血的眼睛望着医生,镇静地说:
“谢谢您,先生,我支持得住,我是一个男子汉,我能挺住。咳!马吕斯,我的马吕斯,惨哪!你被人杀了。你的尸体回来见了我!街垒!这伙强盗!医生啊医生,你住这区吧?是的,我知道你,我看见过,见你坐着车子从我的窗口经过。我告诉您,您别以为我在说气话。我也不是在对一个死人发怒。马吕斯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拖着他的小椅子、拿着小铲子,在杜伊勒里宫花园里玩耍,为了免得让看守人员责备,他在前面用小铲在地上挖洞,我就跟在后面用我的手杖填平。有一天,他喊:‘打倒路易十八!’然后,走了。这并非我的过错。他的母亲早去世了。他父亲是卢瓦尔省一个强盗,然而,孩子本人是无辜的。我记得,他只有这么一点高的时候,‘d’发音不准,声音既温柔又含糊,像只小雀。对这样的孩子你有什么办法?可现在,好,你们认为你们的拉斐德如何?我的孩子被他们杀了!这是不行的。”
此时此刻,外祖父内心的积郁又像火山一样地爆发了,一长串的话语重又开始,但话音低沉微弱,像来自深渊的底处:
“管不了这么多啦,我也要死了。你们想想,全巴黎没有一个女人不乐意委身于这个家伙,可这个坏种不去寻欢作乐,不去尽情享受,却去打仗,像畜生一样去向机枪下送死!为了谁?为了什么?为了共和政府!20年青春虚度。共和国,多中听的卑鄙谬论!你被人弄成这般模样,为的就是博得拉马克将军的欢心!可这拉马克将军是个什么东西!他给了你什么?你就为了他去拼命!这下,可怜的老头子只好一个人死去了。我早已有了死的权力。这下,成了。成了,好不痛快!”
就在这时,马吕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昏睡后醒来,他的目光停在吉诺曼先生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马吕斯,”老人大叫起来,“我的小马吕斯!孩子!你睁开眼了,你看到了我,活了回来,谢谢!”
说罢,他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