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范辰光一觉睡到九点,起床后胡乱吃了一个剩馒头,推上自行车,到营里转了一圈,见副营长韩宇戈在宿舍里写论文,题目是《论现代战争中步兵的地位和作用》。这是岑立昊就任团参谋长之后布置给团司令部机关干部和各营连分管训练的军事干部布置的任务,每个月每人要交一篇论文,题目事先报告,待司令部批准之后实施。范辰光拿过两张文稿,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么大的题目,这是一个营级干部能够说清楚的吗?这是军委和总部考虑的问题。
韩宇戈说,题目是大了一点,但是结合中东战争,还是有具体事例可以论证的。
范辰光说,一看就知道是岑参谋长的点子,他老兄经常站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看问题想问题。
韩宇戈笑笑,未置可否。
范辰光说对了,这个题目就是岑立昊出的,岑立昊有一句话,看问题大处着眼,解决问题小处下手。他出的题目一般都比较大,这一点范辰光是了解的。在前线的时候,岑立昊关于对峙有过一些思考,写了一篇《对峙与国家防卫》,在军区的《军事论坛》发表了,钟盛英到处炫耀,说266团四大金刚文兼武备,刘尹波是政工干部经常发表军事论文,岑立昊既有实战经验又有领率机关的眼光,范辰光既是基层干部又会写通讯报道。范辰光把这几句话综合起来颠前倒后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对他的评价最低。论写文章他是写得最多,但在钟师长的心目中,一旦岑立昊和刘尹波出手了,他的那些东西分量就不够了。对这一点,范辰光同样不服气——纸上谈兵而已!
范辰光问了问战士请假的情况,向韩宇戈交代了几句,便推着车子走了。虽然韩宇戈是副营长范辰光是副教导员,但范辰光在韩宇戈的面前总是居高临下,一则他比韩宇戈早当三年兵,二则韩宇戈这个典型是他一手树起来的,韩宇戈在三年内连升两级,他功不可没,所以韩宇戈对他也很尊重,并且经常替他值班。这个星期天营首长值班本来就该是范辰光的,但范辰光要去桥头会马新,这是惯例,每当这种情况出现,韩宇戈就要替他值班,这也是惯例。好在韩宇戈的爱人于燕燕这两年住校,闲着也是闲着,乐得看家,老老实实地完成岑立昊布置的任务。
岑立昊布置的任务韩宇戈不敢马虎,过去在团教导队的时候,四大金刚里他就对岑立昊高看一眼,以后岑立昊主持266团的军事训练,始终显示了扎扎实实打基础,点点滴滴抓问题的风格。岑立昊说,战斗力的增长点在哪里?就在解决问题上,解决一个问题就提高一分战斗力。所以岑立昊是不把拿名次搞锦标当作头等大事的,即便像w-712演练那样重要的行动,钟盛英望穿秋水希望266团拔个头筹,岑立昊还是掉以轻心,很难说那里面就没有故意的成分。
韩宇戈对岑立昊敬畏参半,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对岑立昊做人风格的认同和钦佩。
当年韩宇戈作为一个舍身抢救战友的典型,鲜花和掌声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自己情不自禁地也有一些膨胀,在范辰光给他准备的稿子里,有不少夸张拔高的地方,思想境界如何高尚,平时处理问题如何沉着果断,对待战友部属如何关怀备至亲密无间。
刚开始出去做报告,他还有些别扭,有些心虚,可是报告做了十几场,他就觉得正常了,再讲到那些夸张和拔高的地方,照样可以声情并茂,那些大学生被他感动的热泪盈眶,他自己也热泪盈眶,讲到最后,就出现了幻觉,那些明明是想象的虚拟的情节和思想,连他自己也相信是真的了,他当真觉得自己有与众不同的超凡的神力,能够先知先觉并且在关键的时候能够意念制胜。有一次他在军部所在地平原市师专做报告,住招待所的时候遇上了正在军里报实力的岑立昊,岑立昊问他这些天做报告的感受,他就兴致勃勃地白话起来了,讲得眉飞色舞,讲着讲着讲漏嘴了,把岑立昊也当成了听报告的大学生,把自己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和神奇的意念力量渲染了一番。岑立昊不动声色,自始至终微微笑着,听他讲完也没有点破,倒是韩宇戈自己最后幡然醒悟,新光棍遇到了老邻居,露馅了。当天晚上他们搭钟师长的车回彰原市,路上钟师长说,你们266团,咱们88师,我们22军,出了韩宇戈这么大个典型,岑立昊你是怎么的看?
岑立昊说,好啊,这是大好事啊。
钟师长说,我不要你说好说坏,你是老兵,要关心典型成长。你说说,他这个典型往下怎么当?
岑立昊想了一会儿说,我就说一句话,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
钟盛英开始有点没听明白,琢磨琢磨说,嗯?韩于戈也要学习韩于戈,这话有意思。
又问韩于戈,你听明白了吗?
韩于戈红着脸说,听明白了。
以后钟师长就在师机关干部会上说,我们88师出了一个在军区和总部都挂上号的典型,这是大好事,但是我们要保持清醒头脑,好事要办好,好风要刮好,典型是人不是神。包括韩于戈同志本人,包括为典型鼓掌助威的同志,包括我们各级当领导的,都要实事求是地辩证地看这个问题,266团岑立昊同志说了一句话,韩于戈也要学习韩于戈,我想这话对我们大家是有启示和警示意义的。作为典型的韩于戈是人民群众和军队官兵学习的榜样,出现在报刊杂志电台电视台里的韩于戈是崇高的是光彩照人的,这是我们88师也包括韩于戈本人对社会和军队的一大贡献,但是生活中的韩于戈就是个普通的基层干部,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难免有凡夫俗子都有的毛病,所以我们就要有一颗平常心,既不能否认典型的社会价值,也不能把典型无限神话,姿态要高,调门要低。
岑立昊的那一句话,确实给了韩于戈一个警示,从那以后,韩于戈尽量地不出去做报告,实在推不掉了,讲起来也是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介绍过程,如此一来,效果并没有逊色,反而因朴素更加生动。
范辰光哼着小调骑着车子赶到马师傅家里,已是将近上午十一点了,意外地发现马新还在睡觉。马新的母亲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范辰光,说马新昨天回来脸色就不好,怕是病了。
范辰光二话没说就往马新的闺房钻,看见马新果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大睁着两眼,看见范辰光进门,把眼一闭,头一歪,给他来了个不理睬。
范辰光环视小小的房间,里面弄得乱糟糟的,光线也很差,床头柜上他的照片也被横下了,上面斑斑驳驳似有泪痕。范辰光的心忽悠悠颤了一下,他预感到今天情况不妙。他定了定神,走过去,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拍马新的脸,马新尖叫一声,挥手把范辰光的手甩开了,别碰我!
范辰光说,怎么啦?
马新把被子一拉,蒙上了脑袋。
范辰光说,哦,我明白了,还为昨天生气是吧?马新我告诉你,我就见不得你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贱样子。眼下我职务是低了一点,可是你知道吗?起点不一样啊!就是因为一个文化程度的问题,我当了六年义务兵,三年志愿兵,要是换别人,早就回去拉板车了,可是我没有,我凭着坚强的毅力和非凡的智慧,坚持坚持再坚持,苦干苦干再苦干。我成功了,两年之内,我从一个志愿兵到一个副营级干部,容易吗?从这一点上讲,刘尹波比不上我,岑立昊比不上我,就是换翟志耘他也比不过我,我现在是十二年兵,总体看来,十二年熬个副营是正常的,留在部队的同年兵,基本上都是这个层次,像岑立昊那样的属于例外……
范辰光说得正起劲,马新突然一蹬被子,呼啦一下坐了起来,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手指范辰光:姓范的,你还是人不是人?
范辰光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啦?我怎么又不是人啦?
马新说,那你今天给我说个明白,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这种不明不白的生活你还要我过多久?
范辰光嘿嘿笑了两声,说,马新,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吗?
马新说,不是我真想知道,你本来就应该告诉我,
范辰光有点心虚。关于跟马新结婚的问题,他想过不止一百遍了,那是经过长期的、复杂的、曲折的思想斗争的。退回三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要不是上前线,他早就跟马新结婚了。但是,上了前线,让他看见了转干的希望再次悬浮在头顶上空,情况就变化了,他不能随随便便地把自己交给这么一个快嘴快舌而且形象一般文化程度同样不高的女人,但是由于当初的一念之差,他上了马新的床。马新长得不算漂亮,可那是正经人家的好孩子,马新的青春是他启封的,自从第一次看见了那一抹刺眼的血迹,他就知道自己跑不脱干系了,那片血红就像政治部门的公章一样,盖在他的生命历史上。但是他不甘心,他想再等等,等待他的命运发生变化,等待奇迹出现。
命运是发生变化了,但奇迹并没有出现,从前线回来,在师里喝过庆功酒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马新的家里,他忍不住要把他成为正连级军官的特大喜讯告诉马新,结果那一天他们又粘在一起了,就在马新的家里,所有的人都为他惊喜,并且默认了他留在马新的闺房里过夜。马新更是喜出望外,一个祖祖辈辈的工人家庭,终于有了一个军官上门当女婿,使马新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一夜,他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把他这几年来所积累的屈辱和压抑、激动和兴奋、渴望和憧憬,全都聚集在身体中间那个神奇的物体上,聚精会神,勇猛地穿插挺进,一次又一次。从夜里十一点开始,直到凌晨都没有消停。在那个夜晚,他确实想过,就这样吧,就把自己交给这个社会底层的工人的女儿吧,她是那样为他自豪,为他扬眉吐气,他不能舍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