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拖着发软的双腿晃晃悠悠赶回266团的路上,他又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撇下她,他惟一能够做的,就是拖延拖延再拖延,他坚持不去领结婚证,他想尽量迟一点受到法律的约束,他想再等等看。他软硬兼施告诉马新,他现在不能结婚,因为没有房子,因为他要当晚婚的表率,因为他还要跟家里商量,因为……对付马新,他有太多的因为。这是个工人的孩子,这是个没有见过太多世面也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直口快的女孩,她感谢他爱上了她,因而也就一次又一次地迁就了他,她天真地以为,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反正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谅他也跑不到月球上去。马新哪里知道他摇摆不定的真实原因呢?
这一拖就是两年。
现在,问题又被提到了议事日程,范辰光不能不回答了。从昨天夜晚半醉半醒开始,他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且已经下了决心:结婚。
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感到突然,早晨他躺在床上进一步论证,就像刘尹波那样设问,我为什么要结婚?我为什么要跟她结婚?跟她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跟她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给他自己的答案是,因为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所以应该结婚了。因为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我,所以我应该跟她结婚。跟她结婚的后果就是两个老百姓的个人变成了一个老百姓的家庭。不跟她结婚她有可能上吊或者自杀,那他也就身败名裂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不知道一旦他抛弃了马新,他该怎样面对马师傅夫妇。那是一对善良本分的老人,他们除了劳动,对这个世界上没有更多的苛求,他们疼爱最小的女儿,他们把她交给了他,他能够看出来最初他和马新在小房间里亲密的时候,两位老人怀着怎样的忐忑怎样的无奈,他们又高兴又担心,现在他成了营级干部,却还迟迟地没有跟马新结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着,老人的担心与日俱增,每次他都能从他们那恭谦的眼神里捕捉到他们对他的不信任和祈求。是的,他们是社会底层的小市民,他们是人下人,可自己不正是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吗?他们跟自己是一个命运啊,本来应该是穷帮穷富帮富,大家同舟共济,可是自己提了干,怎么能把他们一脚踢开呢?那不是往他们的心里捅刀子吗?范辰光你能做得出来吗?不,鲁迅先生教导我们说,人,不能一阔就变脸,人一阔就变脸那就不是人了,那就禽兽不如了。
昨天晚上,他是喝醉了,但是他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火一样燃烧的液体把他灵魂深处那些真实的东西烧出来了,把他作为男人的豪气烧出来了。他突然觉得马新有点像他,不仅是出生和经历,甚至还有长相。他想这是很有可能的,这几年,他通过一个神秘的渠道,不断地向她的体内输送着他的激情,那是他生命的精华,是他智慧的结晶,是他能量的浓缩。由于药物的作用,他们没有变成新的生命,但是它们却附着在她的生命当中,他和她越来越是血肉相连难解难分了,他怎么能撇下她呢?不,不能,绝不能。你们狗眼看人低,你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在看一个小人。可我不是小人,不是,只要可能,我会比你们还要高尚。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为自己深深地感动着,这感动又簇拥着他向着更加高尚的方向思考。他甚至有了一些优越感,他想岑立昊是体会不出这些滋味的,刘尹波也是体会不出这些滋味的,他们没有经过他那么复杂的心路,没有经历过像他这样的道德和良知的升华的过程,而没有这个过程的人生是有缺憾的,他庆幸自己比他们多了一些人生况味。
是的,他是该为她想想了。
她苦苦等待,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她把自己给了他,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为他高兴,有了幸福的今天,他不能把她扔下。他原来迟迟不想结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甚至想看看岑立昊到底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昨晚他看明白了,那样的女人不属于他,他也不会属于那样的女人。那么,还等什么呢?结婚,我就是要找一个工人的女儿,找一个工人。家庭背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的是我们本人的身份。工人怎么啦?中国人都是农民出身,三百年前,也许你们的祖宗还是我们的祖宗的奴才呢!从我范辰光开始,我要刷新我的历史,我们两个工人农民的后代就要赤手空拳打天下了。结婚吧结婚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在三心二意了,结了婚,咱脚踏实地干革命,集中精力谋发展,努力努力再努力,进步进步再进步,要有超刘赶岑的勇气,要有向钟盛英看齐的远大目标,至于老婆嘛,好赖有一个就行了。
范辰光说,马新你听着,第一,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商量,我们下个星期一就去领结婚证,这件事情一天也不能耽误了。第二,以后再跟他们一起吃饭,只要他们不给你敬酒,绝不允许你先去敬酒。记住了吗?
马新傻了,定定地看着范辰光,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范辰光接着说,马新你能看到的,你嫁给我不会委屈你的,总有那么一天,在那样的宴会上,你才是贵妇人,你可以矜持,含蓄,雍容高雅,宽容大度,举止得体。而他们,也包括他们的老婆,会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你转。你相信吗?
马新突然热泪滚滚,从床上跳下来,抱住范辰光的脖子,拼命地吻,嘴里喃喃地说,我相信,我相信,我这一辈子跟定了你。你哪怕变成叫花子我也跟着你。
岑立昊和林林的婚期选择在这年的元旦,他为婚礼如何进行颇费脑筋,在这方面他简直就是白痴。
两个人就在电话里商量。
林林倒是很有想法,譬如到北京旅游结婚,譬如到岑立昊的家乡,再譬如到林林的家乡,但这些提议都被岑立昊婉言谢绝了,岑立昊觉得这些提议统统俗套,但他自己又拿不出一个最佳方案出来。林林问他到底想怎么办,他说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应该是很隆重的,很热烈的,最好能像草原游牧民族,篝火边载歌载舞,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林林笑道,那我还得穿皮袍子呢,到呼和浩特去吧。
岑立昊说,好像还不是那个味道,应该更原始一些,穿树叶,赤脚,脸上涂血。
林林说,那就是印第安了。
岑立昊说,也不是,远处好像还应该有古城堡,有大片大片的花地,有金黄金黄的阳光。
林林说,海市蜃楼。到蓬莱去怎么样?那里有大海,我们听着大海的波涛对拜。
岑立昊叹了一口气说,好是好啊,很浪漫,可是元旦就要搞战备值班,我这个当参谋长的哪能走那么远啊?
林林说,嫁个参谋长真麻烦,连结个婚都有那么多牵挂。
岑立昊说,我可把话说在前面,以后麻烦的事多啦。你这个星期天过来吧,面议。
星期天林林就过来了,住在刘尹波的家里。这也是岑立昊坚持的,为了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岑立昊连招待所都不让林林住,就住刘尹波家里。刘尹波心里说岑立昊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却不能不让林林在家里住。
在刘尹波的家里,岑立昊改了主意,跟刘尹波两口子和林林说,我看算了,还是把翟志耘和老范请到一起,就四大金刚聚聚,宣布一下,一切从简。
刘尹波说,你不是说过,再把四大金刚搞在一起你就是王八蛋吗?你自己怎么反倒搞起来了?
岑立昊认真了,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刘尹波说,在漳州大酒店的洗手间里。
岑立昊煞有介事地想来想去,笑了,说,那话是泸州老窖说的,不算数。
林林很奇怪,前几次在电话里,岑立昊都信誓旦旦地要把这次婚礼搞得隆重一点,他说他这一辈子只打算搞这一次,不能太草率了,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岑立昊说,我想来想去,太浪漫太情调事情咱们搞不好,太无声无息了也不合适,总得发布个新闻吧,就四大金刚好,男男女女都有了,而且能造出气氛,熟门熟路,好组织。
刘尹波说,你就不怕老范给你捣乱?
岑立昊一本正经地说,这话老刘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老范这个鸟人有毛病,不过我看本质不坏,就他跟我作对,我还觉得挺有帮助的,在他面前我得夹着尾巴。
刘尹波说,咦,官当大了,境界也大了。
岑立昊说,我跟你说实话,在前线的时候,协调组的同志都看不起老范,我那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帮他,搞得他处境挺艰难,这小子还真硬,挺过来了。设身处地地想,这么多年了,老范还真不容易。
刘尹波说,我明白了,你是想借你的婚礼化解你和老范的矛盾。
岑立昊说,此言差矣,我和老范有什么矛盾?不过是脾气不同罢了。他有毛病,我也有毛病,互相理解吧。
刘尹波说,你有这个态度真让我感动,那我就告诉你,老范也打算元旦结婚呢。
岑立昊怔住了,脸色也变了,脱口而出说,我操,这小子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我结婚他凑什么热闹?
刘尹波说,岂有此理,你结婚他就不能结婚啦?真是霸道。
岑立昊说,我是说我定的日子,他干吗要剽窃?
刘尹波说,这话更不讲道理,什么叫剽窃啊,他头十天都打招呼了,要我通知你。我看也好,咱们都是军人,军事化行动,还是四大金刚。
岑立昊半天不吭气,想了一会儿才说,让我跟范辰光举行集体婚礼啊?那也太……太……不伦不类了。
刘尹波又问林林什么态度,林林说,我听首长的。
刘尹波说,看看,这叫什么?快当新娘子了,还叫首长,真够军阀的了。以后在床上也叫首长吗?
林林的脸倏地红了,低下脑袋看脚尖,嘟嘟囔囔说习惯了。刘尹波自知失言,掩饰地说,我这只是建议,你们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你要是不想跟老范掺和,那今天在这里讲的话就不要再提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给老范打个招呼,他可是托我请你了。
岑立昊说,这个没问题,我明天就跟他打招呼,他请我的事我也知道了,我会以适当的方式向他表示祝贺。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元旦要去海口,辛团长早就给我联系好了。
说完就拉着林林告辞了。
离开刘尹波的家,林林察言观色地问,你不是说战备值班吗,怎么又要到海口呢?
岑立昊反问,你说呢?
林林说,你是不是非常讨厌范辰光?
岑立昊说,背诵保密规则,不该问的不问。
林林说,其实我看范辰光这个人挺有个性的,真的向你说的那样,有他在,你……你……林林找不到词了。
岑立昊说,你什么?你的意思是有他在我就得夹着尾巴是不是?
林林赧然一笑说,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
岑立昊拍拍林林的脑袋,笑笑说,你懂什么?你这个小丫头,你什么也不懂。
林林有点不高兴,心想我在通信团大小也是个副连长呢,管着几十号人呢,在连队也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怎么到你这里就什么也不懂了呢?再细细想想,还真是,在连队她的主意是主意,而在岑立昊的面前,她不仅没了主意,就是有了主意也不是主意,因为她的主意似乎都是小主意,岑立昊的所有的主意似乎都是大主意。
岑立昊说,如果你不认为你比我聪明,那么你最好还是听我的。
林林说,那就听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