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老天爷开了眼,在被围死之前,借着火势,靠着抢来的马,两个半人竟然真的冲出了狼牙营地逃出生天——李归雁真的只能算半个,他甚至觉得自己连半个都快不是了。
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紧贴在额头,整个人匍匐在马背上,忍受着四肢被从身体上分离般的剧烈痛楚。断掉的下胸肋骨随着呼吸带来搅动内脏的压迫痛,衣服和伤口的血汗黏在一起,紧紧绷在身体上,一动就仿佛又一次被撕裂了骨肉。咬紧了牙关,生怕嘴巴开了一点缝就会把魂儿吐出去。
真他妈惨啊……
走在最后的方红莲视线落在李归雁身上。这男人现在衣服裂不蔽体,到处沾着血迹,几处大伤被血污沾湿的布带随意裹起来,之前被问讯的时候手上被插了竹签,每个指头上都有紫黑肿起的伤口,右手有两片指甲被彻底撕掉,血肉翻开,浑浊的血水断断续续的留在了他们经过的地方,无疑是在给追兵指路。
这样下去,只怕……
他拽拽马缰,停了下来。
*
人情冷暖,李归雁自己体会的并不算太深。
李家有个小酒馆,虽不富甲一方,但是温饱确是完全不操心的。入了天策府除了训练苦点,别的都没短缺过。要说命运多舛,发小倒是更贴近些。
发小姓许,名叫天晴。幼时丧母,家道中落,为了照顾家中老小不得已才从了军。那时候他还像个瘦弱的猴仔子,在兵营里受尽了屈辱。即使到后来被赏识官运平稳,干的也是最苦最累的活。
他体会过的事儿,李归雁都没经历过。小时候有爹妈护着,长大了有发小罩着,爱耍小聪明,也没耐心去建功立业。所幸他懒,所以一直有人教导着他,提点着他,让他能洞察逆境死中求生。
所以,即使已经没了半条命,他还是懂了方红莲的意思。
累赘。
他现在,是逃命路上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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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缘已至此,道长就此别过吧。”
半撑起身子勒住马,李归雁笑的挺难看的,但确实洒脱,洒脱的方红莲一愣之后便悟了他的意思,整张脸都黑透了。
李归雁却没管他什么心情,自顾自的说下去。
“李安已死,我身上的赏金肯定做不得数了。我到这步田地道长功劳不小,所以虽救我一命但也别指望我心存感激。分道扬镳利弊如何不用我这粗人教你吧?”
这番话也算好意,可方红莲听了一半就直接面露不悦,要是把眼神换成刀子,他估计都把李归雁变刺猬了。
方红莲垂着眼皮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贫道并无此意,大人自可放心。区区蛮勇,贫道还生不出忌惮之心。”
被这么一噎,本来就没力气动脑筋的人彻底找不出话说了。借着昏暗的晨光看了脸色阴沉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打量自己的道士片刻,李归雁特别认真的开始寻思,这牛鼻子是不是对自己这颗脑袋还不死心。
“蚁多咬死象,道士你未免也太托大了吧?既是高手,我们也不好跟着你碍手碍脚,各走各的便是!许兄,我们走吧。”
本来在前面开路的叶荀见两个人停下来对峙也折返了回来,张嘴便是连讥带讽。从初见到现在,他就怎么看这道士怎么讨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要不是看他身手不错又貌似跟自己这边是一路的,早就动手用重剑抽过去了。
“叶大侠也是。虽不知您数次对在下施以援手究竟为何,但接下来的路,大家还是分开走的好。”
叶荀一怔,略显慌乱的勉强笑道:“这好好的怎么连我都嫌弃了,不是说好了带你去看大夫么。”
李归雁笑笑,心里突然冒出了股子感叹,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凄惨,低声说道:“我若只是打抱不平的许天晴,自然可以跟着叶大侠寻医问药,但是天策的李归雁却不能。无论你是如何得知的我的身份,都应该明白……”
惨白的天光之下,爱笑的天策弟子面无表情。
“你我之间,再无信任可言。”
叶荀伸出手攥住李归雁的胳膊,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一僵和躲避之意,便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了。之前劫营时脱口喊了李归雁的真名,本以为那么乱七八糟的情况下不会有人注意到,却还是……漏了行迹。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带着戒备怒火,一个满满的不知所措。
“李归雁……我不是……”
“放手。”
叶荀本能的觉得,要是放手说不定这人死也不会听自己解释了,心里不由得更急切,手上力气控制不住,疼的李归雁脸色越发的白。两人正在僵持,忽听得一声冷哼,剑光一闪,叶荀不得不松开手闪避,咬牙瞪着碍事的人。
“磨磨蹭蹭。追兵快到了,你们还要吵?”
李归雁看了眼突然插手的方红莲,坐直了身子刚想继续说点什么,不料眼冒金星太阳穴突突直跳,手脚一软,就贴着马背滑了下去。
不好!
李归雁一阵心惊,喉间腥甜弥漫,疲累感一股脑涌上来,却根本没力气控制自己身体。眼睁睁看着叶荀抿着嘴跳下马,伸手抚上他的颈项,而后就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方红莲眼瞅着叶荀弄晕了李归雁,倒是有点小惊讶。
“名门正道,手段倒也不含糊。”
“他身上的伤要是再不医治,怕是凶多吉少。不用点强硬的手段……估计也谈不拢。”
叶荀神色还很僵硬,他看了道士一眼,弯腰把昏过去的人抱上了自己的马背,淡淡道:“你还不走?”
“我想去哪儿,阁下怕是没有过问的资格。”
方红莲垂眼拭剑,脸上仍旧是冷冷淡淡,让人琢磨不清。
叶荀皱眉,却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小心的将李归雁摆成不会伤上加伤的姿势,纵马朝着洛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