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市。
这里是长安城西部的市集中心,四面开门,与主干道两端相接。大街两侧,有许多小巷,街巷相通,往来十分便利。市集里店铺林立,临街而设。两条小河,蜿蜒而过。
西市东侧,是光德、延寿二坊,京兆尹府就在光德坊内。京兆府前门面对西市,临街而开,后门在北侧。
巳时不到,冯德成就在京兆府后院前徘徊。他早就想来这里,去拜访温夫人,求她帮忙,救救谢太医他们。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拜访,却听到了二十一个太医被杀,其家人被关押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冯德成更加害怕,不敢去京兆尹府。在住处闷了两天,他还是走了出来,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了京兆府。
因为不敢进,冯德成一直在犹豫。再不进去,就是中午了!终于,他咬了咬牙,朝后院大门走去。
门子拦住他,说:“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冯德成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钱,塞在门子手里,说:“我、我是太医院的冯太医,是温夫人的亲戚,烦通报一下。”
听到太医院三个字,门子就是一弹,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说:“你来迟了,温夫人不在。”
冯德成说:“她、她去哪里了?”
门子说:“在西城外荒郊哭呢。”
冯德成不解,说:“温夫人在西城外哭,她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门子说:“还不是因为太医院的事,温大人和刘大人在朝堂上直言,触怒了皇上。皇上一怒,将刘大人贬为荆南节度使,将温大人贬为振州司马。温大人一时想不通,说生不逢时,死又何足惜。当天晚上,他喝药自杀了。皇上震怒,下旨骂温大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只许将尸体埋在城外荒郊,不许归葬,以儆效尤。”
没想到温大人是如此刚烈之士!
冯德成一阵唏嘘,他急匆匆赶回住处,找出一些银两,用袋子装好。然后,冯德成租了一匹快马,赶到西城外。
西城外荒郊,一个妇人,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在一个新坟前烧纸钱。这个妇人,正是温夫人。
冯德成走到新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见一个陌生男人跪在丈夫坟前磕头,温夫人又惊又怕,急忙搂过小孩子,警觉地看着冯德成。
磕完头,冯德成站起身,说:“温夫人莫怕,在下仰慕温大人的高义和气节,特地来跪拜。”他不敢说自己是太医院的,免得温夫人生戒备。
温夫人哽咽着说:“他是一了百了,我和孩子怎么办啊?”
冯德成又掏出预先备好的一包碎银,塞到温夫人手里,说:“温夫人,请多多保重,照顾好孩子。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温大人归葬故里的。”说完,他大踏步离开新坟,朝城里走去。
“多谢义士!”身后,传来温夫人感激的声音。
回到德轩客栈,已经是正午。冯德成没有食欲,正要回自己住处。不料,黄巢从楼下下来。一见冯德成,他就嚷嚷道:“冯太医,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
冯德成说:“巢兄有事?”
黄巢说:“心情郁闷,找你喝酒,走!”说完,他推着冯德成,朝外面走去。
冯德成拗不过,只得随他。
斜对面,谢仲殷家的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看到这个情景,冯德成一阵难受,不由叹了口气。
黄巢知道冯德成叹气的原因,跟着叹了口气,说:“多好的一个太医,头被砍了,家人坐牢,什么世道?”
冯德成说:“不止谢太医一家遭殃,还有二十个太医遭殃呢。”
黄巢不由骂道:“狗皇帝真是残暴,不得好死。”
冯德成听了,急忙伸出手,掩住黄巢的嘴巴,说:“千万说不得,千万说不得。”
“什么说不得?”黄巢打开冯德成的手,“同昌公主的命是命,太医的命就不是命了?他女儿得的是绝症,治不好怪不得太医,只能怪她命薄。他倒好,一口气砍了二十一个太医的脑袋,还株连他们的家人,不是狗皇帝又是什么?”
“真是作孽啊——”
“皇上这么残暴,唉——”
街坊知道这件事,听黄巢这么嚷嚷,产生了同感,也跟着叹息。
不远处,就有武侯铺。要是被武侯听见了,轻则一顿棒打,重则送官府。
冯德成担心危险,急忙扯着黄巢,朝小巷里的酒家走去。
走了好一会,冯德成才推着黄巢,进了一家小店。小二迎上来,问他们要些什么。
黄巢吩咐小二,上一壶好酒,上一份水盆羊肉,一份含肚,还有一份青菜。
“好勒——”小二唱喏一声,忙去了。
黄巢苦着脸,坐在那里,闷声不响。
冯德成说:“巢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黄巢叹了口气,说:“这科举,我不想考了。”
冯德成说:“不科考,你想做啥?”
黄巢说:“跟着家父,贩私盐去。”
冯德成急忙说:“这是杀头的买卖,千万不能去干。”
唐朝有盐池18处,盐井640多口,所产之盐由官府漕运各地,批给盐商。这项收入,占唐国库收入的大半。所以,朝廷严禁私人贩卖盗卖,稽查非常严格,凡私自盗卖一石的处死,一斗以上的杖背,没收其车马,租借其房舍的,销售其盐的同样治罪。
朝廷官员如果稽查失职,轻则罚俸禄,重则免职,甚至坐牢。
听黄巢说要贩卖私盐,冯德成自然反对,不要去做砍头的买卖。
黄巢哼了一声,说:“做是死,不做也是死,横竖是死,不如挣两个钱,好吃好喝再去死。”
冯德成说:“巢兄,万不可这么想。科考你已经准备了好久,今年肯定能中。中了就有功名,便可当官,安安稳稳吃朝廷的俸禄。”
“安安稳稳吃朝廷的俸禄?”黄巢冷笑一声,正要反驳,见小二端着酒菜过来了,便停住话头。
“酒一壶,水盆羊肉一份,含肚一份,青菜一份,二位爷,请慢用——”小二一边报菜名,一边将菜放在桌子上。
水盆羊肉贼香贼香的,冯德成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说实在话,来长安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闻到这么香的菜。
黄巢拎起酒壶,到了两杯酒,一杯推开冯德成,一杯端在手里,猛喝了一口。然后,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水盆羊肉,大嚼起来。
冯德成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吃了一块水盆羊肉。味道果然不错!他赞了一句,喝了一口酒。
喝了两杯,吃了一大半菜,黄巢才觉爽快,说:“太医令不是吃朝廷的俸禄?到头来怎么的,还不是人头落地,家破人亡。如今皇帝昏庸,奸邪当道,读书人会有出路?”
冯德成安慰说:“巢兄此言差矣!兵部侍郎韦保衡韦大人,尚书左仆射路岩路大人,起居舍人萧遘萧大人,给事中李都李大人,这些人,位居高位,担负要职,哪一个不是读书人,哪一个不是进士出身?巢兄,别三心二意,好好备考,金榜题名了,自然有用武之地。”
黄巢的父亲、祖父虽然是盐贩子,但都通文墨,不是草莽之徒。他们送黄巢读书,要他参加科举,就是不想他继续贩盐,能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黄巢这番牢骚,也是一时之气,并非内心话。听冯德成这么一劝,他似乎想通了很多,端起酒杯,说:“好,就听冯太医的,再考一次。来,干一杯。”
两个人频频举杯,喝了个痛快,才各自散去。冯德成回到住处,躺倒在床上,昏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