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芙眼睁睁地看着郁檀的手距离自己不过数步之遥,他突然如受重击顿时停住,那手终究落下,兄长的血溅到她面上的时候,落芙甚至没有发出声音,一直只是愣愣地看着,睁大了双眼看着她此生最后血脉相连的人,亲眼在她面前被血染得湿了半边的白衣。
她忽然却是想笑的。
这便是所谓的天佑大郁,她当年出生的时候,曾经被人说着是大郁王朝的福祉,是天神眷顾,十几年过去,这样的吉兆终究应了,百年的芙蕖花塘再一次在春日之中忽然萎落,风过便散了满满一池塘的霜雪,白中带些淡粉,这一时点点沉淀下去便也似染血。
这样的一场浮生大梦,金箔贴地,火树银花的繁荣昌盛四方来贺,谁该笑谁的醉梦不醒?
荒唐……着实荒唐,郁国东宫太子公然被射杀于芙蕖长桥之上。
宫中早已两方混战,信成侯同魏司马联手逼迫群臣想要继位,而这宫门之下的小小马车忽然便没有人再有心力顾及。
夏重城迅速抬手示意子息上马车,回首却看着脚边的落芙软塔塔的手臂完全动不了,而另半边身子努力撑起她自己,一点一点的往那带血的白衣身边挪动。
“哥哥……哥哥你带我走……”她连父王母后殡天的消息都没有时间来接受,忽然便又看着这昨日还拥着自己的人带着仓皇的笑意被人一箭正中背心。
郁檀到临死的那一刻都还记着不能让她害怕,他努力地想安慰地冲她笑起来,然后抱起她便能离开这一切。
冰冷的长桥上绽开的大朵白色茶花,一如往年里泽宫一成不变的花朵,多多疏离,开到荼靡染了妖异。
汩汩的血一直在涌,郁檀手里一只握紧了的竹笛顺着他的指尖竟还是那般死死地不放,落芙突然咬住早已残破不堪的唇角只疯了一样的想要过去,可是她根本站不起来。
那一只练了多少年的曲子,恨只恨她总是偷懒,总是差那么分毫,总是差了些许东西,总是……总是不如他吹起来清雅。
“哥哥?”落芙低低地出声唤,还差那么几步她就能碰到他,“不是说好了要回昆仑,去澜沧江边看一看么……不是说好了……我的名字在一日,你必保我不识苦难,不通世情,永远都只是这万千红妆中的兰……哥哥!”
他的眼睛还是睁开的,一如既往的望着她,这一次却是真的连看着她的时候都是空了的。
落芙真切的从指间开始的觉得冷意几乎凝结住了呼吸,这种呼啸而来的残忍掠夺带着巨大怆痛,甚至都来不及让她反应便已经硬生生地砍掉了她的所有,所有以往骄傲自持的,坚信不移的,所有她以为兀自美好的一切都被这一夜毁了。
清笛哑去当年,若能回溯,她甘受剐刑。
十岁的时候,她曾经接受四方来贺,千里传音天下大赦只为了她的生辰,如今她于地上匍匐般的爬行,原本东宫日日欢好,原本她同他片刻不离,如今她只奢望在所有都毁掉了的时候还能够再碰触到他而已。
惟披幽兰兮,偏含国香,没有人肯给她一个名字,只有她的哥哥给过她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她马上就能够碰触到他,地上一道人影挡住了所有。
玄衣忽至,身后有人俯身拦腰抱起了她,“子息,快些离开这里混入城里!”
“是,主人。”那奴隶翻身重回了马车之前,大笑着看着地上中箭的人,“白衣的人!白衣的人不该做太子!”
夏重城原是已经上了马车,忽然下来一把揪起了她就将人拖离了郁檀。
冷冰冰的风荡起血腥气,这一次再没有紫檀的香气,她的哥哥就那么睁着眼睛倒在长桥之上,远远地有人仓皇从宫门处往此方冲过来,子息眼看再不走便要生事,只傻愣愣地大喊着催促主人快些上来。
“你放开我!”落芙终究在被夏重城拖起来的一瞬间彻底崩溃,“他还看着我……他看得见我的!你放开我!”
夏重城干脆地用手扯住她的长发绕在她颈上,一双带了三分狂妄的瞳色幽邃不惊,“你兄长已经死了。”
落芙忽然安静下来,一瞬间死死盯着夏重城,那样骄傲的一双凤眼,她被人强行逼着面对这一场支离破碎的真相,他开口一字一句,狠狠地碾在她身上一般,换得这凄凉不堪的公主最终尖厉的叫出声,那眼睛里却再没了泪水,只干愣愣地瞪出了血。
他手指微动便扯了她自己的长发塞住了落芙唇齿,夏重城低沉笑着摇首,“嘘,小公主,如今你所有的亲人都已不在,我看你这三哥可也恨不得连你一起除之而后快……子息,不得耽搁,赶入城中。”
她疯了一般的撕扯却只换得他大力的将人甩进了马车中,那薄薄一层软帘隔开了今生过往,落芙几乎滴出血的视野之中再也看不到那染了血的茶花,完全被封住了一切感官,她最后所见的景象就是突然散了霾的天色。
这样疯狂的人间,暴雨过后的天色却突然澄澈得让人不敢相信。
记忆和当下,哪一个才是梦……花开一瞬只在朝暮,黄粱梦散,魑魅魍魉统统都该成了灰吧。
墨色马车急赶而出,皇城来往混乱,人心惶惶。
身后一场鬼魅铸的盛世之相,撕开了画皮,不过白骨一具,白衣之人冷冰冰的尸首被人抬起,郁檀兀自不曾阖眼,空荡荡的瞳子里澜沧江水浩殇,一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楚雨繁,障巫山,郁国皇宫恢弘壮丽的金色莲花宫殿满是阴谋权力的暗影,郁桐气定神闲坐拥江南之地,亲见那太极殿飞灰一捧竟然也面不改色。
他的父王早就疯了的,那个位居中宫的女人也一样,她竟是怀疑她唯一拥有的东西,沐安容素怀疑了一辈子郁王的爱情,所以她用一辈子的时间都在想着如何也毁掉郁景程的一切,最终那个二十年前的三国霸主不得不用这样凄绝的方式来终结。
沐安容素始终都不能明白,不管他是三郎还是景程太子,所有的一切也只有她而已。
她终究毁了自己。
宫门处有人拉高了黑衣的斗篷,迅速趁着来往混乱逃离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