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那天晚上,旷野上空泛起一片阴沉沉的黑云。第二天一早发出了沉闷的雷声,接着就下起了雨,很快地,整个旷野被阴雨的线条构织在一起,分不清天和地。雷雨就像一道放假的命令,大家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齐刷刷地钻进了地窝子或干打垒中倒头就睡,一阵儿功夫,我们的地铺已经浸泡在雨水中。我们把盆盆罐罐用来盛接漏雨,但雨水仍然叫不醒大家,在这些角落里,只有三种声音:哗哗的雨声,盆盆罐罐的丁当声和此起彼伏的鼾声。
进人雨季后,雨越来越多,河谷上方始终笼罩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水位渐渐地高了起来,深谷里碰撞出巨大声音。我的心绪也像坠入阴影覆盖的梦魇之中,预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一天下午,沉闷的雷鸣声一直不断,山里下了大雨。我们正准备撤离,突然,山洪裹挟着巨大的浪头,从河谷的拐弯处猛地窜了出来。眼看一个夏天挖出来的几十米渠道就要被吞没,眼看着一辆辆架子车、手推车和一些工具将被淹没。我们数十名毫无经验的知青和农民,扑腾扑腾地跳入水中,在齐腰深的洪水中抢救漂浮在水里的车辆和工具,一根筋地蛮干了大半天。疏勒河水还是无情地冲毁了引水渠道。至此,提灌工程随之无声地收场。
就是那一次,我第一次领教了这条桀骜不驯的河流。
严冬细数十道沟
40年来,我不断地在它的中下游走过。
今年二月,一下火车,我便钻进瓜州县广播电视局的越野车里,放弃高速公路和312国道,特地上到玉门镇向瓜州西去的老路上,决心把十道沟的来龙去脉看个清楚。
这是最让人伤感的季节,灰蒙蒙的天空下是冰封的河面、封冻的田野和大片无际的荒草。田野上没有绿色,甚至没有一点生气,只有那白杨的枝杈像张开的双手,以无限的生命力尽力地伸向空中。这条几十公里弯弯曲曲的简易柏油路匍匐在昌马冲积扇的北部边缘上,自古以来就沟通着中原通往西域的道路。汉代凿通西域的张骞、唐代西天取经的玄奘、清代发配伊犁的民族英雄林则徐、清代收复失地的陕甘总督左宗棠都曾从这路上经过。路南祁连山里的疏勒河从昌马峡口冲出来后,在大戈壁上撒野,横冲直撞,分成了十条大小不等的河沟,一齐向西,最终在十道沟后集合,归拢到了疏勒河干流之中,因此公路像横跨一道道跨栏似的,一一跨越从疏勒河上游分散流下来的十条河流。
西汉时,这里水很大,各个朝代都曾经尝试着在河面上行船,以解决物资运输问题。汉代的破羌将辛武贤动用15000大军,开挖疏浚河道。元代,朝廷曾命甘肃行省修整瓜州三道沟至玉门镇的河流,以通漕运。到了清代雍正初年,川陕总督兼甘肃巡抚岳钟琪派大批人马开挖瓜州布隆吉到敦煌以西玉门关一带的河道近200公里,工程浩大。但都因河水的季节性太强,加之渗漏和灌溉,沿途水量不均衡,行舟时间、区间都受到严重局限,常年全流域的行舟也就被搁置起来。到了雍正十年,为了征讨噶尔丹,运送军粮,山西西安粮盐道沈青崖汲取和借鉴古人的经验和教训,在疏通河道时,制造了几千个牛皮筏和羊皮筏,载上粮食,从安西的四道沟启程,运到安西城,全长100多公里,节省了不少人力畜力。
“我跑了几十年了,十条沟在哪里,我都熟得很。”司机欧阳成贵是个很热心的人,他像个小伙子似的跑来跑去,其实他是已经56岁、有着39年的驾龄的复转军人。从玉门镇出发16公里后,我们停在了一片荒滩旁边,“这就是头道沟。”先民们描写的那些村舍和遗迹已经无法一一核实,遗憾的是这一段没有水,河道上长满了一人高的蒿草和骆驼刺。我们又很轻松地到了二道面十分开阔,水量很大。
我们特地走到桥下的冰面上拍摄画面。这里气温很低,寒气逼人,过往的拖拉机手和妇女们都用皮帽子和口罩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好在当时没有起风,只有零下十几度。据说要是起风变天时,最低时可达到零下30度。
三道沟镇已经变成一座完全崭新的小镇,我们很难在这里姻点历史的遗存和旧曰的记忆。“疏勒河汽车站”是一处崭新的建筑,只有这个站名似乎特意突出了三道沟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意义,也足以说明三道沟是疏勒河中水量最大的一处河流。
在镇西边的安定村,农舍已经变成整洁的街道,各家门户的大门都浓墨重彩,装饰一新。1842年10月15日,因查禁鸦片、虎门销烟而名震千古的林则徐在被谪戍伊犁时到了三道沟。当时他乘坐一辆在酒泉改修了的马车,经过头道沟和干店子来到三道沟。他在街市上走了走,吃便饭时一种当地产的腌蘑菇他觉得味道很好。于是在他的《荷戈纪程》中特意留下一笔说:“此处交安西州界。村内颇有市肆,卖腌蘑菇,味可。”他记载这里“闻安西州有十道沟,皆通雪山水利,故有田万顷,居民数百家”。清末进士裴景福1905年谪戍伊犁时,在他的《河海昆仑录》中留有一首描写三道沟的诗:“荒碛西风动旗旌,桂车迤逦碾沙平。玉门一夜潇潇雨,苏赖河中兀速生。”
公路边一户人家正在忙碌,我们前去攀谈。这位农民叫高殿红,今年50岁,说这里是双泉村四组。我问起双泉的来历,他的话立刻多了起来,夹杂着满肚子的牢骚说:“双泉村是这几年我们五泉村和上面的大泉村合并起来的,就叫了个双泉村。五泉村是因为在南面的戈壁上有五个泉眼,我小时候就知道,泉眼的水旺得很,能浇我们四组的5000多亩地,多余的水还淌到疏勒河里。修昌马大坝干了个坏事,五年前五个泉还有水,这几年干脆就干完了。”
我们陆续过了四道沟和五道沟,过了河东乡。当我们找到六道沟,拍了照片后,欧阳感觉不对头。他怎么算都觉得少了一道沟,凑不够十道。“还是问问人吧!”好不容易碰到一位憨实的放羊老人。他说:“你们往回退,刚才的六道沟那是上面六道沟和七道沟合并后下来的。你们退回到桥上时,旁边有一条往南的土路,走不了一截儿,就看到坝了。”在他的指引下,我们的汽车又钻入了一尺多深的尘土飞扬的路中,约一公里多,一道水坝东西横亘,站在坝上一看,咳,还真来对了。只见左边的六道沟和右边的七道沟里,全是开裂塌陷的大块冰块,一东一西,汇集到一起,从涵洞里流向下面。我感叹地说:“假若我们偷个懒,不到这里实地考察,就丢掉了一道沟,也就无法走完十道沟了!”58公里后,照例是一座几乎完全一样的大桥,它紧靠村子,人口显得多了起来。“老乡,这河是几道沟?”问了几位村民,说法不一。有的说是九道沟的支流,有的说是八道沟。好在我们在桥头上找到了一块碑,上面清楚地写着“八道沟大桥”。到了九道沟时,我观察桥下的河面很宽,结了很厚的冰茬。到十道沟时,情景就完全不同了,有两条像小水沟的河水相距不远。不仔细考察的话,以为是一条水沟,过了十道沟后不远,就到了著名的布隆吉镇,它是河西走廊上一片优良的草场。蒙古语称它为“布隆吉尔”,意思是露头泉水很多的地方。据说唐代时,它还在大泽之中,后来慢慢地干涸。清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把安西置于布隆吉。六年后才建成一座重镇。当时该城规模很大,长宽各有980米,周长有6里多。城外壕沟也有7尺多深,没有想到它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和侵蚀,仍不失当年雄壮的气势。由于天色不早,暮霭露头,我们便向镇北驶去。只两公里远,一条气势宏大的大河横亘在我们眼前。“这就是疏勒河,古时候也叫苏赖河,十道沟的水全部都汇到这条河里了。现在是冬季,要在洪水季节,水量就大得很”。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枯黄了的芨芨草和芦苇在暮阳的斜射下,更折射出它的层次,散发着一种原生态的意味。屹立岸边的烽燧陆离斑驳,更增添了历史的苍茫感,它突兀的身影在提醒我们,这里曾经是重要的军防要冲。远处的双塔水库正是冰冻季节。这里曾有清雍正六年建造的双塔堡,位于现在布隆吉乡双塔村,堡的西山头上有两个塔,不知建于何时。当时这里峰回路转,河水弯环,林木葱茜。清代康熙进士汪癃赋诗《双塔堡》道:“塔影参差旧迹荒,营屯卒伍启新疆。雪峰南从当山阁,红日东来照女墙。草色满郊千骑壮,河流双汇一川长。幽情更爱禽鱼盛,闲向溪林的猎忙。”足见昔日的秀色。1958年新修了水库,疏勒河河水被囤积起来,现在有水两亿多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