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协参事组长李金玉告诉我:镇里这次下了狠心,谁不搞沉淀池,就不许再生产。不过,他又十分高兴地说:群众从不认识到认识,从要我治到我要治理,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像挖暗沟、集资筹建污水处理厂,这些都是村民们挑头自发搞起来的。当然,获得这个进步的代价是惨重的。
代价之惨重,我是亲眼目睹了的。镇机关在小街的南头,一路问过去的时候,我碰到的尽是拉水之人。含有几十种有毒有害物质的皮革污水已使全镇所有的水井全部报废,三千多居民现在就全靠镇机关大院那一眼三百米深的机井来维系,用车拉水成为这个镇一大奇观。
人不治水,水先治人!
镇党委书记徐汝芳的一席话,至今令人难忘。这位书记当过兵,种过地,教过书,蹲过机关,有过多种的人生体验。给人的印象是,不回避矛盾,话也说得很坦率:“这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楼盖得很多,家里搞得很漂亮,要说小康标准,啥标准?家家超过!可是,小康,小康,首先得健康吧,一个镇污染成了这个样子,别去说淮河下游,就这一片的空气污染、水污染,老百姓已经无法生存!”
徐汝芳说当今丁集成了新闻热点,谈“皮”色变。“现在面临的,尽是来自各方面的批评,陷入四面楚歌,报上点名,屏幕上曝光,几乎无一日安宁。”
我没想到他是那样的坦荡,开门见山地亮出了主题:“你采访丁集,这文章的题目应该是--《红旗还能打多久?》。”
我掂出此话的分量。如若丁集的皮革厂全停了,对丁集那将是灭顶之灾;要想治理,又谈何容易!压在他肩上的担子确实太沉了。
当日下午,徐汝芳带我去见三位客人,见面之后,方知是三位学者。三位学者带来了一项最新技术:“制革铬鞣废液的回收与循环利用”。三位学者分别是郑州大学现代管理学院院长贺永方、副院长刘太恒和这项新技术的主要研究者唐克勇。
贺永方院长说:“河南为制革大省之一,环境形势十分严峻。制革废液流经渗透之处,水不能浇地,更不能饮用,树木枯死,寸草不长。由于这种废液含有太多的有毒有害物质,混在一起治理,神仙也没办法下手。”他说新技术采用的是分段治理,制革鞣皮时必须使用“红矾”,这是剧毒品,我们先把研究的目标放在最重要的铬鞣废水上。
他介绍道:这种新技术最大的特点和优点,就是铬鞣废液可以循环,不再排放,除可节省百分之三十的“红矾”,还可节省大量的硫酸、工业糖、蒙囿剂等化工原料,仅此一项,一个年产十万张牛皮的制革厂每年增收三十万元左右;一个年产五百万张羊皮的制革厂每年增收五十万元左右。而且,由新技术生产出来的成品革粒面平整细致,柔软丰满,质量较其他成品将有明显提高。
贺永方是个报喜又报忧的人,他也谈到该技术的缺点,说制革废液成分复杂,这项技术也仅是解决了铬污染的问题,尚不能解决硫污染和全部废液的净化处理,摆在面前的困难还是十分巨大的。
11
枣庄所辖的滕州市,有个生产白酒、酒精和果脯等多种产品的滕州酿造总厂,这个厂每年都把一百一十万吨的工业废水排入微山湖,污染湖面两万余亩。山东省委、省政府为解决包括微山湖在内的“南四湖”水质污染问题,就确定了一个综合整治的目标,滕州酿造总厂便是三十五家需要重点治理的工厂之一。
这家工厂非但不去治理污染,反而把省市有关部门帮助企业解决污染的专用资金私自挪用,去扩建新厂,并强行投产,进一步扩大了污染源。
枣庄市环保局宣教科长戴业成随新闻记者参加环保执法大检查时,他问厂长连峰;“你知道不知道《环保法》?”
连峰很坦率:“知道。”
“那么,什么是‘三同时’?”老戴跟着又问。
连峰依然很坦然:“‘三同时’就是环保设施同生产建设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使用。”
老戴有些诧异,在场的记者也都有些吃惊。一位记者严肃地责问:“你既然什么都清楚,为什么明知故犯?”
连峰无言以对。
就是这样一家工厂,尽管在当年企业的考核中,滕州、枣庄两级环保部门都投了否决票,却还是被评为市级先进单位。
这显然是件怪事。可是,细想想,又并不奇怪。经济效益,一俊可以遮百丑。尽管国务院颁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环境保护工作的决定》,明文指出:“有关部门应将保护环境作为考核企业升级和评先进文明单位的必备条件之一”,说得明明白白,环保乃“必备条件”,但到了实际工作中,没有多少人把这事当真。
市环保局为慎重起见,依然把反对的报告呈了上去,结果,酿造总厂不仅被评上市级先进,以后又被评上了省级先进企业。
戴业成告诉我,当他给《中国环境报》写“人民来信”的时候,他只想到自己曾是一个军人,人民需要,就必须挺身而出。
署名“星光”的“来信”很快见报了,还被登在头版头条,且配了一个既醒目又工整的大标题:
两级环保部门否决票一再失灵
一家酿造总厂污染重照当先进
同期还配发了一篇严肃的评论:《“枣庄现象”说明了什么?》。
这天的报纸在山东,尤其是在枣庄,引起了强烈震荡。滕州就更热闹了,从市区到农村,一夜之间,出现了许多大小标语:有向“星光”表示敬意的;有强烈要求治理微山湖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不作些联想便难解深意的标语:
看看微山湖,难以展歌喉!
但凡看过《铁道游击队》影片的人,都不会不熟悉那支曾风靡全国的电影插曲:“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这脍炙人口的歌词被巧妙地借用,表达了人民群众的悲愤之情。
当人们知道“星光”就是枣庄市环保局的戴业成科长,老戴也一下成了这座煤城无人不晓的名人。
这事也引起枣庄市委和市政府的反思。分管环保工作的副市长汪纪戎公开表示:对环境污染治理工作中的难度、热点和群众反映强烈的问题,要大胆披露,以促成问题的解决。她强调:“新闻工作者要提高环境意识,不讲环境效益的企业不宜作表扬性报道,尤其对污染严重的企业,经济效益再好也不予报道。”
女市长这精彩的表态,被新闻媒介披露后,这则消息也被评为当年山东省环保十大新闻之首。
坏事变成了好事。一时间,环保的旋风席卷了枣庄。枣庄成了淮河流域豫皖苏鲁四省第一个真正将“一票否决权”还给了环保部门的城市。
滕州市委和市政府几次召开治理微山湖的专题会议,当众责令滕州酿造总厂摘掉先进企业的牌匾,并对厂里的领导班子作了大的调整。新厂长在企业资金十分困难的情况下,首先设法把过去挪用的环保设施资金返还出来,确保专款专用,认认真真为摆脱企业环保工作被动的局面做了几件实事。
薛城啤酒厂同滕州酿造总厂一样,也是严重危害微山湖的污染大户。由于污染的问题没有解决,环保部门一票否决,企业非但没评上先进,厂长劳动模范的荣誉也“不翼而飞”;特别是环保的执法检查常常是冷不防杀个“回马枪”,事先不通知,突然进行复查,查得厂长无处躲藏:欠缴的排污费,必须补齐;限期不能达标排放,企业必须停产治理。没有商量的余地。
环保局一旦作出的决定,市政府马上跟着支持。薛城啤酒厂不得不缴出四十万排污费,并且,坐下来研究治污的措施。
这边缴上去四十万排污费,环保局那边就慷慨地拨下来七十万专款,支持啤酒厂上一套治污设备。这对王道水厂长触动极大:“再不主动,不像话了!”当年年底就上了一套“干式去糟”设备。湿糟变干糟,啤酒厂流出的水由浑变清,污染减少了,却增加了酒糟的回收量,还给企业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尝到了甜头,厂里又投入三百五十万元,建立一个污水处理站,决心彻底解决啤酒糟液的污染。
戴业成说:如今的枣庄市,环保工作受到异乎寻常的重视,这与市委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他建议我见一见市委书记。现任市委书记郭振山,是戴业成发表了那封著名的“来信”之后调入枣庄的。约见的那天,谁也找不到他,后来才知道,他带着秘书,不声不响微服私访一家水泥厂去了。听说那家水泥厂弄虚作假,平日闲置着治污设施不用,赶到上面检查了才启动,他给他们来了个“防不胜防”。
一道去市委书记那儿的环保局长李守义说:环保部门一次两次解决不了的,郭书记有时就自己去处理。郭书记的办法是:“一把”抓,抓“一把”;反复抓,抓反复。爱挂在他嘴上的两句话就是:“不能借子孙的地球发今天的财!”“不能就环保谈环保,全社会要配合!”
见面时,我刚把三天来对枣庄环保工作的印象谈了开头,郭振山就笑道:“不,不,不是市委支持环保局工作,这是环保局支持市委工作!”
他把一个司空见惯的结论颠倒过来了。
他说,“要赋予环保局绝对权威”,“环保不光表明一个地区的文明程度,表明这个地区是否认真贯彻党的方针政策,关心人民的疾苦;也不光是个百年大计,给子孙创造一个理想的生存环境,不单单是这些”。
他的谈话,以一个崭新的视角从政治的文化的道德的等诸多方面,阐明了一个严肃的课题:我们这一代人应给后代留些什么?
我们生活在一个缺水的星球。乍一看,地球表面虽然百分之七十是水,但是,淡水储量只占全球水资源总储量的百分之二点五三,而这少得可怜的淡水,绝大部分又很难为人类利用,不是两极的冰盖,就是高山的冰川,可使用的江河湖泊以及地下水,只占全球淡水储量的百分之零点三四!
我们又是生活在一个严重缺水的国家。世界人均水量是一万零八百立方米,我国不足两千七百立方米,相当于世界人均水量的四分之一。与水资源丰富的国家比,只相当于美国的五分之一;日本的水资源只有我国的六分之一,但我们的人均水量又只相当于他们的四分之三。
严重的缺水,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污水排放量最多的国家之一,排放总量每年高达三百四十亿吨,这个数字还不包括密如繁星稠如树叶的乡镇企业。
三百四十亿吨!
望着全国污水排放总量这个数字,不由使黄河最下游的利津水文站的同志一惊:他们测定出的,五年间黄河平均年径流量才是一百八十七亿吨。这就是说,我国每年差不多有两条黄河一样的污水量泄向江河湖海。
随手翻阅上世纪最后几年的报刊杂志和有关书籍,水污染造成的严重后果,不能不叫人心惊胆战--
长江被污染。长江所有的港口,从重庆、武汉直到上海,江面全蒙上尘埃和煤屑,如果毛泽东主席健在,再游长江,相信不可能还有“胜似闲庭信步”这样的诗句。《工人日报》发表署名文章,惊呼:《还我清纯长江水》。
上百位专家云集羊城,强烈呼吁:救救珠江!珠江在广东境内的水网,已污染到难以找到合格水源的地步。
漓江在叹息。
太湖告急。
昆明:红嘴鸥去冬不辞而别。
吉林、黑龙江两省排放的污水有可能使松花江变成死江。
地表水被严重污染的中国城市,是一个长长的名单:太原、银川、开封、长春、本溪、南京、杭州、合肥、桂林、重庆、南宁、柳州、石家庄、呼和浩特、乌鲁木齐……
我国的环境污染有从城市迅速扩散到五万多个乡镇,从而扩展到整个农村的趋势;“先富起来”,竟然变成了“先脏起来”、“先污起来”。
使我一读到就禁不住心中咯噔一跳的,是《中国环境报》发表的报道:“大海不再是蓝色!”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一日,共和国第四任总理李鹏,曾就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工作作出重要决定:治理淮河污染应作为一个样板。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也认为,我们治理好一条淮河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只要认真去抓,就能解决问题。
长江在注视着淮河!
黄河在注视着淮河!
珠江、闽江、赣江、钱塘江、海河、大运河、汾河、辽河都在注视着淮河!
中国在注视着淮河!
世界在注视着准河!
大量的资料表明,水体一旦被污染,要恢复到原有的清洁程度,需要花费相当的资金和很长的时间。英国的泰晤士河用去二十五年,花了五亿英镑才使这条死河恢复生机;美国的芝加哥河前后花了八十年时间和六亿美元的治理费用,才使河流水质得到改善,要使河道达到可游览的水平,还要投资二十二亿美元。
其实,无论泰晤士河还是芝加哥河,它都无法与淮河同日而语。淮河是由一百多条跨省河流组成的庞大水系,诚如我们在开篇所述,它密如蛛网般的大小支流纵横交错,地跨四五个省、三十多个地市以及一二百个县级以上城镇,即便只是局部地方、少数污染企业,不该建的建了,不该排的排了,而应该关、应该停的却不关、不停,有恃无恐,损人利己地创造“财富”,就会使得整个流域人们美好的愿望和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再说,我们搞的那一套行政管理办法,喊了这些年,也喊得很凶,却抵挡不住一些地方和一些企业的“上面有政策,下面有对策”,结果是:下达了攻坚战书之后,全流域污染排放的总数竟有增无减。
面对这种严峻的事实,国务委员、国务院环委会主任宋健拍案而起了!他率团再赴淮河深入调查,最后在江苏省连云港市召开的淮河第二次环境保护执法检查现场会上,他明确要求流城内各级政府的一把手都要关心重视、必要时亲自组织淮河污染防治工作;要确立宁肯放慢经济发展速度,也要寻找清洁工艺和治理淮河的指导原则,必须树立全局观点。
宋健指出:“我们的法律起初太软、弹性太大、像社论。”会后,他积极促成了两件事:一是《水污染防治法》的全面修改,加大了可操作性;二是修改《刑法》,增加了“惩治环境污染罪”的条款,对有意或无意排放大量污染物或废弃物,造成严重污染或伤害事件的,要判刑。
为彻底治理淮河的水污染,依法治理淮河的水污染,在上世纪最后的日子里,由国务院许多部门组成的“淮河流域水资源保护领导小组”,实施了一次声势浩大的“零点行动”:在规定的时间内,对已查明的一千家污染严重的小造纸、小皮革、小化工、小印染、小酿酒企业,坚决依法关闭;该关停的不关不停,对其企业的负责人格抓勿论!由于各省的高度重视,截至二○○三年年底,在事先公布的黑名单之外,各地又做了自查自纠,最后实际关闭了一千一百一十一家小型化学制浆的造纸厂,和小皮革、小化工在内的三千八百七十六家“十五小企业”。
二○○四年,在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工作十周年时,国家环保总局对淮河流域进行了定点清查行动。结果表明:淮河的水质已经保持基本的稳定,治淮取得了重要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