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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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长江卷(71)

一个怀瑾握瑜、洁身自爱的理想主义者,不见容于世而遭国王放逐,他在江滨泽畔徘徊,终于不能忍受家国沦丧的耻辱,在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日,强悍的秦国军队攻陷楚国郢都时,怀沙自沉于汨罗江。那是一条如此美丽的江,直到1958年围垦之前,还有12条分岔的支流流入湘江和洞庭湖,春夏之际,洞庭浩大,湖水茫茫,秋冬之交,江汇涓流,芦葭苍苍。诗人把这里作为他人生最后的驿站,神秘的楚地因汨罗江这个名字而倍添骚韵诗情。

1958年冬天,汨罗江尾闾围垦工程在2000多年前的诗人行吟游历、写下不朽诗篇的江滨泽畔铺开战场,说它是战场,当初的围垦民歌犹如战歌一般威武雄壮:“号角齐鸣战鼓催,围垦雄师摆擂台。今朝夏禹来治水,管叫龙王当听差。……‘凤凰’矗立千万年,身肥体胖跨江边。今朝要它翻身转,汨罗江上伴堤眠。……磊石山上摆战场,钢钎铁锤是刀枪。巨炮轰隆震天响,火花四射满山岗。山神上天忙启奏,玉帝吓得无主张。昔日人人都服我,如今个个要我降。”凤凰和磊石,都是山的名字,千万年来,汨罗江就是绕着洞庭湖岸这些低矮的山丘,以一种最贴切的方式,与湘水和湖水交汇。但这一切,从1958年那个冬天开始,到1960年春汛来临之前,被改变了模样:传说中轩辕黄帝张乐洞庭之野、因凤凰和鸣而得名的凤凰山,被称为肥胖的“凤凰”拦腰截断;磊石山,这个位于洞庭青草【青草湖】之间的湖中地标,被屈原感叹“石磊磊兮葛蔓蔓”【屈原《九歌·山鬼》】,在《水经注》、《一统志》和《洞庭湖志》等诸多志、记中详细记载的著名石山,变成了拦蓄洞庭水的屏障,山上祭祀洞庭湖神的庙宇,早已坍塌湮灭杳无踪迹;而汨罗江,被人力扭转改变了流向,一条新的航道从凤凰山中穿凿而出,直流入湖。

《屈原农场志》收录了85个死亡名单,这是两个冬春之交,3.5万民工参加围垦工程时的死亡人数。令人疑惑的是,场志里的这份名录,题为“1958—1960年汨罗江尾闾围垦部分因公死亡人员名录”,其他的“部分”有多少,语焉不详,也无任何注释。据参加围垦的老人说,天寒地冻,加之又累、饿、病,有的人撑不下去,往工棚里一躺就没有起来;有的人开山凿石时,因事故而死亡;还有的民工,甚至死在赶往工地的路途中。围垦大军中,有一支被监视参加劳动的队伍,这些人当时统称为“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这支队伍中到底“因公”死了多少人,没有任何记载。

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同时又是一个饥馑的年代,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国范围内出现严重的饥荒和物资短缺。令人无法想象的是,汨罗江尾闾围垦工程,到底经过了怎样艰苦卓绝的人力消耗和巨大牺牲,完成了近30万亩湖洲的围垦任务?而从1958年开始那场席卷洞庭湖的围垦高潮中,不仅仅只产生了一个屈原农场,钱粮湖、君山、黄盖湖、茶盘洲……这些地名各异的农场纷纷从洞庭湖中冒了出来,严格的军事建制的围垦管理模式,其中又湮灭多少不堪回首的血泪故事?

一张旧照片,记录了当初汨罗江新航道通航时的情景,会台搭建在新筑的大堤上,四周人山人海,旗帜飘扬。照片标记为“湘阴县汨罗江尾闾围垦工程民兵师第一团通航典礼”,拍摄日期,1959年元月7日。

照片的左下角,人山人海的会场之外,一抹细流从狭窄的新开航道向前流淌,细小得像旧照片上的一道折痕--那是被改道后的汨罗江,那是一个伟大诗人以一个象征性的动作影响了后世两千多年的汨罗江,那是一条缤纷着艾草、汀兰、蘼芜、白芷等美丽植物,与一个叫做端午的农耕节日相伴相随的汨罗江,那是一条让人类敬畏了千万年的江……

山入平野、江入荒流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被带走的,还有什么?

与水相伴的生存

有没有一种最惬意最舒展的方式,去亲近这片水域?那不是在“霜落洞庭干”的冬天,更不是在1954或者1998年江湖“南北水”碰头令人惊恐的夏汛时节。是在《山海经》记载的年代吗?娥皇和女英在长江渊潭里游玩嬉戏的时候,衣袂拂过那浅浅水泊里的浪花,她们无法想象那抹浅水湾,很多年后孕育成浩荡的大湖;是在屈原被顷襄王“怒而迁之”,在江滨泽畔忧伤徘徊的故楚年间吗?诗人心烦意乱乘着骏马离开郢都、又乘上竹筏顺着湖水兀自漂流,可惜他既没备置好辔缰,又没有准备桨楫【“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汜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九章·惜往日》】辔骋意乱后孕育成一片浩荡的大泽时候,衣袂拂过那浅浅水泊里的浪花;是在李杜的唐朝吗?和屈原一样悲伤的杜甫遥想北方戎马关山阻隔,倚靠着岳阳楼的轩窗涕泪双流【“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而年岁比他略长尽享盛唐气象的诗人李白,却常常被这里的风光惹得醉意绵绵【“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游洞庭》】;是在范仲淹时代的北宋吗?他的老朋友滕子京被贬巴陵后,重修岳阳楼,他用一篇千古雄文《岳阳楼记》,写尽了洞庭气象、江湖迢遥、天下忧乐,据说他从未到过岳阳楼,也没有在洞庭湖上泛舟的经历……诗文里的泱泱洞庭,总是离不开忧乐,离不开离愁,离不开借景抒怀时候的愤懑、感伤和自我激励,忧君爱国,悯乱伤时,讴歌赞美,感怀励志……《洞庭湖志》里称湖为“巨浸”,在编修者看来,历朝历代关于洞庭湖的诗文也如这片浩荡水域一般,“莫不波谲云诡,与巨浸争奇”【《洞庭湖志》卷之九】。

如果你心中没有忧伤,脸上没有愁容,没有诗人或政治家们宦海浮沉时内心的抑郁难平,没有面对洞庭波涌水天一色时的惊惧惶恐而是心存谦卑和敬仰,你可以尝试出一趟远门,你最好在湘、资、沅、澧的下游河口一带,乘坐帆船,扯起风篷,敬了湖神,祈愿顺风顺水,一路航行无恙。

你不是被朝廷贬谪发配到南方瘴疠地带的一名官员,也不是想借烟波浩渺的洞庭胜景一泄心中万丈豪情的浪漫诗人,你更不是一个武侠小说里衣食无忧、浪迹江湖、行踪不定、义薄云天的豪侠大勇,不是流亡草寇,不是神仙术士,不是游方僧人,不是猎奇者,不是觊觎者,不是“洲土大王”,不是生命卑贱的堤工和民夫,不是被血吸虫卵侵袭了肝脾而步履蹒跚大肚如鼓的垦民……你只是一个远行者,为了生计,要穿越一个叫洞庭的大湖,从家乡老樟树下的那个河口码头出发,去到一条更远也更宽阔的叫做长江的河流,甚至可以抵达你从来没有见过的茫茫大海,当然你的盘缠有限,加之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供养,不足以支撑你可以去看海。

这遥远的水上路程从哪里开始呢?就从那个叫益阳的地方开始吧,从资水进入洞庭湖,去九省通衢的武汉,那里有个叫汉口的大镇,是滨湖人一辈子梦想的地方。

“益阳开船望浏公,清水潭下走顺风。沙头羊角抬头看,茅角先生八字灵。白马头上捉虱子,姑嫂二人拜关公。船到芦林往前看,芦林底下白花滩。白花滩上走不远,青竹营田磊石山。鹿角城陵矶下水,鸭栏茅铺石头滩。嘉鱼簰洲金口驿,黄鹤楼中吹玉笛。”

这不是唐朝的诗宋代的文,是船歌,你伴着船歌一路和鸣,便到了汉口,这一趟行程就算结束了。你的小商人身份这时才显露出来,你也许是把洞庭湖产的稻米、柑橘或者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土产,贩卖到汉口镇那鳞次栉比热闹非凡的巷道里。忙完一切,清点盘缠,你登上黄鹤楼,叫伙计送上一壶绿茶,喝上几口,然后小心打开随身的包裹,掏出一支竹笛,悠然自得地吹响。

这是很多年前洞庭湖水路通畅时候,滨湖一带的商贾或远行客们最惬意的出行方式。不管是从常德、桃源出发,还是从益阳资水河道启程,或者是从遥远的湘江上游随水漂流驶往汉口,水路,是必要的选择。这首船歌,一路记载着从益阳出发,经过洞庭湖、湘江和长江沿途的地名和滩名。驾船者和远行客,对每个地名和滩名都了如指掌,与水相伴的生存,使他们敬畏湖神,尊重习俗,懂得节制。

想重复遥远年代的水路行程,来一次惬意的沿湖航行,在如今,恐怕只是个幻想了。这是一个再也没有船歌和船谚的年代,一个老码头和轮船客栈消失的年代,一个水运物流规划中只分析货运吨位和赢利评估而河道却在逐渐枯竭的年代,一个采砂船只遍布河道和湖面的年代,一个想方设法从古诗文里挖掘风景又试图制造出消失了的风景的年代,一个用高大的堤防与水隔离的年代,一个濒湖临江却担忧喝水的年代,一个在偌大的湖区找不到一座吊脚楼的年代,一个没有水神只有水利的年代,一个离不开水却又忧虑水、一点也不顾惜水的年代……

与水相伴的生存,早已被改变。

华容,一个被称作“枕江滨湖”的地方,弯曲的下荆江流经华容的东北角,东南濒临东洞庭湖西岸,藕池河和华容河贯穿全境,垸内水网密布,沟渠交错。这是一个长期以来与江湖水有着不解之缘的地方,但令人无法想象的是,这里却严重缺少生活水源。“春天喝泥水,夏天喝药水,秋天喝苦咸水,冬天没有水。”华容县城的老百姓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这一切,都缘于那条在岁月变迁里无所适从的河流,那条穿越县城叫做华容河的河流。

华容河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沱江。很久以前,沱江与长江【下荆江】还没有如今这么复杂的扭结。一种说法是,公元280年,西晋驻襄阳大将军杜预出于军事目的,将长江掘了个口,修了一条叫调弦的运河,与沱江连在了一起,沱江从此通过调弦口与长江有了联系。那个长江掘开的河口,就是后来被称为“荆江四口”之一的调弦口。一千多年来,调弦河【湖北石首境内】和沱江【湖南华容境内】,就如同“调弦”这个名字一般,在江湖之间或调弦促柱、或断断续续。在民间传说中,先秦时期楚国的大夫俞伯牙就是在这里抚琴调弦时,遇到了知音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传说源于此地,只是后来调弦河与沱江的关系,并非知音那般默契。

据史料称,调弦河与沱江,在唐宋之前是蜜月的关系,调弦口既分泄了长江洪水,又为华容提供了航运灌溉的便利。只是后来从南宋时起,这个荆江著名的穴口就时塞时疏,或为下游的垦殖而塞,或为江水的分泄而疏,又或为泥沙淤积而壅塞。明隆庆至清咸丰年间,调弦河和沱江,又重新恢复了唐宋时的蜜月关系,江流安澜,两岸百姓也无水患之虞。但随着江湖关系的改变,华容河最终变得面目全非,这种变化,离不开两个关节点:一是1852年藕池决口,华容河故道为藕池河所夺,被迫东流改道为现状;二是1958年之后,由于调弦口堵口建闸,调弦河与华容河,成了一段与长江隔绝的河道。华容河,这条被称为华容县的“母亲河”,由于河道淤塞,水流不畅,缺少水源补给,河水污染严重,钉螺孳生,血吸虫病蔓延,如今已经成为一条“生锈”的病河。

关于堵口建闸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调弦口对长江洪水的分流作用微不足道,但洪水却威胁石首、华容两县安全;另一说是为了在华容河下游围筑钱粮湖农场,必须确保垦殖利益。不管哪种说法,对华容县城居民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早已受到了严重影响,因为地下水缺乏,混浊的河水是县城人的主要水源。一份调查报告说,华容县71万人,其中“142833人饮水不安全,466293人饮用严重污染的含氟、含铁、含锰等不合格水,或严重缺水”。在华容河流入的东洞庭湖,由于河流干涸和生态恶化,湿地环境也受到了严重破坏。2003年以来,东洞庭湖的水位在下降,越冬的候鸟也一年比一年少了。

华容,这个与水相伴的“鱼米之乡”,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喝水的问题。

当河流变成了负累,当渔镇变成了死港,当水乡变成了陵陆,与水相伴的生存究竟会怎样改变?

让我们回到现在,尝试来一次并不矫情的航行。选择从哪里出发要好?从西洞庭的沅江目平湖出发,绕经赤山岛,从茅草街,到草尾,一路迤逦而行,穿越曲折的赤磊洪道【草尾河】,望见磊石山的时候,东洞庭湖很快就要到了。穿过这片洞庭湖仅剩的最大的水域,可以看见君山岛,那个被叫做飘尾的洲,是不是离君山岛更近了?为什么叫飘尾,老人们说,在湖上远远地望去,这些洲子像一群动物的尾巴在水上飘浮,一路向下游的君山方向游走,也许过不了多少年,飘尾就会和君山连在一起了,“白银盘里一青螺”的君山美景会否从此不再?娥皇女英、柳毅和龙女的爱情传说是否不再流传?当然岳阳楼还在,范仲淹到没到过岳阳楼,无关紧要,他留下一篇文章就够了,有了这篇文章,可以支撑一个城市,不仅仅是旅游。很快就到了城陵矶,三峡大坝蓄水后,它那标志性的水位数据,会不会被打破?当然不是形成新的指标高地,人们担心的是,水位会不会比历史同期更低,在高低之间,我们如何来掌握新的平衡?肯定会有一大批的记者、专家、学者、官员来分析城陵矶的水位数据,分析由此带来的江湖治理、生态环境、经济指标等等一系列的影响。还没到黄鹤楼,这次行程肯定会变成一场激烈的争执,除了沿途巨大的挖砂和运砂船影响航道外,没有遇到急流险滩,也不需要拜祭湖神,我们哪一个都振振有辞,谁也不谦卑。各自站在各自的立场,争论,引经据典,文采华丽,跃跃欲试都想把对方的观点击溃,可能谁也说服不了谁,谁都心怀郁郁。这次航程确实不矫情,如果乘坐快艇,几个小时就够了,没有月色和夜色,也不见云蒸霞蔚。两岸的湖洲上,遍布着造纸用的杨树林,由于洲滩裸露,杨树的种植面积越来越大,挤占着野生植物的空间,就像这湖里的挖砂船越来越多一样,利益是一架开动的机器,它气势汹汹驶向洞庭湖,比我们乘坐的快艇要快,比我们漫长的争执和讨论更有效率。

这注定不是一次惬意和舒展的航行,我们坐在船舱里,喝着矿泉水,漫无目的地争论不休,却试图去亲近被船舷拉长的那道水花,和水花里漫延开来的那片狭长水域。我们不是被发配的古代官吏,不是浪漫诗人,不是侠士勇者,不是可恶的逐利之徒,也可能不是猎奇者,不是简陋码头上皮肤黝黑的搬运工人和无鱼可捕时的散漫渔民……我们只是,面对美景时有着小小的感动,面对伤害时有着稍稍的不忍,面对变化时,有着淡淡的无奈。

我们无法预料的是,一次穿越洞庭湖的航程,没有想象中的美景,只有狭窄的河道,散乱的砂堆,泛黄的湖水,干涸的河床,还有像被风蚀过一样树叶稀疏的杨树林,那明显是虫害的痕迹,就连那些在湖洲上本应成为风景的苇荡,由于干涸得太久,了无一点生气。

这是2009年10月的国庆长假,一次最切近的洞庭湖景观。10月4日是中秋,忽然想起安徽人氏张孝祥,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中秋前夕,他写下一首词《念奴娇·过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