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片的柳树被剃了头,满地落叶成了柳树的祭钱。护林人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还是出现了。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柳树几乎无一幸免地死掉了,护林人抚摸着柳树正在变凉的尸体,除了期望它再次浴火重生,还能有什么办法?但新芽没能从枯干的柳树上长出来,人们看到的是被阳光和空气肢解的柳树尸体,正随着强烈的海风飘向远方。
地上又冒出了白碱,在几乎看不见黄土的河滩上,一些红芽慢慢钻出地皮,变成一些藤本植物,这些植物就是我们在湿地上常见的柽柳和翅碱蓬。这是些不需要看护管理的植物,因为这些植物的父母,是天、地和海洋。林场还有必要存在下去吗?正当大家打算离开林场时,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走进了林场唯一的宿舍。
这个毕业于农林专业的大学生,从县城下车后已经走了一整天。他在离“孤岛”最近的一个村庄边上捡到了一根树棍,正是这树棍,支撑他踏上了通向林场的泥泞小路,走进了已经没有树木的林场。眼前的景象让这个大学生无法相信,这更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大学生放下背囊,立刻冲进树林。一连几天,大学生都在研究柳树的死亡原因,当他得知是海侵改变了脆弱的生态,让柳树无法适应高盐碱而死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护林人都看着大学生,这个林场里的知识分子寄托着大家的希望。如果此时大学生卷铺盖走人,护林人肯定会跟上离开林场,但大学生就是为树而来,树是他的全部理想,他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傍晚,大学生再次走进树林。一些洼地上已经有积水,他顺手抄起来时拄的树棍,朝远处走去。树棍是从刚伐的树上折的,断口上还有一些树标样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东西是由树的血液凝聚而成,他拄着它,尽量避开那些凝聚物,以免树棍会觉得疼痛。大学生误入一片河湾地,他的双脚陷进稀泥里,为脱身,他不得不用树棍支撑身体,可当双脚迈出泥淖时,树棍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了。他只好把树棍留在泥地里逃出河湾。
一连几天,海滩上都飘着小雨,大家只能窝在屋子里研究对策。大学生打算做一项栽培试验。既然是试验,就要多选几种树,柳、杨、榆、槐、柏、松、梨、桃、枣、杏、桐、杉、枫……他了解的和不了解的,都想拿来试试,他不相信大河赐给我们的这片土地只长红柳。几天后,大学生又想起了那片泥潭。凭经验,他知道泥潭下的土质已有些年头,黄河新淤土不可能存水,也没有那样的黏力,这正是他们种树试验的好地方。等他们去栽树时,泥潭里的水已经退下去,而那个树棍还立在那里。让大学生感到意外的是,树棍上竟有了新芽。
大家在树棍周围栽上了各种树,但一个月后,只有那棵发芽的树棍还活着,其他树都让荒草和柽柳“吃”掉了。树棍的顶部抽出了枝条,枝条又向周围扩展,从枝条的叶子看,这是一棵柳树。这棵柳树越长越旺,第二年春天竟柳絮乱飞。栽种的刺槐也开了花,白色的花瓣有股清香,花香引来了蜜蜂,这一年,护林人竟吃上了纯正的蜂蜜。
槐树在海滩上立住了脚。大学生研究了槐树和脚下的土壤,搞清了“孤岛”土壤里的矿物含量和有机物成分,而刺槐之所以没被荒草吃掉,就是因为它根系浅,能够迅速吸收土地表层的水分和养分;刺槐是生长快的树种,槐种当年苗高30厘米,第二年就长过两米。繁茂的树叶很快支起一顶华盖,夺走阳光,使杂草不能生长。刺槐还是耐干旱、耐瘠薄的树种,刺槐简直就是为“孤岛”而生。此后他们迅速培育树种,机播和人栽同时进行,不到两年,“孤岛”上就有了九万亩槐林。当槐花飘香时,大家想起了那个帮着大学生逃生的树棍。现在,它已经是一棵四五米高的大树了,比后种的树苗高出一大截。它显然有了王者的风范,既然是王就要有王的待遇。在老护林人的提议下,大家打算修花坛保护并立碑纪念。
护林人里有石匠有瓦匠,建一个花坛并不难,难的是刻碑,刻碑也不难,石匠从前曾给人家刻过“泰山石敢当”,虽然算不上刻家,但为树刻字,还能应付。难的是石料,黄河入海口无山无岭,一马平川,脚下全是细如面粉的黄沙,上哪里找一块石头刻碑?还是老护林员有经验,他看到了远处的黄河大堤,靠近二道坝的地头上正有一堆未用的石料。趁着夜色,他们把石料偷偷运进树林。石匠拿出自己的手锤和錾子,飞快地剔着石料的边角。剔过边角的石料有了碑的形状,大家正称赞石匠的手艺,石匠却停了手:“刻什么碑文?”是啊,用什么样的文字纪念这个树王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刻“伟大的树王”,有的说刻“我为祖国守河口”等等。当过小学教师的护林员开始就不同意给树立碑,他说古人栽树有讲究:桑松柳梨槐,不进王府宅。因为这些树都跟一些不吉利的字谐音,桑跟丧事,松跟松懈,柳和流,梨与离,唯独槐不是谐音,可右边是个鬼,也就更不吉利。虽说新社会不讲究这些了,可给一棵柳树立碑,还得小心为妙。一直没说话的大学生说,古人只说不进王府宅,林场不是王府宅,所以柳树也就不犯忌了。不过立碑就像给孩子起名字,名字起大了,孩子反倒不好养活,我看碑文就刻“一棵树”。
“一棵树”不负众望,一直高出其他树好几米。它儿孙满堂时,林场里有十几万亩槐林,几亿株槐树。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这个家族开启了大河入海口的生态新纪元。春夏之交,槐花由近陆至河口依次开放,蜜蜂和养蜂人同时到来。喝不完的蜜,吃不完的槐花。这种清香的白色小花,是护林人久吃不厌的美食。夏季到来时,吃不完的槐花就晾干存储,冬季大雪封门时再摆上饭桌,便是餐中上品。
大河也为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欣慰。多少年来,对她的诟病多于赞誉,这片树林将为她正名。大河一改过去的粗犷,小心翼翼地绕过林场,再呼啸着扑入大海。她在尽力扩大林场的地盘,斩断大海伸过来的黑手。但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大河就无力再光顾这片海滩了。她被堵截、肢解在上游山谷中,林场和入海口的广大地域又成了大海的天下。盐碱迅速侵占了大河的地盘,而一度繁茂的槐林慢慢失去了生存的根本。人工比不了河工,没有大河水,槐林日渐萎缩。
失去了黄河水、沙保护的“孤岛”有了颓败之象,这是所有“孤岛”人不愿意看到的。在“孤岛”还没有完全陷于荒废之前,“孤岛”行动起来了。他们利用黄河故道实施了引黄济树工程,在黄河上建引水闸,把水引进“孤岛”周围的黄河故道,再在“孤岛”内修建一系列灌渠,让黄河水重新灌溉林场,在已经有盐碱化苗头的区域,实行引黄河放淤试验,结果令人高兴。林场土地盐碱化程度大大减轻,一些将枯的草木又泛出新绿。随着黄河来水量的连年减少,引水闸已放不出水来,但“孤岛”人并未放弃对黄河水的要求。他们知道,保护好“孤岛”林场意义重大,林场的存在不仅影响入海口湿地,还会影响整个三角洲的生态环境。在入海口平原上,过早开垦土地带来的恶果不胜枚举。因为农作物的根系浅,只对表层土质的改变有作用,对较深层土质的改造几乎没有太大帮助。而树木则不同,它不仅可以涵养水源,还有固土防海侵的作用。没有这片树林,“孤岛”虽然离开了大海,但还会随时被大海占有。即使不被海水淹没,其土质也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无法成为良田。“孤岛”平原上的树木,如同海口湿地上的翅碱蓬,都是海口地区具有牺牲精神的先锋植物,没有它们,也就白费了黄河造地的一片苦心。
十几年后,林场换了监护人。新的监护人对它缺少了解,也就没有多少感情。新监护人上下打量这些“老小树”,计算它的经济价值,计算的结果令他们失望。柳树没有多少经济价值,刺槐成林需要15年,每亩出材仅有2至3立方米,不计投入,收入不到50元。这是新主人无法接受的,无奈,他们放弃了槐树和柳树,开始种果树等经济树木。“一棵树”天天看见自己的子孙被清除出林场,花坛作为一道小小的障碍暂时挡住了新主人的锄头,但“一棵树”知道,早晚有一天,新主人会把推土机开来,荡平花坛,将它连根拔起。但它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河口马鸣
几辆运兵车开出临淄火车站,北行140公里来到黄河入海口的军马场。来自黄土高原的新兵小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兵竟当到了荒原上。他不愿意接受这事实,自己在家就种地,到了部队还要种地,这会有什么出息?让小张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工作是养马。
马场很大,一个团驻进去仍然显得人烟稀少。跟自己的老家比,这里简直就是无人区。营房四周除了树林还是树林,直走到海边,才算出了林子的边界。听说去海边要一天工夫,连水库都没见过的小张很想去看海。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只在树林里活动。这片傍河近海的原野,倒是有种天然的亲和力,很快就让小张不再觉得陌生。这是一个野生植物王国,许多植物在老家都用来充饥,而这里却自生自灭无人采摘。这里不仅有野掺子、水蓬花、谷莠子、糊绿豆、野大豆,还有在老家少见的曲曲菜、福苗子、土里酸、草鞋底。在黄河故道里,一些芦苇、茅草、红荆条、毛白蜡杂生并存,一些柳棵上爬满了豆秧,又尖又细的小豆夹就垂挂在柳枝上。尽管小张对这片树木充满了好奇,但他也不敢一个人出没,草棵里时常会蹿出一只兔子或野狐,有时还会遇到狼。
这年夏天,马场又迎来了一批军马。小张还分不清军马的品种,只见一匹匹棕红色军马,在马场的围栏里撒欢。它们身高腿长,毛色光亮。据老兵讲,这些马里有伊犁马、蒙古马和顿河马,它们一边奔跑,一边咴咴地嘶鸣。它们在车上已经待了三天,也憋屈了三天,它们已经无法再忍受那个箱子一样狭小的空间,它们都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行走和奔跑本是它们的拿手戏。
军马是有规矩的,不可能让它们随便乱跑。它们很快被编入序列,进行严格驯养。军马的饲养也很讲究,军马跟人一样要一日三餐,其中一餐要在午夜,这就是马无夜草不肥。军马跑起来两脚生风,但吃草却像大家闺秀,吃食讲究,讲究到挑剔,可能军马已经有了人的习惯,有些高人一等的感觉吧。小张负责驯养的军马里有一匹伊犁马,夜里第一次给它添饲料时,它不抢食草料,只是抬头看人。等小张走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它才埋头吃草。第二次添料时它就用鼻子拱他,一来二去,小张跟它成了朋友。到课目训练时,小张就选了这匹伊犁马。伊犁马开始还碎步走在大队里,但很快就脱离马群,跑上了黄河大堤。这是一次酣畅的狂奔,小张第一次见识了它的野性,幸好小张有了骑马经验,才没被它摔下马背。那天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他们就到了海边。原来,这是马场的另一面近海滩涂,如果没有伊犁马引路,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这里实在有些荒凉,荒凉得有些可怕,如果没有不远处油田的井架,这里就是名符其实的无人区。小张一辈子都不想再来,但一个月后,他和伊犁马不得不再次光临这片海角。
那是一次突来的洪袭,尽管入海口已经习惯了黄河的频繁改道,但这次海潮却不同于往常。潮水逆流而上,与黄河水迎面相撞,激起巨浪溢出河堤,灌进了正在钻探的油田,大批设备泡在黄水里。机动车进不去,油田只好求助马场。抗洪抢险,军人自是责无旁贷,出人出物都不在话下,可让军马去拉设备就有些为难,这好比让一个将军去犁田。外人以为,是马都能拉车,但让军马拉车可有些不尊重了。战士待军马如亲人,爱惜军马超过爱惜自己。可水火无情,此时只能忍痛割爱,把军马拉出去了。按理说,两匹马的拉力就能抵一台12马力的拖拉机,在陡坡起步时,拖拉机还不如马来得从容。可军马毕竟没有牵引的训练,很不适应这种肩膀负重的劳动。小张的伊犁马却有些出人意料,它不仅听懂了小张的口令,还知道起承转合、均匀用力。起步时,它会先拉紧绳套,再慢慢用力,完全是一个拉车的老把式。其他军马在泥泞里折腾得精疲力竭,而伊犁马却轻松自如地在沼泽和高地之间穿梭。谁也想不到,驰骋在未来疆场上的伊犁马,会那么出色地完成了牵引任务。
事后,小张才知道,这匹伊犁马出生在伊犁河谷的一支运输队,它的父母都是运输队的骨干。来自农家的小张,更加喜欢这匹能吃苦、能负重的马,他甚至把思念家乡的话说给它听,而它也似乎听懂了小张的话,每次都安静得像个女孩,而它实际是一匹公马。马是有灵性的,自被人类驯化以来,就懂得人的情感,伊犁马知道小张对它好,它也用自己的方式回报小张。
这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小张夜里给它添完饲料,打算回房休息。通常情况下,小张不看着它吃料,小张在它跟前,它永远不会只顾自己吃草,好像那样就会冷落了他。小张转身离开时,伊犁马趔着身子跟过来,可只走了两步就被马缰拉住。小张停下脚步,看着一脸严肃的伊犁马,问它有什么事。伊犁马自然不会说话,只是抬头看他。小张抚一下它的鬃毛,要它赶紧吃草。等小张再转身离开时,伊犁马双脚刨槽咴咴鸣叫,小张只好又转回来。小张在马厩里又等了一会,再次打算回房时,伊犁马竟仰首怒吼了。小张知道伊犁马有重要情况了。但再聪明的军马也是马,它无法用马鸣表达复杂的意图。小张一时不知道马鸣的具体用意,只好将它的绳索解开,看它进一步的表现。伊犁马并没逃跑的意思,倒是把小张拱出马厩,这让小张更加摸不着头脑。小张故意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伊犁马紧跟其后,当小张朝营房走时,伊犁马又显得有些焦急。小张真的糊涂了,只好回过头来研究它的表情。伊犁马突然咬住小张的军服,拖着他走向马场的一块高地。小张一站到高地上,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黄河冰叠卡在河道上,河水携着冰块溢出大坝,正顺着小沙汊河朝马场扑来。小张来不及多想,骑上伊犁马奔回营房。安静的营房被小张的呼叫吵醒了,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马场立刻进入了紧急状态。大家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堵截洪流,一部分人抢搬物资。
此时的马场已经有几百匹马,短时间里要把这些马转移到坝上并非易事。这些马都有专人负责驯养,驯养期间临时换人它会认生,不踢不咬算给面子,不配合行动在所难免,想把它们牵出马厩都很困难,更别想把它们拉到坝上了。情况紧急,裹着冰块的洪水已经进了树林,眨眼间又涌进营房,士兵们在睡梦中就被大水漂起来了。惊醒的士兵首先想到了军马,马厩地势比营房低,肯定也在大水中了。慌乱中,战士们难免进错马厩,可军马是死心眼,只要不是自己的主人,很难把它牵走。为此,一些军马耽误了有限的时间,接下来的转移更加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