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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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黄淮卷(27)

大坝决口,豁口越来越大,河水和冰块仍源源不断地涌来,眼下只有把军马撤到黄河大坝上才能安全。最早撤出来的几匹军马很快到达了指定位置,大部分士兵和军马还在冰水里挣扎。小张和他的伊犁马本来可以第一个撤到大坝上,但他们此时却在大水里寻找失散的军马。奇怪的是,一些失散的军马却乖乖地跟在伊犁马后面。伊犁马以一个头马的身份,代替它们的主人,把处在险境中的伙伴领到大坝上,再折身回到惊涛中,继续寻找被洪水冲散的军马。小张的棉裤湿透了,伊犁马的脖子上挂着冰,小张心疼地把大衣脱下来披在马背上,大衣像一件马甲,只盖住了伊犁马的腰。在返回大坝途中,一块尖冰突然刺进了伊犁马的腹部,鲜红的血立刻染红了冰决。它挣扎着走了几步,还是倒在水中。

小张和伊犁马相处一年多,第一次看见它倒下。即使是一匹普通马,一生也只有出生和死亡时倒地,平时睡觉都站立的伊犁马,此时四条腿怎么也不听话了。不知是疼痛还是着急,它仰着头不停地嘶鸣,一次次做着站起来的努力,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小张抱着它的头,脸贴到它湿漉漉的嘴上,一遍遍地对它说:挺住伙计,挺住伙计。

伊犁马“住院”了。它虽然需要兽医特护,但离开小张仍然显得不安。小张只好每天抽时间到“医院”里看它,见到小张后的伊犁马更难安心在医院里养伤,为了不让伊犁马情绪波动,小张只好不再探视。两个月后,伊犁马的伤口才慢慢好起来。

因为伊犁马和小张在抗洪中的英勇表现,部队给小张和伊犁马记二等功。

在伊犁马住院疗伤的日子里,洪灾的形势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出现了更大的险情。流过马场的大河水并未顺利入海,进入小沙汊河弯道时,断冰积聚,洪水被阻,河水回流,水位猛涨,如不及时采取措施,整个马场很快就会被淹。大河形势严峻,必须立刻驱散阻冰,让河水下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张被抽调到了治河大队。小张虽然牵挂伊犁马的伤势,但他知道“兽医院”地势最高,即使马场都被泡在水里,兽医院也会安然无恙。面对天天上升的水位,小张无法只想着伊犁马了。他主动请求进了爆破组,他要站在抗洪的最前沿。

事实上,小张入伍前在采石场做过爆破工作,但石头和冰的爆破又有很大差异,尤其黄河上的浮冰,那就更不一样了。远处的冰坝被慢慢升高的大水包围,远看冰坝如同水库大坝。但这道冰坝并没锁住大河,河水正爬上冰坝两侧的草地四散漫流。河水漫出河道,就完全失去了约束,这是极其危险的征兆。必须迅速炸开冰坝,疏通现有河道。可怎样靠近冰坝呢?冰坝四周都是水或薄冰,最容易通过的是冰坝背水面,但此处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冰坝一旦塌方或漏水,抢险人员将死无葬身之地。没有时间调查研究了,小张和他的伙伴们看准了一条捷径,扛起炸药就朝冰坝走去。其他战士看他们安全到达了指定位置,也陆续跟着把炸药扛过去,等大家撤到安全位置后,小张和他的战友才分头引爆炸药。冰坝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冲击波把小张和他的战友推倒在地,他们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顺流而下的河水又将他们推倒,小张只觉得肚子上一阵发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两天后,当他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后才知道,他的战友永远离开了马场。

“罗家屋子”分洪后,黄河从刁口河入海,大水暂时不再围困军马场。但仓促分洪是不得已的选择,而这条入海流路并不理想。大水没有把河道冲刷下切到相应深度,“罗家屋子”以下没有形成主河槽,反而成了五河并流的漫滩,这对入海口的稳定是一个相当大的威胁。

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黄河左岸“四段”、右岸“渔洼”以下属自由摆动区,国家不加治理。这就是所谓黄河“不治而治的历史”。“黄河上下是一家,唯有河口没有家。”河口流路的自由化,与河口的发展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一场稳定黄河入海口流路的战斗即将拉开序幕。躺在病床上的小张,自然不知道河口人正在酝酿的事业,他只有一个心愿,早一天离开病床,去战友的坟前吊唁,去兽医院接回伊犁马,重新开始养马、驯马的工作。没想到伊犁马比他恢复得还快,等小张伤好出院时,伊犁马早已等在槽前。

这年夏天,四辆接军马的汽车开进马场,小张知道与伊犁马告别的时候到了。为避免与伊犁马告别时的难舍难分,小张提前一个小时就离开了马厩,可一个小时后连长又派人把他找回去。伊犁马因为受过伤,没能达到战马的要求,被淘汰下来了。虽然小张舍不得伊犁马,但他也不愿意看着它失去“入伍”的机会,成为一匹合格战马才是它的最高荣誉。小张不相信他们的判断,策马朝草场上奔去。可怜的伊犁马,跑了不过二百米,步伐就有些乱了。因为伤势,两侧的腿用力不一致,骑在马背上的小张也明显感觉到了。伊犁马留下来了,它很快就成了拉车的辕马。

这年春天,小张和伊犁马同时被抽调到“清水沟”工程中,小张和伊犁马天天出入河道,把清理出来的树木送到远离大堤的村庄。要想把“清水沟”作为黄河入海通道,就必须深挖河槽,河槽越深,从河槽里往外运木料越困难。但伊犁马只要听到小张的命令,就会蹬开四蹄用力。伊犁马的力气确实很大,一些拖拉机都上不去的坡,它却能轻松爬上去。17公里的长堤上,一直有小张和伊犁马的身影,而小张和伊犁马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大家的脑海里。

初冬的黄河入海口,北风已经有些刺骨,尤其是河海相接的宽阔地带更是寒气逼人。可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小张又接到了入海口清淤的命令。入海口的“拦门沙”太高了,需要把淤沙划开,让黄河水冲进大海。推土机开不进去,“拦门沙”看似坚实,实际并不承重,任何大型机械都可能被陷进大海。在家做过农活的小张,想起了用犁铧耕地的道理,从附近农民家里借来了耙,套上伊犁马就进了大河入海口。在浅水里,人和马都冻得发抖,但小张和伊犁马硬是耙平了“拦门沙”才回到部队。

小张的服役期已满,这年冬天,他就要复员回家了。就在离队的前一天,他却病倒了。住院错过了集体复员的日子,部队只好另派车送他去车站。但小张却要求坐伊犁马的车离开马场。伊犁马拉着小马车跑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小张送到惠民汽车站,它自然不知道,这里的汽车将把它的伙伴送回黄土高原。小张尽可能不露声色地与伊犁马告别,可谁都没想到,当汽车离开车站时,伊犁马却疯了一样追出来。不管驾车的战士怎么勒紧缰绳,伊犁马都不退缩,它不顾一切地跟着汽车奔跑。驾车的战士只好用了刹车,胶皮轮子在地上擦出了两道长长的黑印,马车最终停下来。

三年后,小张出差惠民。他一下车就去了马场,他想看看伊犁马。运输班的战士告诉他,自那次从惠民回来,伊犁马常望着西方嘶鸣,之后又有了咬群的毛病,有一天竟咬了喂马的战士。种种表现让它无法再留在部队,半年前,它转业去了地方。小张知道,所谓“转业”是好听的说法,它很可能进了屠宰场。

大河长流

1972年4月的一天,黄河水像一滴眼泪,停在了利津水文站的测流仪上。黄河断流了。

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但许多人并不把这消息当一回事,因为人们相信流淌了几万年的大河不会就此消失。大河断流后不久,果然又过水了。可后来的事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乐观,大河的身躯一天天消瘦,断流的年头越来越多,断流的天数越来越长。1997年,河口利津水文站断流达13次,断流时间226天,这一年,黄河水几乎没能入海。

老黄河人都知道,黄河水多了不行,少了更不行。期盼中的黄河,最好是既能满足需要,又不要水量过剩、危害百姓。但这种期盼几乎年年落空,大水年年来,险情岁岁生,沿河百姓只好时刻绷紧神经,应对随时都可能暴发的决溢。多少人被黄河夺去了生命,又有多少房屋牲畜成了黄河的祭品,但人们对黄河的眷恋经年不变。一个在黄河岸边生活的人,一天看不见黄河,心里都会空落。要是迁离岸滩,日子就过得没味。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喜欢站在大堤上,看滚滚东去的大河,他们由衷地对大河说:水这么大,还不是白白地进了大海。

可黄河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河人光脚踏在河底鱼鳞形的沙地上,如同踩在母亲干瘦的脊梁上。沿着河道一路朝入海口走来,沙地板结越来越重,被河水压下去的盐碱重又冒上来。在一汪席大的浅水湾里,残留的水被太阳烤得烫人,一些没及时撤退的鱼正拼命挣扎,但也改变不了被晒成鱼干的命运。鱼走进了绝境,人的厄运还有多远?

28个断流的年份,就是28个干旱的年份。干旱的年份不仅中上游缺雨,入海口同样雨水奇缺。没了黄河水,庄稼也只好听天由命。成片的庄稼被晒死,海口湿地几乎成了干地,分布广泛的野生柳林死掉了,只有一棵棵枯干的树桩还立在泛白的沙地上。芦苇也不见了,一些乱草样的苇根成了它垂死时的造型。耐盐碱的卤蓬从野草的尸体上抬起了头,可怜的鸭脸鸟在草棵里艰难地觅食,但这里已经没有它可以入口的食物,它白白地坚持了这么久,最终也得像其他鸟一样远走高飞。

没了黄河水,就意味着割断了三角洲的生命补给线。在断流的日子里,柽柳渐渐退出人们的视线,河口表层海水的盐度很快达到34,一些低盐度生长的海洋生物范围日趋缩小,三角洲湿地萎缩近一半,鱼类减少40%,鸟类减少30%。“地球之肾”的生态严重恶化,从此,给我们提供并保留生物样本的三角洲湿地,有可能重回大海的怀抱。湿地生态的恶化,很快波及到河口人的生活,断流切断了引黄蓄水的来源,日渐干涸的水库已无法提供足够的淡水,工农业和生活用水同时告急。

黄河断流后的影响日渐清晰,沿河人都认识到了这样一个真理:不能没有黄河。而逐年增加的断流时间,已经告诉人们,黄河走完时令河的最后一段里程,就会从地球上消失,流域内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再也得不到她的滋润。这是个可怕的推断。这推断是不能被接受的。可这推断正一点点变成现实。

除了改道和极其干旱的年景,有史以来黄河从未断流。为什么黄河在我们的年代断流,而且这断流正朝着河竭发展?断流的原因难道仅仅是因为气候干旱,还是另有隐情?其实断流的原因也并不难找,干旱自然是一个重要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用水量的增加。我们知道,黄河流域的年降水量历来低于长江、珠江等南方江河,江南一条不起眼小河的径流量都可能超过黄河,黄河年均径流量不足600亿立方米,是长江径流量的1/16,黄河流域的人均水占有量是全国的1/4,耕地每亩平均用水量仅是全国的17%,黄河流域是中国这个贫水国的贫水区。基于这样的事实,黄河水不可能太丰富。过去,黄河水之所以显得过剩,是因为用水量低,随着工业的发展、人口的增加,工业用水迅速增加,生活用水量也连年攀升,面对新的用水形势,过去只满足于人畜用水和灌溉用水的黄河显得力不从心了。黄河上大大小小的引水口有5000个,这5000个引水口就是5000张嘴,他们同时张开嘴喝黄河的血,即使一百条黄河也会被吸干。

黄河经过几万年甚至百万年的沉寂,终于找到了她的出海口。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黄河是一条健康有活力的大河。她因为泥沙而决口,因决口而淤地,她不仅创造了甘肃、河套、华北等大平原,还创造了黄河入海口三角洲和三角洲湿地。在这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人类与她保持了怎样的关系呢?

总的来说,我们依黄河生,伴黄河长。在人类和黄河的关系里,我们从远古时代看到了人类对她的敬仰和崇拜,是她生养了我们这些黄皮肤的人,她是一条黄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图腾。从近古时代,我们看到了人对她的尊重和理解,人类与大河即使有矛盾,也能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尚书·禹贡·导水》有一段关于大禹和大河的记载:“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砥柱,又东至于孟津……又北播九河,同逆河入于海。”全部文字里只一个“导”字引人注意,或许当时大河流向积石方向并非完全主动,或许朝积石流的势头受到了某种扼制或阻碍,而大禹将本来可能流向他方的大河引导至积石,从而使大河再无困圄,直奔大海。一个“导”字道出了大禹跟黄河的全部秘密。王景的出现,让人类与大河的关系有了比较大的改变,改变的原则是照顾人类生存、顺大河之意而行。他修千里长堤到千乘【现东营利津地域】,大大缩短了大河入海的距离,他让黄河800年不决,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王景之后的贾鲁、潘季训、靳辅等治河人物,尽管用了“疏川导滞、“束水冲沙”等有效的措施,能让黄河百年不决已经相当困难,因为他们对黄河越来越不够尊重了。

出生在湘江流域的毛泽东,站在黄河大堤上,望着滚滚黄河东流水,并未“心潮逐浪高”,倒是有些严肃和沉郁。一向不服软的毛泽东,在黄河面前也只是嘱咐身边人:“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人们是怎样“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呢?几年后,黄河上第一次出现了一座拦水大坝,这就是三门峡水库。

事实证明,三门峡水库直接导致了黄河断流。三门峡水库还将过去发生在下游的灾害提到了中上游,1968年渭河在陕西华县决口,造成大面积淹没。渭河也成了地上悬河,对关中平原造成严重威胁,灾难直逼西安。2003年8、9月间,陕西渭河流域普降大雨,导致渭河洪水倒灌南山支流,造成多处决口,使渭南市的直接经济损失达23亿元,约57万人受灾,损失惨重。

三门峡水库让我们想起了都江堰水利工程。同样以治水为目的的都江堰,却留给了我们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都江堰水利工程将岷江水流分成两条,其中一条引入成都平原,这样既可以分洪减灾,又达到了引水灌溉、变害为利的目的。工程充分利用当地西北高、东南低的地理条件,根据江河出山口处特殊的地形、水脉、水势,乘势利导,无坝引水,自流灌溉,使堤防、分水、泄洪、排沙、控流相互依存,共为体系。合理的工程布局,加上“深淘滩、低作堰”、“乘势利导、因时制宜”、“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等治水方略的巧妙运用,使都江堰成了古代水利工程的典范。都江堰已经为四川造福2000多年,它还将继续发挥重要的作用,而我们建在黄河上的哪一项工程,能保证500年后还能存在并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