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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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黄淮卷(33)

古东夷这块土地,远离中心,偏居一隅,非古代统治者治国安邦的注目之地,大禹治水未到,有识之士偶尔一过,匆匆来去,无暇治理。只是到了20世纪中叶,人民群众的建设热情蓬勃生发的年代,才兴起了治水热潮。那个年代兴建的水利,便惠及后代,让后辈人溉沐其中。来自水中的我们,对于大水,不再只是恐惧了,也有了依赖和依恋。

水啊,那是我们严厉暴烈的父亲,也是我们慈爱温柔的母亲,它教训我们,也哺养我们。

我的“三河”

在我的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中,“三河”是人物活动的背景,也是我倾心描述的领域。“三河流域”是我构筑的文学世界,建立在坚实的现实土地上,并不是凭空虚构。我小说中的三河:中流河、东流河、西流河,如果要还原,那么,它们就是我的家乡招远境内的钟离河、城东河、诸流河。

实在是家乡河流注入我心中的那种深远的情感,才让我构筑了文学中的水系。无论我写到了什么样的故事,它们都是在家乡的河边发生,无论我写到了什么样的人物,他们在哪块田地里耕作,都是家乡的水库放水,浇灌着他们的庄稼。

我家乡的水库也是修建在1958年。

钟离河上游的金岭水库,只能算是一座小型水库,离我老家的东店村只有五里远。老家人不叫它金岭水库,只叫它大河水库。在家乡人的心目中,它是个大水库,钟离河也是条大河。钟离河原本也该是条大河吧。我在《沉钟》里,写当地土著居民的先祖,在下大雨的年代乘大钟而来,繁衍下何姓的祖先,就应该是钟离河大水浩淼的时代。

大河水库的修建,动员了全公社乃至邻近公社的民工。钟离河下游的农民尽管出工,但他们不相信会受益,理由很简单:大河水库的水流不到钟离河两岸的坡地里,因为地比水高。大河水库竣工以后,开始挖渠,从山间挖一条大渠20多公里长,准备引水。大家更不相信了。尽管测量员架了三条腿的架子,眼睛对到镜子上瞄过,农民们还是不相信大河水库的水会流过来,他们言之凿凿断定,那是挖战壕,盘踞在台湾岛上的蒋介石不是正叫嚣着要窜返大陆吗?人民公社的干部急匆匆到村里来开会,安定民心,告诉大家,人民解放军已经打败了国民党的八百万大军;现在国民党那些胡子兵,来个十万八万当蜜儿吃了;山间挖的还是大渠要流水,不是战壕准备打仗。

事实证明人民公社的干部不骗人,大渠真的放水了。大河水库的水流过20公里大渠,大渠环绕内的土地都可以灌溉。在大渠相应的位置,修了小小的水闸,用石头水泥砌好。打开水闸,水从启了盖的闸门流出。开启关闭都要打开铁锁,钥匙在管水员那里管着,一个水闸一把钥匙,串成一串,挂在管水员的腰带上。

大河水库的管水员,在干旱的日子里,掌握着庄稼的生死命脉,是人民公社社员“大旱之望甘霖”的小龙王。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大渠巡逻。20多公里的大渠,自然要“遇山开路遇沟造桥”。横跨山沟之间的大渠,渠沿只能容一人通过。我们村赶牛沟上的大渠修起时,我刚上小学三年级,大胆的伙伴敢从渠沿上走过。我壮着胆子硬走一趟,走到中间,根本不敢斜眼往沟里看,只是紧紧地盯着脚下水泥抹光的两脚宽的渠沿。如此危险,管水员竟敢骑着自行车骑过去,令人称奇。

我们村应该算是由大河水库最得益的村子之一。也是在1958年,我们村修起了岔沟小水库。大河水库的大渠从小水库上面通过,修起大坝,又形成了一个大水库。大河水库放水,先要把大水库放满,才能流出去顺流而下。大水库放满了水,溢洪道还会流出水来,放满小水库。岔沟的大小水库,只我们村子受益。后来,大约是大河水库主管部门察觉到这个问题了吧,那一年又调集民工,再修一道副坝,在岔沟大水库外面修起独立的水渠。大渠放水,再也不必放满大水库,再顺流而下了。

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大河水库看看,那是一片怎样的大水,它荡漾着,荡漾着,从水闸门放出来,沿着那么宽那么深的大渠,流淌40里,浇灌万亩土地,又突然暴虐起来,冲决大堤,毁掉粮田。夏天里,去我们村的岔沟水库游泳,在小水库游上两个来回,在大水库游到南头,不歇气又游到北岸。领袖的诗词还未普及,还没有那份“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豪迈。听说大河水库岸边的村子,有人能从大河水库南岸一直游到大河水库北岸,如果东西横游,能够把衣服顶在头顶,游上岸来,衣服上不沾水星。

那一年,终于有机会从大河水库的大坝上走过了,不禁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么大的水库,竟能够纵横畅游,那是什么样的水性和胆量啊!我那时如果知道,大河水库只被水利工程专家列为小型水库,我会急得跟人争吵的:这还算小型水库,那么大型水库什么样子?你给我个大型水库看看!

不管大河水库属于大型还是小型,反正,它保证了控制流域36平方公里以内的土地能够浇灌。天只要干旱起来,就盼着大河水库放水。上山干活,从大渠旁走过,看看大渠里还没有水流过来,就顺着大渠延伸过来的方向往南看,嘴里喃喃着:“大河水库还不放水呀?”哪一天看到大渠里满满当当的大水流过来,便欣喜地念叨:“大河水库放水了,大河水库放水了……”大河水库,它积蓄了那个时代农民丰收的希望、生活的保障。

记忆中,大河水库的大渠道放水总是满满当当的,大渠大水,可以在里面游泳。大河水库似乎从来不会干涸,它永远有大河奔流而来,大坝拦洪蓄水。

应该是1967年吧,那一年奇旱,我们村的岔沟水库大的小的全部干了,水闸门晒在外面,不再能放出水来,抽水机也抽不上水来了。晚上渗一宿,第二天从水库湾底挖一道小水沟,引过水来,引到岸边,再用水桶戽起来,顺着开放的闸门放出去,浇灌快要干死的玉米苗。大河水库放下来的水,不再是原来的大渠道满满当当地流了,只是在渠道底一股小小的水流。管水员严把水闸钥匙,轮到哪个村浇,才把水闸打开。可是上游的人会“偷水”“抢水”,把水截去。于是,一场夺水护水的战争打响了。

我们的确是准备了要打仗的。轮到我们村浇地的时段,到了傍晚,革命委员会主任亲自带领我们护水。我们拿着铁锨,有一位还拿了一把抓钩。我那一年十五岁,刚刚成为人民公社正式社员。要参加那样一场护水战争,我难免心头恐惧,又不敢让人看出我在害怕。沿着大渠道往上走,我不时想到,如果真的争水打起来,我真的要挥动铁锨去朝人的身上铲吗?我还未成年,少年的身体像一株没有长起来的玉米苗;我经得住对方的打击吗?听说大河水库岸边的村子草沟头大队,有一个六队队长很捣蛋,不管是轮到下游哪个村子浇地,他都要偷水抢水。我不知道那个六队队长是不是能从大河水库的这岸游到那岸、头顶衣服湿不了衣服的人。我只是盼着,这个晚上不要遇上六队队长。可是,还不到半夜,六队队长就来了。

听着大渠那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有人穿着木屐走过来,认识他的人就小声说“就是他,六队队长”。

六队队长果然是个捣蛋的人。他像《水浒》里的泼皮牛二,蛮不讲理。他不跟人拼命,却让人把他打死。他扛着大木板而来,下到大渠里,把大木板挡上,用身体抵住木板,阻住水流,升起水位,从撬开的闸门流出去。我们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跟他讲理,说轮到了我们浇地,他不应该把水截去。他说,得让人吃饭吧,总不能光你们吃饭,把人饿死吧。我们当中拿了抓钩的人,不跟他讲吃饭问题,硬叫他起来,把木板撤出,他就叫我们拿铁锨铲死他,铲死他,他就起来了。简直胡闹嘛!简直不讲理嘛!铲死他,他还怎么起来?我们的人笑不出来,可是也不敢铲死他。他死赖在水里不出来,不跳起来跟我们打架,这一场护水战争终于也没有打起来。我们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咋呼着:去找公社革委,去找公社革委!我们就离开了六队队长。

公社驻地在我们村北面的中村,我们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带我们往南走,我就知道他说去找公社革委是瞎咋呼。天快亮时,我们沿着大渠道,走到了大河水库岸边,这才看到了大河水库可怜巴巴的样子。它没有了浩淼的大水,也是在水库底剩下了一湾水。只不过它原来比我们村的岔沟水库大,湾底也大一些罢了。就从它的湾底再挖渠,引水出来,抽水机抽出,放进水闸。抽水机自然也比我们村的大,用拖拉机带动,三台拖拉机带动着三台抽水机,给大旱之年的农民送去希望和失望,小水难解大旱。

即便不是旱天,大河水库的大渠道也早已暴露出它的弊端了。20多公里长的大渠道,两米多宽,两米多深,除了穿山过沟用石头砌,石缝抹了水泥,其余全是在泥沙山地里开挖出来的。每一次放水,需要浪费多少水,才能把大渠道润透,再流到下游去啊!

过去了整整一个时代,大河水库的水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才终于把大渠道完成了一个改造,全部石砌,用水泥灌浆。大河水库的管理,也纳入了新的体制。原来骑着车子顺着大渠道沿巡视的管水员,换了新的人员,骑摩托车,沿着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一直驰到大河水库管理处去上班。大河水库的管理设备,也进入了现代化,备有16千瓦备用发电机组一台,探照灯两个,沙土袋10000条,砂石1000方,碎石400方,沙1000方,土1500方,木材10方,铁丝20吨。这是为防汛抢险准备的。大河水库自1958年动工兴建,1960年3月竣工以来,至今未经过较大的考验。建库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考验,是1996年8月1日,最高水位达到100.51米,泄流量达到40立方米/秒。但是,水库管理仍不敢懈怠,不同时期,都对水库进行了除险加固工程改造。现在的大河水库,经严格检查核定,在百年一遇的洪水条件下,经水库调控,可削减洪峰58%,保护下游3个镇、30个自然村、0.6万亩土地免受洪水灾害。水库灌区总长24.8公里的干渠,12.5公里的支渠,可以灌溉1.32万亩土地。

像大河水库一样,招远境内的二百余座小型水库,近年来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工程改造。自2001年起,招远市组织专业技术人员,对境内的全部水库作了全面细致的调查,其中有52座属于病险水库。针对现实情况,按照“先急后缓,先重后轻,分期实施”的原则,用了三年时间,投工48万个,投资860多万元,完成工程量66万立方米,通过加高增厚大坝、坝前护坡、坝基防渗反滤、更换启闭设备、加深拓宽溢洪道等措施,全部完成了病险水库的除险加固工作。

水库安澜,洪峰削减,大旱灌溉,大涝防汛。我的“三河”,我的乡亲,不再有洪水肆虐,也不必再在旱天的日子里,为争水抢水,准备打一场护水的战争了吧。

给河堤筑上“碉堡”

由我家乡的钟离河边启程,向东走,过了城东河,继续东行,坡路越来越陡,越来越高,就进入了胶东屋脊栖霞。那差不多是东夷的腹地了。境内的牙山北麓,是清水河和五龙河的发源地。境内河流114条,源高流急,所有河道均流向境外,真的如屋脊上的流水泻向四檐。白洋河,境内流长50公里,涌向福山,注入渤海;清水河,境内流长40.5公里,汇入莱阳的五龙河,流入黄海;清阳河,境内流长35公里,流入渤海;漩河,境内流长34.5公里,流入莱阳;黄水河,蜿蜒曲折,流入黄县……栖霞像胶东的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山,是东夷之水的主要源头。

那个冬天,我还没有结婚,和未婚的妻子从她们学校出发,去她的老家见我的岳父母。骑上自行车向东,走向栖霞东部,一种独特的景观出现在眼前,那是渡槽,凌空飞架的渡槽,不是一座,而是骑自行车走不远就会看见一座。我惊奇,甚至有一些震惊。我问未婚的妻子,栖霞怎么会有这么多渡槽?她告诉我说,文化大革命爆发,停产闹革命,好多地方原本设计的水利工程下马了。栖霞县有人在水利部工作,就把工程款拨给了家乡,修建了这么多渡槽。

像一个轶闻传说,在后来的三十多年中,有意无意地翻阅多种资料,我没有见到关于栖霞渡槽工程款的记载。那位往家乡拨了水利工程款的栖霞人,想必是真实存在的吧。那个年代,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在要害部门掌握了一点权力的家乡“赤子”,即便他不能主动地想起乡梓,为家乡作点贡献,家乡人也会带一点土特产找上门去,求他们支援一下父老乡亲。那些“正史”不载的史实,是需要口述实录,记入“野史”的。历史的一些真相,倒往往藏在野史中。因为娶了栖霞的女儿为妻,栖霞也该算我的家乡了,那么,我就代栖霞父老,向那位正史不载的栖霞老乡道一声感谢了!在那个“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他为家乡拨来水利工程款,建起了一座座渡槽,引来了滚滚碧水。

看栖霞渡槽的规模和数量,也可断定,我妻子的话说的是事实;那个年代,单凭栖霞自己的财政力量,决然修不起那么多渡槽。栖霞共有渡槽190座,总长度17000米。其中石砌渡槽2000米,桁架渡槽3000米,薄壳渡槽12000米。就在沿烟青公路从福山进入栖霞境内不远,在公路右侧,就有一座1200米长的钢丝薄壳渡槽,这是栖霞最长的朱家渡槽。这座渡槽结构轻巧,节省水泥,方便施工。渡槽流量1立方米/秒,可以从40公里以外,把庵里水库的水引来。在栖霞至蓬莱的公路线上,寨里乡北边,还有几座像铁路桥梁般的下承式桁架拱渡槽。33年前,我的妻子在寨里中学教学,我和她从她们学校出发去她家,看见的第一座渡槽就是这座。在观里镇北部,月牙河和漩河的交叉口处,还有一座跨度居全省第一的复式桁架拱渡槽,它净跨50米,过水流量3.5立方米/秒。通过它,可以把龙门口水库的水送到下游,灌溉良田4万余亩。那里,就与我家乡的招远南乡为邻了。

“造福桑梓”,我们从最狭义的角度上,来评价那位不入正史的栖霞老乡的作为吧。当全国都在停产闹革命的时候,原来准备兴修水利的水泥钢筋闲置不用,他乘机划拨到家乡,造福桑梓,实在是功德无量。那些钢筋水泥不用来兴修水利,难道要让造反派拿去修碉堡打派仗吗?

栖霞实在是块钟灵毓秀之地,那里出过大地主牟二黑子,拥有良田万顷,山岚万亩;还出过农民起义领袖于七,占据牙山,不屈抗清;出过著名学者郝懿行,研究《山海经》,具有开创性意义,卓有建树;还出过道教全真派创始人丘处机,修行圆满,西行去大雪山,劝成吉思汗止杀伐,敬天爱民。

迎着朱家渡槽滚滚而来的碧水往前走,看到一片泱泱大水,那就是庵里水库了。水库北岸的太虚宫,就是在丘处机原建的太虚宫遗址上重新修建的。丘处机原来修建的太虚宫,又以他出生的村名滨都里,取名滨都宫,遭大火,殿阁、道藏一并烧毁了。那时候,自然还没有庵里水库这样一片大水,来扑灭大火。

丘处机绝不是超然物外不问世事的道人,他身在教门,心游仙凡两界,他的诗词吟咏,常常流露着人间情怀。他不辞辛劳,千里跋涉,西行去大雪山见成吉思汗,劝一代天骄止杀伐,行仁政,他那布道宣教的言辞,千年过后听来,依然令人叹服钦敬:

爱民君王,得民心,得民心者,天下安,民心为皇上铸江山。

民心即天意,似流水,只能顺从、疏导。强逆民心,国难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