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代国民党政府统治时期,长江中下游几乎年年水灾。仅1931至1949年,荆江地区被淹五次,汉江中下游被淹十一次,“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歌谣四方传唱……1931年,长江全流域特大洪水。湖北长江、汉江、东荆河漫堤溃口,武汉三镇成泽国,汉口市区行船,“大船若蛙半浮水面,小船如蚁漂流四周”,三镇水泡三月,百业俱废,物价飞涨,瘟疫流行,死亡3万余人。下游湖南溃决堤垸1600余处,安徽44县被淹,镇江街巷水深丈余。死亡总计14.5万人。四年后,长江再发局部性洪水,汉江遥堤决口,一夜之间淹死8万人,大水“纵横千里,一片汪洋,田禾牲畜,荡然无存,十室十空,骨肉离散”,那次死亡总计14.2万人;
1954年,20世纪最大的一次全流域洪水。首战洪灾的新中国党和政府紧急动员,百万军民奋力抗争,荆江分洪区三次听令分洪,最终保住了荆江大堤、汉北大堤、武汉市、南京市等重要堤防和城市,灾情大为减轻,但损失仍触目惊心。长江干堤和汉江下游堤防决口61处,鄂湘赣皖苏五省受灾2955万人,受灾农田8565万亩,死亡35599人,损毁房屋427.6万间。武昌、汉口被洪水围困百日。京广铁路中断一百天。由于洪涝地区积水时间太长,那年庄稼大部分绝收……
1998年,百年里第三次全流域性大洪水,以名列第二的世纪暴虐,卷土而来!
前两次同类大灾【1931年、1954年】,伤情满目,史册上的心悸新鲜如昨,洪魔就急不可耐再掀风浪了,其量级仅次1954年,中下游水位普遍高于1954年!改革开放政策下,快速发展的长江流域日新月异已非往昔,人口早高达4亿多,受洪灾威胁的大多是人口密集区……
世纪末的人们该如何应对?
也许神话有方。
中国神话里大洪水,说是共工大战祝融,共工兵败了,一头撞断不周山,于是半边天塌了,地也震裂了,洪水从地底狂喷,大地汪洋一片,芸芸众生遭巨劫,悲天悯人的女娲娘娘炼五色石补天,又杀黑龙并堆芦灰止大水,让百姓得以存活。西方《圣经》记载,洪水来临前,上帝嘱诺亚用歌斐木造方舟,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分上中下三层,方舟造好,大雨不停,连降了四十个日夜,地上一切能呼吸的活物俱毁,唯方舟里诺亚一家人和动物的种子,安然无恙……
20世纪末,谁是女娲娘娘?
又在何处寻诺亚方舟?
天上掉下的天然分洪区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几个月前暴发的长江大洪水,让新生的共和国领导人意识到,要治理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大国,兴修水利是治国安邦大计。
1949年11月,全国第一次水利会议。朱德建议,“应积极准备在可能条件下,试办个别的比较大的永久性的水利工程”。其间,周恩来接见精英荟萃的专家代表,他针对长江和洞庭湖的治理,明确指出:只要对人民有利,就一定要实行。
……
“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赴任广西不成的林一山终因治水获得了“长江王”的名号,他的光辉事业幸运地与新中国水利建设同步。“禹划九州,始有荆州”,当代大禹首选荆州治水。
1950年初,林一山带领长江委人马勘察春寒料峭的荆江大堤。“万里长江,险在荆江”,此处位于长江从山谷段向平原过渡地区,江面展宽,流速减慢,挟带泥沙的能力也大大降低,致使洪水期的江面比地面高出几米甚至十几米,每遇汛期,行船仿佛从楼房顶上走过,一旦出险,势如倾盆。新中国成立前夜,战友们浴血奋战,炮火中还腾出一只手来,拍浪抢险……1949年的那场大水,无论如何都在林一山脑子里挥之不去。“荆沙不怕刀兵动,只怕南柯一梦中”,关键时候,可不可以让满满一江水像我们的士兵,动静听令,甚或顺从调入一个事先备好的盆地?……
这不是没有可能。从理论上讲,在洪水期间,将河槽不能容纳的洪水,分往其他河流、湖泊或洼地内,以降低河道水位,防止堤防溃口,这种牺牲局部、保存全局的方式就叫分洪。给不安分的江河让出一块地--国外就有主动这么干的,它叫分洪区。
荆江,有这块地吗?
350公里长的荆江大堤逡巡几个来回,林一山的天才设想有了依托。
他真的看到了一个理想的分洪区。
就在南岸,在公安县。
它像一只大脚盆,北起荆江江南太平口,南到湘鄂边界黄山头,南北长68公里,东临长江,西接虎渡河,东西宽13.55公里。虎渡河与从荆江江南藕池口分泄的安乡河相交于黄山头,两河河堤加上荆江南岸干堤,使这个大脚盆成了四面环水的天然盆地。总面积921平方公里,有效蓄洪量54亿立方米,这是“天上掉下的天然分洪区”!
1951年,长江委提出了以防洪为重点的治江三阶段战略规划:第一阶段,大力加高加固堤防,以防御出现过的最高洪水位为目标;第二阶段,利用中下游湖泊洼地多的特点,有计划地开辟分蓄洪区,蓄纳超过堤防能够防御的超额洪水量,以保证重点防洪区的防洪安全;第三阶段,结合兴利修建干支流水库调蓄洪水,以达到“根治”洪水的目标。同时,他们提出已成熟了的《荆江分洪工程计划》。
同年第67次政务会议上,周恩来痛切指出:长江的沙市工程【即荆江分洪工程】必要时要大力修治,否则,一旦决口,就会成为第二个淮河!
长江水患,始终盘踞在新中国第一任总理的心头。第一张治理长江的蓝图很快有了动静。
1952年初,周恩来主持起草了《政务院关于荆江分洪工程的决定》。2月25日,毛泽东在报告上批复周恩来:“同意你的意见及政务院决定。”
“为保障两湖千百万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起见,在长江治本工程未完成以前,加固荆江大堤并在南岸开辟分洪区乃是当前急迫需要的措施。”
荆江分洪工程的进洪闸北闸,建在江南太平口东侧的长江边。
若干年前,这儿只有虎渡口。那时年年汛期的洪水,像这个名字一样令人生畏,洪水涌来,虎渡口吞吐不及,胀破河堤,让两岸家破人亡,人们憎恨这个很不吉利的名字,他们替虎渡口改了一个美好的称呼--太平口。
1952年3月末,布谷鸟还未叫,太平口走来了一支捍卫太平的队伍。他们男女混杂,扛锹背筐,在绵绵春雨中聚集于虎渡河西岸,这是松滋县首批到达荆江分洪工地的民工大队,共有15000人。
“北闸指挥部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拦腰切断虎渡河,筑成一条坝,拦住水,一是好让下游黄山头的节制闸施工,二是打通河西河东两岸的交通。”松滋县县长饶民太向民工大队里的区长乡长村长们传达时特别强调:“你们可要听清楚了,这是命令啊!这次荆江分洪工程和我们平时的工作不同,这是用打仗的方法来干的!所以对上级下达的任务不能讲任何价钱!”
民工们当然听清楚了。这是党中央和政府号令的功在当代、利在同胞的大行动,他们正向往着新生活“田成方,渠成网,楼房林立,树成行,摩托汽车进农户,男女老少喜洋洋”,刚刚翻身做主人的民工们当然不讲任何价钱,他们挥汗如雨,斗志昂扬。19岁的荆州姑娘辛志英也是其中一员,她和姐妹们连续四十几天,不洗脸,也不洗澡,因为工地缺水,更因为没有时间洗,她们和男人一样不甘落后,领有任务,每天早出晚归,埋头干活,辛志英所在的组员们很快都有了别名:铁姑娘,泥巴姑娘。
工程进展神速。开工后的第十天,大坝就推进到离东岸仅40米处,到4月8日,又推进20米,离东岸只剩20米,合龙在即。
但此刻,虎渡河水流湍急,再不能砌埂护土,令“虎口”闭嘴的行动首次受阻。很快,上百只木船被搭成了一座浮桥,连接两岸交通,锲而不舍的人们继续向目标推进。9日,合龙口被块石压成六米窄口,成功在望--桃汛来了!
狂风猛雨中,仅为六米的窄口处急流波翻浪涌,传统抛柳枕【即用柳枝扎成枕头状笼子,里面装满块石】方法无法堵住虎渡河暴烈“虎口”,工程师们跺跺脚:装石沉船!
第一只装满柳枕、竹笼、大块石的90吨木船接近了窄口,恶流如虎似狼,兜头盖脸撞击、围攻,它变成了一片树叶,轻飘飘的,眨眼被巨浪卷走!
第二只135吨木船铁缆正要解开,巨浪突袭,只见船帮飞起丈高火星,随后两声巨响--狂浪竟绷断了扣在船头的铁缆,又像折麻秆一样把大船活生生断为两截……骇人的景象令在场民工哭起来,河汊江边生长的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可怖恶流!
大自然的威慑的确令人胆寒,但却没有吓住从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民工头”--松滋县县长饶民太:“同志们!千万不要灰心,难道我们万余人的力量,就堵不住这丈把宽的口子吗?”
这是场人民治水战,他们群策群力。
河东堵口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同时,河西岸的一个捆枕队也在芦棚里热烈讨论对策。1952年4月,这群战斗在虎渡河边的农民,当然想不出也做不到后来80年代葛洲坝大江截流时使用的金字塔般巨型混凝土四面体办法,他们想出了另一个非常聪明的、多少年后还被广泛使用的堵口截流法。它首先萌芽于一位22岁青年农民的脑子:“有了,我们抛八字枕!就是说把柳枕捆成八字形,然后在两岸成八字形对抛……”民工中队队长、乡长丁永善的点子让人叫绝,当场,激动着的27位农民决定联名向饶民太建议用“八字抛枕法”。
4月14日,荆江分洪工程中著名的“八字抛枕法”正式实施。来自民间的智慧果有奇效,连续抛下的超大柳枕迅速垫实了窄口下的河底。15日,猛涨的洪水到达巅峰,窄口处形成了三米高巨瀑,只见瀑布“龙口”狂喷,响声如雷,令人不寒而栗。一队运石船到达上游数十米处,吓住了,不敢再近一步。捆枕队正急需块石,战机瞬息万变!在火线指挥的饶民太跳上一只船:“要死我先死,跟我来!”
满脸坚毅的饶民太操起一根竹篙,哗啦撑开船,船工贾新华跟上了自己的县长,小心帮他操桨。
一条又一条运石船跟上了,跟上了,他们就像冲锋的战士,在指挥官以身作则的率领下,冒着炮火,前进,前进!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他们要划出太平口真正的大太平……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4月17日下午,从来为所欲为的“虎口”千万年来首次闭嘴,新中国人民对决狂暴洪水的首战,干净利落地赢了。
5月24日,水利部部长傅作义带着两面龙飞凤舞的绣字锦旗抵达热火朝天的工地。其中一面是毛泽东题词:“为广大人民的利益,争取荆江分洪工程的胜利!”另一面是周恩来题词:“要使江湖都对人民有利。”整个工地沸腾了,肩扛手抬的工农兵建设者们你追我赶,劳动号子昼夜此起彼伏……荆江两岸30万民众仅仅用75天,就高速完成了第一期主体工程。
这是长江干流上修建的第一个防洪工程,也是中国水利史上以分洪为主要思路的一个杰作。
这个杰作很快发挥了重大作用。
1954年汛期,湘鄂赣暴雨连连,洞庭湖、鄱阳湖雨季延长,川东、川西、汉江雨季提前,下游湖泊洼地满盈。7月中旬,长江中游雨未住,上游又连降大雨。宜昌站自6月25日至9月6日共发生4次连续性洪水,最大洪峰达66800立方米/秒,流量持续超过50000立方米/秒的时间竟达15天。此时,长江中下游的江湖已盆满钵平,无法宣泄,荆江特大洪水暴发!
百万军民日夜上堤,殊死搏斗……
7月20日到8月2日,竣工一年的荆江分洪工程迎来了它的第一次考试。当沙市水文站的水位达到44.67米的时候,荆江分洪工程三次开闸泄洪。分洪三天后,沙市水位得以控制在43.5米以下。
两害相权取其轻--分洪,意味着牺牲。1954年,分洪区废弃满地庄稼,向洪水献出54.25万亩耕地;1954年,分洪区财物、牲畜大转移,千家万户敞开家门行洪;1954年,成千上万的人员进入规划好的安全区,区内人口密度一度高达9000人/平方公里,在建国初期的艰苦条件下,终于伤寒、痢疾等疾病大流行,死亡率达15‰……
舍无可舍的牺牲换来了重要成果。荆江分洪工程成功分泄每秒一万立方米流量,使沙市水位下降近一米,风雨飘摇的荆江大堤和武汉市堤得以保住!江汉平原、武汉三镇因此安全。毛泽东题词祝贺:“庆贺武汉人民战胜了一九五四年的洪水,还要准备战胜今后可能发生的同样严重的洪水。”
同样严重的大洪水,真的来了!
它在世纪末狞笑:量级仅次1954年,中下游水位普遍高于当年!
历史上的三次分洪,让公安县数百村庄眨眼被抹掉,16.4万灾民被安置在规划好的安全区内,种起了“吊田”,平安日子里人们到肥沃分洪区春种秋收,就近居住简易的草棚,入汛,返回安全区,过水后,又出来到地里耕作。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平口的北闸不曾再开启,人们感谢老天之余,胆子壮了,他们纷纷在故土建房立业,生儿育女,发家致富,到1988年,分洪区已拥有8个镇两个乡,4个农林渔场,212个村庄,13万农户,51万人口,120多家工业企业,是公安县的主要粮油产区和骨干工业基地。
分洪区,已难再分洪!
44年平安,弹指一挥,太平口的北闸,要再次敞开吗?
1998年夏天,这声湿淋淋的水问实在让人透不过气。
紧急报告
1998年8月5日。国家防总总指挥、国务院副总理温家宝,看到了一份来自长江的十万火急报告。
湖北省委、省政府《关于荆江河段险恶形势的紧急报告》:
近几天,长江上游岷江、沱江、嘉陵江、乌江出现暴雨洪水,上游寸滩形成新的洪峰,与乌江洪峰遭遇后,预计宜昌8月6日14时,将以55000流量直逼荆江……尽管清江洪水先期过境,但仍以1000流量下泄,给荆江河段带来巨大的防洪压力。5日24时,沙市水位达到44.67米。据现实水雨情分析,8月6日20时沙市水位将达到44.75米,直逼45.00米的分洪争取水位;7日14时,石首水位40.55米,超历史最高0.74米;8日2时,监利水位38.10米,超历史最高0.55米;8日8时,城陵矶水位35.50米,超保证0.95米。这种高水位叠加、峰上加峰、更趋险恶的防洪形势,使荆江到洪湖河段的防洪形势异常严峻。
更严重的是,长江上游的四川至宜昌和清江上游仍维持降雨,径流将泄流入江,加大对荆江河段的防洪压力,尤其是沙市水位很可能突破45.00米的分洪争取水位……
报告末尾,湖北郑重表态:
准备做好荆江分洪区人员的安全转移工作,必要时,请求启用荆江分洪工程。
事态严峻,报告直呈朱镕基。
朱总理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