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统的形势已经成熟了,而秦国因缘和合,风云际会,在经济、政治和军事方面具备了消灭六国、铲除封建武装割据的实力。可是,历史女神并不因为秦国具备了上述条件,便毫无保留地向秦王政献出自己的全部爱心,保障秦国取得最后的胜利。因为战争不仅要靠人去参与,更重要的是要依赖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去规划,去组织,去辅助君王进行指挥。而且,在取胜之后,如何保住战果,建立从未有过的封建大一统国家,也需要理论家给予君主以思想上的指导。历史,在盯着秦王政,且看他如何网罗人才。
秦王一生,很少有人敢于谈论他的相貌,在当时,这样做无疑是很犯忌的。秦王生性暴躁,在位时间愈长,其驭下便愈专横。亲政以来,死于屠刀下的人已经不少,谁敢去捋虎须?
偏就有一个魏国人,于秦王撤销逐客令后不久来到咸阳。在得到秦王的接见以后,他就公开向人谈论秦王的相貌,说秦王是“蜂隼、长目、鸷鸟膺、豺声”,就是说秦王长着一个高鼻子和一双长眼睛,还有一个猛禽胸脯一般的鸡胸,说话的声音像豺叫一般。综合这副相貌和秦王的言谈举止,他又进一步评论了秦王的为人:“秦王为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他的结论是“不可与久游”,于是很快便逃走了。
这个魏国人,就是杰出的军事家尉缭。
尉缭来到秦国的目的,无非也是因为认准了秦国必然要一统天下的趋势,到这里来施展平生所学,一逞抱负,所以他初谒秦王,立刻就提出了有关统一决战的具体问题。尉缭认为,决战的形势对秦国是极为有利的,同秦国比较,其他诸侯疲弱得如同郡守县令,任何诸侯都无法单独同秦国抗衡,那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尉缭担心山东六国会再结联盟,合纵击秦,向秦王敲响了警钟。
尉缭所列举的历史事件,秦王是熟悉的。春秋后期,晋国出现了赵、魏、韩、智氏、范氏、中行氏“六卿执政”的局面,晋国公室的权力被六卿瓜分了。后来,智氏的智伯(名瑶)一度控制了晋国朝政,他便联合韩和魏攻赵,把赵简子围困在晋阳一年多。赵简子秘密派人去策反韩、魏;韩、魏也怕灭赵后智伯会攻灭他们,遂与赵联盟,反过来灭了智氏,三分其地。
夫差是春秋后期吴国的君主,他的父王阖闾是因同越兵作战受伤而死的。因而,夫差念念不忘杀父之仇,终于打败了越王勾践。此后,夫差得意忘形,也要称霸中原,同晋国展开了大战,勾践乘机召集力量,兵发吴都,灭掉了吴国。
田齐湣王的时代离秦王不远,他曾同秦昭王搞连横,欲共同伐赵,并分别称东帝、西帝,所以田齐的国势一度很强盛,特别是在齐湣王灭宋之后,直接威胁到楚国和三晋,秦国也很担心能否抑制住齐国发展的势头。为了各自的利益,燕、赵、韩、魏、秦五国联军在著名军事家乐毅的统率下伐齐,攻入齐都临淄,齐湣王也被人杀死。
秦王很赞同尉缭的看法,虽说单独一国诸侯不足为虑,倘若他们联合起来,对秦国的统一事业将带来很大威胁。历史上秦国曾多次遭到山东各国的合纵进攻,使秦国遭受到很大损失。所以,如何避免合纵形势的形成,是一个关乎统一成与败的重大问题,秦王很愿意听尉缭的意见。尉缭的方法倒也简单,他劝秦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尉缭的建议简便易行,收效却可能很大。花费几十万金,就能破坏六国可能有的合纵,还能因此造成各诸侯间的不和,以及各国内部君臣的不和,从而减轻秦军正面进攻的压力。所以,秦王接受了尉缭的这个建议,同时,对尉缭处理军事问题的能力也很赞赏。在其后同尉缭的接触中,秦王发现尉缭对用兵之道有很精深的研究,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战略家。秦国不乏身先士卒、勇冠三军的将才,所缺的正是尉缭这样的满腹韬略、运筹帷幄的军事领袖。在统一决战即将全面爆发之际,尉缭的到来,无疑会大大增强秦国制定正确军事战略的能力。
因而,秦王对尉缭恭敬有加。为了留住人才,秦王真正做到了礼贤下士。秦国由弱到强、由小到大的发展历史告诉他,一个缺乏人才并且疏于礼聘人才的国家,不可能走向强盛,只会日益衰败。秦国素有善于选任客卿的传统,现在,这种传统又在秦王政的言行举止上得到了鲜明而生动的体现。他接见尉缭之时,坚持以平等之礼相待尉缭,不要说在隆重场合才服用的衮冕,就是弁服,以及其他一切可以标志其地位身份的服饰,秦王都不再服用,而是坚持穿与尉缭所穿一样的衣服,在饮食上也同尉缭一样,不再摆秦王的架子,以此表示对尉缭的尊敬和对人才的渴望。
可是,秦王没有想到,就是他的这些举动将尉缭吓跑了。当时,社会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人们安于在等级造就的统治秩序下生活,僭越固然属大逆不道,过分的谦恭就下也会使人疑惧,因为在当时,这些都是不正常的。认真地说,尉缭对秦王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过,这是专制主义的封建政治所造成的悲剧,起决定性作用的,绝非是什么蜂隼、长目、鸷鸟膺之类。
尉缭跑了,一个对秦国,对缺乏军事指挥经验的秦王都十分重要的军事家跑了,秦王该怎么办呢?在讲述结果前我们不能不提到一本书,它就是尉缭所写的《尉缭子》。
《尉缭子》分五卷,共二十四篇,字数虽然不多,但内容却很丰富,举凡战争观、战略战术的运用、军队的训练与管理、指挥艺术等等,都有所论述。这部书实际上是对当时战争规律的探讨和总结。
尉缭十分重视对国家的治理,他描绘了一幅理想社会的蓝图:民众皆无自私自利之心,彼此同甘共苦,不再相欺相侵,使监狱都成为虚设;男耕女织,粮充粟多,人民安居乐业,雍熙和平。然而,为实现私欲而发动的战争打乱了社会秩序,使人民流离失所,受到了空前的劫难,安居乐业的美好愿望完全被粉碎了。为此,尉缭主张以战去战,伐暴乱而本仁义。战国初期,墨子曾提出过著名的“征诛”理论。在他看来,商汤讨伐夏桀,武王诛杀商纣,所以除天下之害,兴天下之利,义莫大焉。诛杀残暴的统治者是正义的战争,应当除恶务尽。孟子也认为对待像桀、纣那样的独夫民贼,理应全民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尉缭的思想与他们有共同之处,他痛斥那些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财货,臣妾人之子女的为政者是为害社会、为害民众的“盗”、“一夫”(独夫),要求以有道之师制止。所谓有道之师,就是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的道义之师;就是不破坏社会秩序,使农不离田亩,商不离店肆,官不离衙署的正义之旅。战国末期,山东六国已经完全成为专行割据的腐朽势力,失去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尉缭伐暴乱而本仁义的思想,为秦国彻底消灭六国,建立大一统的封建国家,提出了比较有力的军事学上的理论依据。
可是,即使有道之师所发动的正义战争,也不会很轻易地除暴安良,马到功成;欲取得胜利,需要许多军事的和非军事的条件作为支持。尉缭很赞成“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主张,认为“圣人所贵,人事而已”。孙子将道看做是决定战争胜败的首要因素,认为“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实际上是把民心向背摆在了决定性的位置上。吴起则宣称为政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在此基础上方可以出师,“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孙膑兵法》亦认为天地之间莫贵于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离胜有殃”。如此看来,重人事、重民是先秦兵家一贯奉行的传统,尉缭继承了这个传统,呼吁为政者采用藏富于民的方针,无夺民时,无损民财,奖励耕战,如此则民安,民安则国治,国治则可威治天下。
明法审令也是重人事的重要内容。尉缭认为严格的法令军令是克敌制胜的必要条件,要做到令如斧钺,制如利剑,时时悬在军卒头上,督催他们沙场效命,威加海内,使“三军之众为一死贼”,所向无敌。尉缭十分推崇大军事家吴起,认为他是明法审令的典范。吴起率军与秦兵对峙,未及交战,一名士兵突然出击,斩杀两名秦兵而还,吴起立刻下令处死这个士卒。左右劝谏他留下这名猛士,吴起则说:他的确是个猛士,但他不听军令,杀了他!因此,在《尉缭子》中罗列了许多条军令。从《将令》中可知,统军之将受命于君。将军手持君主授予的标志其指挥权力的斧钺入帅军旅,然后即闭门清道,“有敢行者诛,有敢高言者诛,有敢不从令者诛”。若攻而败,守而降,兵败如山倒,为将者则将受极刑,掘坟暴骨,其家属没为官奴。对于士卒,尉缭则要求实行伍保之制:五人为伍,十人为什,五十人为属,一百人为闾,相连相保,有违犯法令而又知情不举者,一律连坐受诛;各级军官亦上下相保,有罪不举皆连坐。另外,关于营区管理、排兵布阵、军伍号帜等方面,在《尉缭子》中也都做了很具体的规定,以确保“内无干令犯禁,外无不获之奸”。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尉缭十分重视军事后勤在战争中的作用,指出搏战取胜有五个必要条件,而后勤因素就占了两个。其一是粮草储备要比较丰足,否则会导致“士不行”。其二是军械装备必须有充分的保障,否则会使士卒“力不壮”。尉缭的军事后勤理论不仅在秦统一战争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对于后世战争实践及其理论的发展,也都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尉缭十分看重将帅的军事素质,他主张为将者自受命之时起,就应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临战决疑,挥兵蹈刃,义无反顾。他要求将帅对士卒要恩威并立:威,就是军法,要严而不变;恩,就是恩惠,其施与要恰到好处,不可滥行。如此则三军用命,屡战屡胜。
历代兵家皆讲求战略战术的机动性、灵活性,尉缭也不例外。他反对临敌徒恃匹夫之勇,或进退不定,疑忌重重,主张决策要果断,出击要灵活,“正兵贵先,奇兵贵后,或先或后,制敌者也。”大军深入敌国,要攻占高城大邑,截断敌方的交通道路,乘虚而攻之。在《战威》中,尉缭列举了五个先料敌而后动的条件,即战前要研究制定周密可行的进兵计划;选任合格的统兵将帅;用兵神速;注意利用地形地势布置攻防;军令如山,违者必究。具备了这五个条件,就可以利用敌方的弱点诸如要塞未修、城险未设、戍客未归、财用未敛、将帅不信、吏卒不和、刑罚不立等等,以实击虚,收“敌不接刃而致之”之效。
在几次接见尉缭以后,秦王已有可能读过其中的某些篇章了。对于具有如此精深的军事理论造诣的人才,秦王怎肯失之交臂!
尉缭为避祸,便悄悄地离开馆舍,想要逃出秦国。然而,没等尉缭离开咸阳,秦王便发现尉缭出走,立即派人四出寻找,终于把尉缭找了回来。秦王政见尉缭被找回,又惊又喜地向尉缭问道:“先生为何不告而辞,舍弃寡人而去?”
“深蒙大王厚恩,臣哪里会不告辞去,适才不过是到市上闲游而已。”
尉缭见自己既被追回,便说自己是上街闲走。他怎敢承认自己是想逃亡?秦王政听了尉缭的回答,还是半信半疑,觉得尉缭不像是上街闲走,但是又不能断定尉缭是要舍弃自己而逃亡,更不可能知道尉缭在心中的那一段暗自独白。转念间秦王猛省:自上次进言后,我对尉缭优礼有加,同衣同食,可并没有正式授他以官爵,莫非他会是因此而想离去么?想到这里,秦王政在心中责怪自己的疏忽,便当即对尉缭说:“先生不要为寡人派人寻你而多心,寡人已决定任命您为国尉,正想告知于您,请您主管秦国的军事,望先生尽力辅佐寡人安定天下。”
秦王政虽然不真正了解尉缭出走的原因,然而尉缭对秦王任命国尉一事的用意,在心里却是一清二楚的。尉缭既然知道自己一时还难以离开,且又被任命为国尉,便只好暂时放弃离开秦王的念头,供职于秦王殿下。从此,人们便连同官职一道称他为“尉缭”。
对于尉缭的建议,秦王在统一过程中也下令具体实行了。因而,负有秘密使命的秦国使者们怀揣着金银珍宝,分道前往六国,千方百计去贿赂收买那些位居要津的显贵“豪臣”,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离间六国之间的关系,使他们彼此之间充满了疑惧、猜忌,无法致诚缔交,戮力摒秦,惟知战其所亲,而忘其所敌。而秦国则得以利用六国之间的矛盾,竭力使之扩大化,最终使秦国得以将六国各个击破,一统天下。因此,尉缭的建议并非只是简单的离间计,而是事关统一全局的一项军事战略规划。李斯的离间计侧重于为秦国延揽人才,堵塞敌方人才的来源,并挑拨其君臣关系,着眼点比较低,远不如尉缭建议那般高远,那般具有全局性。秦国只有一个,土地面积和兵力分别只占六国的五分之一和十分之一,六国拥有足够的抵御秦国的实力,然而最终灭于秦国,是因为“其祸在乎六国之君,自战其所可亲,而忘其所可仇敌”,使“秦人得以间其欢而离其交”。可见,尉缭的战略性建议,在秦国的统一决战中起了重要作用。
另外,统一前夕秦国在对其他诸侯国作战的过程中,使用的战略和策略,同尉缭的军事思想十分吻合;秦始皇陵兵马俑的布阵形式,同《尉缭子·兵令》所述军阵形式相同。这些都表明,尉缭亲自参加了秦统一战争中的决策活动,在军事指挥方面担负了重大的责任。作为秦国国尉,尉缭成为秦王最重要的军事助手。
可是,真正的英雄还是二十三岁的秦王政,是他发现并破例重用了尉缭,使这位杰出的军事家留在了秦国,没有为山东六国所用。此事看来偶然,实际上却是由于秦王继承了秦国政治领域招贤任贤的开放传统所致。这个事例说明,无论在什么领域,封闭则绝少成就。尉缭是魏国人,然而魏君却不能用之,终使其为敌方所用,这是历史留给后人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