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道德传统,其社会标准是:在血缘上重父统,在情感上尚母恩。从历史上看,春秋战国之时,弑父弑兄者有之,而绝无杀生母之事。在中国人看来,“禽兽知母而不知有父”,所以有杀母者,被看作连禽兽都不如,官府断为“杀无赦”。
秦政是人,并且是中国人,因此他的情感也离不开这个传统,当然也受这个标准规范的影响。当他车裂嫪毐,罢黜吕不韦之后,对于徙母之事,不能无动于衷,也不无伤怀之感。但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他要“建立自己的威严”,一时也无法转圜。
秦政现在特别敏感,幼年时被人辱骂为私生子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似乎觉得朝臣和周围的人都在窃疑他,都在私议他。虽然罢免了相国吕不韦,但是却阻止不了这桩丑闻的传播,这使他非常尴尬。在重视父系血统的社会里,如果秦政被怀疑不是秦庄襄王的亲子,那么,秦政的王位就会发生动摇。而母后秽行的种种传闻,日益增加了人们对其出身的怀疑,所以他把母后迁出咸阳幽禁于雍城。可是在崇尚母亲恩养的环境中,像他这样待母,则被看做连禽兽都不如,如何能够为王呢?这使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因此,他只希望人们充耳不闻,不提这件事,以求自我镇静,所谓“耳不听,心不烦”。于是他下了严令:“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
可是由于中国的传统,人们对这样的事不可能不闻不问,无论是迁徙太后之事发生之时,还是事后,都要有人出来劝谏,即使是顶着秦政的愤怒,也是有人要挺身出谏的。然而这些忠毅果敢的人却都被秦政一个个地杀掉了,总计二十七人,秦政还把这些人的四肢断去,将尸首积放在宫门旁边,借以堵塞众人之口。
在劝谏者被杀二十七人之后,有一个从齐国来的人叫茅焦,前往朝廷上书通报说:“齐客茅焦想要上朝堂劝谏。”秦政派人对茅焦说:“你没看见积放在宫门下的那些尸体吗?”茅焦回答说:“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宿,如今已死了二十七个人,我来是要凑满这二十八的数,我可不是怕死的人哪!”
传话的人把茅焦说的话报告给秦政。秦政听了茅焦的答话,顿时大怒,说道:“这个人是故意来侵犯我的,快让人安上大锅,我要把他煮了,哪里能让他的尸首留在宫门下!”当即手按佩剑,口喷唾沫,让人把茅焦召进来,一定要看看这位不怕死的先生究竟是何等模样。茅焦应召入见,举目仰望,见秦王按剑而坐,怒不可遏,心中暗想道:秦王已经动怒,立即向前难免一死,便决定拖延时间,装出一副令人哀怜的样子,有气无力地缓慢前行。使者催促快走,茅焦低声说道:“臣走到大王面前,则将受烹而死,您就不能忍耐一下,让我再多活一会儿吗?”
使者见茅焦说得怪可怜的,也就不催促他急行。等茅焦慢步走到秦王面前时,秦王政的怒气已经消释了几分。这时,茅焦拜见秦王,哀声说道:“臣听说有生者不忌讳言死,有国者不忌讳言亡;忌讳言死者不能够长生,忌讳言亡者不能够永存。死生存亡的道理,这是圣君明主所急欲闻知的,不知陛下想不想闻?”
秦王政见茅焦开口并没有谈及太后,却是讲什么“死生存亡”之道,心中的怒气已经消失了大半,于是说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茅焦见秦王怒气已消释大半,便趁机切入正题,说:“陛下有狂悖之行,难道陛下自己不知道吗?”
“你指的是什么事?我倒是愿意听听。”
茅焦见秦王令自己讲话,便立即答对说:
陛下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慈之名;
迁母雍城,有不孝之行;纵蒺藜于谏士,有桀、纣之治……
茅焦历数秦王的狂悖之行,其言语之尖刻可谓无以复加,远远有甚于已死的进谏者,甚至把秦王比作桀纣。如果茅焦的进谏只是到此为止,当然难免一死。可是,当茅焦见自己的进谏确实刺痛了秦王,秦王脸上的怒气越来越大,便当机立断,把话锋一转,高声地一板一眼地继续说道:
令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等。臣窃恐秦亡,为陛下危之。
茅焦结尾这两句话,大意是说:大王诛假父、杀二弟、迁生母、连斩进谏大臣的事,如果被各诸侯国的人知道了,天下的贤士都将为此而寒心,还会有人再到秦国来辅佐大王兼并天下吗?臣私下担心秦将因此而亡,为陛下而感到危险万分。茅焦最后这两句话,字字千钧,使得一心想兼并天下的秦王政从一时的恼怒中冷静下来:对啊,如果来自各国的贤士纷纷离开秦国而去,而且天下贤士无人再敢前来秦国,那将依靠什么人来统一天下?怎能为太后的一件小事毁坏兼并天下的千秋大业?想到这里,秦王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原来的怒气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临危不惧的茅焦,已察知秦王政情绪上的变化,确信进谏已经奏效,自己也没有被杀的危险了。然而,深通人情世故的茅焦,感到还必须给秦王一个台阶,自己毕竟方才说了一些冒犯秦王尊颜的话,毕竟人家是一国之王,不给他一个台阶让他走下来,说不定秦王为顾全脸面而加罪于己,杀身事小,劝谏的目的岂不会因此而功亏一篑、付诸东流?想到这里,茅焦便有意地作了如下一番精彩的表演:
茅焦在高声说完最后那两句话时,便跪着膝向刑具走去,边走边自行解去身上的衣服,到刑具前听令伏法。
面对茅焦的这一精彩表演,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时,急坏了一个人,他便是秦王嬴政。只见秦王立即快步走下殿来,用左手扶起茅焦,用右手向左右行刑官员一挥,高声说道:“赦免了!”
此时此刻,秦王政惟恐茅焦寻短见,自己落得一个杀害贤士的罪名。而且,他还要继续向茅焦讨教兼并天下的大计啊!
秦王政扶起茅焦后,抱歉地说道:“请先生快些穿上衣服,寡人今日愿听命于先生,望先生不吝赐教。”
并且,秦王当即立茅焦为“仲父”,爵为上卿。
秦王接受茅焦的进谏,当即下令起驾,车队有千乘万骑,秦王亲自前往雍都迎接太后于阳宫。太后见秦王政亲自迎接自己回咸阳,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地同秦王一同回到咸阳,母子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