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娃大了,同村的小伙子们,没结婚的都已“对”了,结了婚的伢崽都已长大。唯独拾娃到现在还是赵匡胤的兵器,光棍一条。于是拾娃便成天呆呆地,怅怅地,如失去魂似的。拾娃苦闷极了。拾娃苦闷了,便在山那边的老树林里,扔下镰刀,丢下牛草,挺着胸,仰着脸,手放在嘴上握成筒状,对那枝叶阴翳望不到天日的树盖,扯起嗓子放肆地大喊大嚷:“啊——嗬——嗬——嗬——嫁给我罢——啊——嗬——嗬——嗬——”
于是老树林里便久久地荡起一阵回声:“啊——嗬——嗬——嗬……”
有一次,拾娃刈满一篓子草又扯起嗓子大喊大嚷,以泄胸闷。这时从树林深处走出一个年轻姑娘,同样一手拿着弯镰,一手捏撮青草,气咻咻地嗔道:“喂!你成天在这儿瞎嚷嚷,叫魂?”那姑娘满脸绯红。拾娃瞟她一眼便觉得耳根发烧,勾下了头。拾娃便惶惶地走了。
后来,拾娃依旧大喊大嚷。那姑娘也依旧出来制止。久了,两人便随便攀谈起来。拾娃讲故事般娓娓地向她叙述自己的遭遇。那蛄娘也像听故事般久久一动不动地沉浸在回味中。那时,泪水不知不觉从她的脸颊上簌簌爬下。后来他们每日都来这老树林里,剜满草俩人便坐下来说话。有一次,拾娃竟猝然发疯般扳住她的双肩,流着泪说:“嫁给我罢!”那姑娘便不做声,垂下长长的睫毛,默默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后来,那姑娘便真的嫁给他了。拾娃成天神志恍惚仿佛不是拾娃,他原以为这是梦。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那姑娘叫阿香,河那边人家的。阿香长得真漂亮呵,袅袅娜娜的身段,白皙圆润的额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微翘的鼻梁,乖巧的小嘴,丰满的胸脯——咦,那个美兮,不知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要黯然失色多少倍哩!
阿香待人实在,稠饭往拾娃碗里盛,好菜往拾娃碗里夹;干活总抢在先,心疼地让拾娃一边歇息着,抽抽烟……时逢此时,拾娃总感激得不知说啥好了,眼里噙着男子汉轻易不容掉落的泪。小两口,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亲亲热热就像生活在蜜罐中。他们在田间,有说有笑的,时不时还不免孩子般地追逐打逗一番。疯累了,笑够了,拾娃便直盯盯地瞄着阿香的脸说:“阿香,和你在一起再苦再累也甜着哩……”于是阿香便抿着嘴嗤嗤地笑。村里人也说:
“拾娃,就你小子运气喽,讨个如花似玉的老婆!”
“唉,能和拾娃婆娘说句话,也是很甜蜜的!”
“嘿嘿,我也试试。”
“哼,慢慢来吧!一花遭蜂咬,十花九不真咧!只要你放线,哪有钓不上的鱼!”
“哈哈哈……”
粗糙的汉子们便发出快活的大笑。
拾娃也勉强地笑了笑。此时他觉得心里直反胃,浑身不舒服起来。拾娃回到家里,便定定地瞅着女人俊俏的脸蛋,直呆呆地看了几个小时,打量她就像打量一个天外来客。女人按着他的额头说:“你病了吗?拾娃,哪儿不舒服?”拾娃便不吭声。女人想了想又说:“那,我去给你烧一碗姜汤,喝了发发汗呢。”拾娃仍不语。女人便忙乎她的去了。那一晚,拾娃没喝姜汤,但他的脑子里却想了许多许多。
又一日早晨,天刚蒙蒙亮,拾娃就起来了。匆匆擦把脸对女人说:“阿香,我今天要到城里办事,恐怕夜晚回不来了,你在家注意门呢……”拾娃嘱咐了一句便仓促地走了。阿香不知男人要到城里办什么事,但那是男人的事,男人没告诉她,所以她也就不好问了。
夜晚,阿香早早将屋里拾掇停当,便闩上门睡了。第一次与男人分手,阿香便感到屋里空落落得厉害。她阖上眼皮,无论怎么努力就是睡不着。她老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个大疙瘩,好像什么不放心的事没有办妥,是什么呢?她又想不起,只是感到心里隐隐的不安。后来,她便翻身下来,又查看了一遍门闩。门插得牢牢的,上了暗闩,除了自己的男人外谁也休想轻易弄开。阿香试了试这才又放心地上了床。
阿香太疲劳了,第二次躺下后便沉沉地睡着了。当“哐当”一声撞门响时,她才醒来。她一醒,就吃了一惊:一个男人正幽灵般地扑向自己!
“谁!”
阿香骇得大叫一声,忙掀那人,向那人的脸部凶凶地挠了一把,那人便仓惶地逃跑了……
阿香也不追,便伏在枕头上嘤嘤地哭。声音凄凄的哀哀的,如呜咽的水从冰底滑过。阿香就这么一直哭着。眼睛红红的肿肿的,宛若熟透了的核桃。后半夜里,拾娃裹着一股清冷的夜风回来了,怯怯地叫了一声:“阿香……”他惶惶地不敢看她,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阿香听出是男人,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悲悲切切,哽哽噎噎。男人的突然出现,使她既激动又委屈,幽怨的潮水便顺着她崩决的堤堰倾泄奔涌而出。
“阿香……”拾娃战栗地箍着女人的腰,紧紧地、紧紧地,“我……我真的爰……你呀!”
阿香便恸哭得更厉害了,哽不成声。
“阿……香,我对不起你……其实,刚才那个人就是我呢……”抬娃低低地说,“我骗你哩,我并没有上城哩!……其实我在外一直蹲到天黑呢……后来我才发现你忠心爱我呐……”拾娃轻轻吻了吻阿香挂满泪渍的脸。
阿香停止了啜泣,抬起头茫然地审视着拾娃。透过朦胧的夜色,她看清楚了,拾娃的脸上挂着几道手抓的血痕,深深的,如一个血鬼。阿香这才真正明白了一切!于是她又酸楚地哭起来。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咬着枕巾,在心里幽幽咽咽地抽泣。
后来,阿香便病了。
阿香病好了的时候便回到了山那边。
阿香从此再没回来过。只有那小河的水依旧在不分白天黑夜呜呜咽咽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