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捡回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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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端坐在阳光下的女人

午后的冬日,仿佛女人的剪纸,懒懒地粘贴在天上。天还是先时的天。日还是先时的日。但冬天的日毕竟不如夏天的日热烈响亮。冬天的日要显得老成持重许多,宛如一位不动声色的情场老手,暧昧地抚摸着每一个晒暖的人。

端坐在阳光下的那个女人叫忆莲。冬天的日,犹如一串串静止的音符,从她昳丽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无声地滑过,更加勾勒出她的楚楚动人。那个名叫忆莲的女人,在这个冬日里难得露一回笑容。偶尔笑一次,你能从那花一样凄美的笑容里,感受到阳光像片片精灵,在她写满悒郁的脸上跳跳跃跃,最终变成一串串颤动的音符,跌落在心事的草丛中找寻不见了。

我起初并不认识忆莲。我只知道这个名叫忆莲的女人,在这个冬日里,一直喜欢搬只凳子,静静地端坐在她家的门口,一点一滴地感受着阳光的舐舔。我真正在意这个名叫忆莲的女人,是缘于后来王木匠讲的一个故事。

月光如银的夜晚。王木匠背着工具箱从乡下回来。头顶,皓月当空。不时有几只夜鸟,悠然展翅,剪开月光,遗落下一两声脆鸣。

王木匠背着工具箱经过一口鱼塘。鱼塘正是忆莲家承包的。王木匠打鱼棚子旁边穿过时,禁不住鬼使神差又踅转了身。玉木匠踅转身纯粹出于一种恶作剧。王木匠只是想在这静谧的月夜里开一个玩笑,吓一吓守鱼塘的忆莲的丈夫徐大头。王木匠想,徐大头这会儿没准儿正像死猪一样睡得香甜,就是把他抬进塘里他也不一定知道哩。王木匠这样想时便放下工具箱,蹑手蹑脚来到了鱼棚子边。王木匠睁大了贼溜圆的眼睛,探头瞅到了这样一幅画面:鱼棚里铺着一张凉席,在凉席上躺着忆莲!此时的忆莲,脱得精光赤条,只有粉红色的乳罩和内裤,紧紧地箍在她丰腴而雪白的胴体上。如水的月辉倾泻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子冲淌得更加凸凹有致。对于王木匠的到来,沉睡中的忆莲竟浑然不觉,美丽的腮颊上挂着两个甜甜的笑靥。那一瞬间,有一股热血,自生命深处,“哗”的一声涌向全身,他立时头大如斗。王木匠只觉得他快要窒息了,呼吸不动,浑身发软。同时,他感到裆下的一嘟噜零碎,霎时胀大如千钧重,坠得他有些支撑不住,踉跄中,他扑进鱼栅里,一下子骑在忆莲的身上。睡梦中的忆莲,惶惶地推身上的“骑士”,但哪里推得动?王木匠捉住她的手,硬是把自己的“探子”,强行喂进忆莲的体内……

这个极尽黄色渲染的故事,是在一次喝酒中,王木匠亲口对他的一位好友讲述的。没想到,这个故事后来却被王木匠的好友又传到我的耳朵眼儿。当我得知这个真实的故事后,我在心里对王木匠很是一番鄙视,从此看王木匠再不觉得他有艺人的丝毫伟大。后来我再见到忆莲时,竟然心生几许复杂来。

在这个冬日里,我见到忆莲总是端坐在阳光下。每当我打忆莲的门口经过,看见端坐在阳光下的忆莲,我就想起有关王木匠的那个月夜。我觉得忆莲的丈夫真是粗心大意,怎么会让一个妇道人家出外守鱼塘呢?我为忆莲深深感到不幸。我觉得忆莲应改去报案,把王木匠这个人面兽心、披着人皮的狼,送进大牢才解人恨!我不知忆莲是否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丈夫徐大头。我觉得徐大头若不阉割掉王木匠作孽的根件,真算是便宜了他这个狗娘养的!然而,我的一切忧虑只是多余。我每天看见忆莲都端坐在阳光下,让时光在尘土的飞扬下,慢慢迷失。从忆莲平静如水的脸上我读到了一段空白。这段空白把往事演绎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忆莲一直端坐在阳光下。那时我从忆莲的身上找到了女人可怕的注脚。女人把往事深深埋葬的时候,同时埋掉的还有女人本身,和丈夫对她的信任、理解与一切关爱。那时,我觉得忆莲不配端坐在阳光下。我觉得忆莲端坐在阳光下,是对圣洁阳光的万般亵渎。这时我再看忆莲一点也不觉得她美丽。然而忆莲依然每天都端坐在阳光下,哪怕风起的时候,忆莲仍是静静端坐在那里。她的男人徐大头仍是那副马首是瞻、唯命是听的模样,每顿饭,都盛好毕恭毕敬地递进忆莲的手里。作为“旁观者清”的我,那时便在心里情不自禁地为徐大头感到悲哀:“徐大头哇徐大头,你哪里知道你的女人已被别人睡过!”我这样念叨时,恍若看见有一顶无形的绿帽子,自远方随风悠悠飘来,一下子戴在徐大头头上,徐大头竟不以为然,还自鸣得意地嘿嘿傻笑……

这个冬日里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惊天大事。一向结实健壮的王木匠,在一次刨木料中,竟让电刨齐斩斩地刨掉了四根手指!这意味着王木匠从此告别木匠生涯。然而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王本匠的四根手指刨掉没多久,突然得了急性破伤风。就在那天夜里,王木匠连医院的门槛都未来得及踏,就角弓反张,抽搐中折断脊椎,一命呜呼哀哉。

王木匠的死,惹得家里人哭天喊地,涕泗滂沱,悲恸欲绝。

王水匠死了。忆莲再也没有端坐在阳光下了。

那个冬夜,我出诊看病回来,走至王木匠的冢地时,霍然看见有一团火球远远地向坟前移近。身为医生的我,是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鬼神之类。然而那个时刻,我却真切地目睹了民间传说的所谓“鬼火”。那时我的头皮发炸,毛发倒竖,浑身起满鸡皮疙瘩。我骇得身发软,腿发抖,差点尿失禁。悚然中,我就势蹲下身子,手里紧紧攥住手术刀,借着王木匠的坟头和夜色的掩护,静观着一切。不一会儿,那团火球近了,径直来到王木匠的坟前。细瞅,那是一只装着炭火的火炉。火炉拎在一个人的手里。在通红的炭火映照下,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女人。准确地说,那个女人是忆莲。在忆莲的手中同时还捏着一把锤子和钳子。我不知忆莲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在深更半夜,一个女人何来如此勇气敢闯王木匠的坟地?我屏声敛气,观察一切。

黑暗中的忆莲放下火炉,小心翼翼地跪在王木匠的坟头,月钳子从通红的炭火里夹出一根粗大的铁钉,然后开始往王木匠的坟头上钉。铁钉的红,把暗夜中的忆莲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恍如传说中的魍魉。忆莲紧紧地掌着钳子,然后高高举起锤子,一下一下地往土里钉铁钉。每一次随着锤子的落下,都会有一串金属的碰撞声,四处迸溅,穿透黑夜的外衣,进入阒寂的肌体了,铿锵有力。我看见忆莲每钉一下,都咬着牙,仿佛拼命地积攒着浑身的力量。

忆莲把一颗通红的钉子,一直钉到王木匠的坟土里,直至看不见为止。忆莲边钉边恶狠狠地骂:“王木匠,你个遭瘟的,你终于也有了今天!我要把你钉在地底下,永世不得翻身……”

忆莲扔了锤子和钳子,猝然抱头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