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牧民塑造的格萨尔就是他们自己,是他们心中崇拜的英雄、一个超然的人杰。
高尔基在《论文学》中指出:“征服大自然的初步胜利,唤起了人们安全感、自豪心理和对新胜利的希望,并激发他们去创作英雄史诗。英雄史诗是人们自己的认识和要求的宝藏。”一部民族史诗往往就是该民族在特定时期的形象化的历史。
史诗是人类早期发展阶段的艺术创作形式,它伴随着民族历史一起成长。马克思称赞“荷马史诗”是“世界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黑格尔认为,优秀的民族史诗,能够表现“全民族的精神”,“成为民族精神标本的展览馆”。从雪域高原的藏民族的历史来看,在没有文字以前,古代民间歌谣是唯一的历史传说,是早期人类认识世界的必然方式。神话故事的起源都是一些真实而严肃的叙述。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认为神话充满虚幻,但它不是虚幻的世界而是真实的世界。《岭·格萨尔》史诗是藏族人民的民间口头创作,它是以所有藏族人民的要求和意愿、以所有藏族人民的思想感情为依托来进行创作的。
我面对的是一片松弛而缄默的高山草原。我与草原之间,隔着一个英雄的影子。草原既是格萨尔的诞生地,又是他的安葬地。他甚至没有在草原上留下一块明确的墓碑,却让整整一个喧嚣的时代为自己殉葬,这是最朴素同时也是最华丽的葬礼。直至今天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死于寂寞之中的神秘与悲哀,那种冷酷但不失威严的气氛。一个人,使一块藏地成为传奇;一位英雄,造就了独异的口传文化。
格萨尔史诗丰富的内容、高深莫测的意趣神思、纯然完美的美学品位,令诗成为小玩意儿,令史显现出浅薄的庸俗。格萨尔史诗中蕴藏着的高于一般意义的史诗的文化特质,当归于人文的最高境界。尤其是那些不借助文字和图符的说唱咏诵,是优于人类任何精神符号、类同于宇宙原生密码的非特异现象,是共鸣于天籁的妙音。
《岭·格萨尔》通过对几十个邦国、部落之间的描写,反映了公元10至11世纪间的藏族历史事件。塑造了以格萨尔、王妃珠牡、大臣贾查等为首的上百名英雄人物,由他们来完成人民所寄予的安定、和平、统一的愿望和历史赋予的为民除害、保卫人民的任务。这就是格萨尔史诗的现实主义的主要表现。
格萨尔说唱艺人一人能说唱数十万诗行和百万字的叙事诗,这与他们生长的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不少艺人从小耳濡目染,听过很多英雄格萨尔说唱,这些说唱对他们产生了深刻的磨灭不掉的印象,有形无影地留存于他们的记忆中。在后来的岁月中,受到别的说唱的启发,使记忆中的艺术活泼起来,转述出来而成为一般的说唱艺人。但是,有一部分杰出的艺人说唱初始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我阅读过这样一篇文章,论述的是一个已故的著名说唱艺人仁孜多吉的故事。仁孜多吉十多岁就开始说唱格萨尔史诗。一次,他跟随多吉占堆活佛在阿尼玛沁神山为活佛一行放马。有一天,在阿尼玛沁山上放马时睡着了,梦境中出现一位武士,左手拿着一捆绳子,右手拿着一卷经书,向仁孜多吉说,我这两样东西你选哪一样?仁孜多吉想,经书才是圣物。于是,他对武士说,我要经书。不久,他每天晚上梦见格萨尔王和三十员大将。第二天他就会说唱。但从没学过。
还有青海的著名说唱家泽仁旺堆、西藏的扎巴老人和玉梅,都有类似的经历,也是通过梦境偶然所得成为说唱家的。格萨尔史诗中叙述的岭地七贤士七姐妹、十八盟友三十战将,个个呼之欲出,鲜明的个性使得抽象的人具有了最理想的人格。史诗中的格萨尔王机智、勇敢、血气方刚,还有点嬉皮,纯然牧人一样的血肉之躯、牧人一样的性格脾气、牧人的表情牧人的姿势牧人喜闻乐见的音容笑貌、牧人一样的行为举止。这样的格萨尔才是牧民爱戴、尊敬的格萨尔。
其实,牧民塑造的格萨尔就是他们自己,是他们心中崇拜的英雄、一个超然的人杰。这些崇拜向他郑重宣告,他是个无与伦比的活佛,是带领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藏民走出荒野的英雄。
我们景仰英雄。当年英雄建立旷世功勋,并令世界胆战心惊的武器,已黯淡无光成为旅游景点的纪念品,纪念已消逝于历史重重帷幕背后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而英雄的史诗却长留于人间,成为英雄成长、创建丰功伟绩的有力证明。
传说格萨尔王惩罚妖魔,就把妖魔流放到阿青工加(可可西里)。可可西里人迹罕至,妖魔流放于此是活不下去的。这一点,身着银灰色盔甲的藏野驴看得最清楚,荒野上空飞翔着的鸟儿看得最清楚。
可可西里一带湖中水鸟以黑颈鹤、灰天鹅、黄鸭、海鸥为主。黑颈鹤在藏区有仙鸟之尊称。藏族民歌中把黑颈鹤唱成“三长鸟”:“飞上蓝天的长翅鸟,降落地面的长腿鸟,寻找食物的长嘴鸟。”优雅而神秘的黑颈鹤,在《格萨尔王传》中是珠牡王妃的神魂鸟。当年,岭国沦陷,大将贾查阵亡,经论十二卷被抢,王妃珠牡被挟到霍尔国,国王逼她做古嘎王妃,因她宁死不屈,就被绑在三柱之尖,人间女中之明星——珠牡即将陨落时,正是她的神魂鸟——三只黑颈鹤前来搭救,白天用嘴含水来喂她,夜晚用它宽大的翅羽护着她,使她终于得救。另外还传说,黑颈鹤感情专一,一旦配偶不幸死去,就一直守在尸体旁直到冻死、饿死或者被野兽吃掉。
我们用诗歌中趋于完美的最后经典,赞颂靛蓝色土布样纯朴的天空,赞颂能够包容一切的肌肤浑然一体的大地,赞美诞生生命、又使生命蒸发的水;赞美抽象的雪山、赞美真实的草地、赞美在太阳和月亮的召唤下苏醒过来并自由成长的爱情,赞美天堂盛开的格桑花。
一个有着悠久文明的民族一定会有许许多多关于文明的传说与故事,它们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吟唱与过滤,并赋予它更新的内涵,经典一样传承至今天,一定会有非凡的艺术魅力。在阿须草原上,我们似乎看到英雄扬起头,闭上眼睛,随后把酝酿在胸口的情绪释放出来——他的声音无法用已经用滥了的语言形容评价,他的声音在那灰蒙蒙的苍穹之下,在那神秘莫测的混沌的原初形态,它一般不具有独立存在的意义,而只作为承负阴刻曲线的载体。
我们感到犹如在《诗经》里所体验到的那“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这种气息烘托了一种对天、地那纯真、浑然意向的极力赞颂。
用本民族的语言吟唱《岭·格萨尔》,才能演绎出那种透彻到骨髓里的悲壮而苍凉的古典英雄精神。格萨尔是草原上的王者,是英雄的替身,整座草原的生命力都浓缩在它深不可测的瞳孔里。它述说了藏族的灵魂。
岭·格萨尔——曾经大肆涂改过康藏版图的壮士。哦,真正是大手笔!康藏草原上最伟大的征服者!在格萨尔的眼中,疆界、种族、方言……都是无意义的,草原大统一,自己是主人!巨人首先靠胆量成为巨人,然后才靠精武和膂力。这个伟大的征服者哟,骑着骏马在草原上留下了巨大的脚印。他的步伐,改变了草原发展的进程,留下了史诗一般的英雄传说。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歌哭、悲怆和箴言,悠悠荡荡、飘飘洒洒,扑面而来。那些前世的因果,都将融入永恒的河流,唯有英雄的眼睛还能发出嫩芽,生长成两株菩提。
说唱艺人是《岭·格萨尔》最直接的创造者、最忠实的继承者、最热情的传承者,他们的说唱直接关系到这部史诗的发展、流传和演变。《岭·格萨尔》的作者们,用无比尊崇与敬仰的目光,审视着高原上骑着白色骏马的英雄格萨尔,终于用热血漩涡般的笔锋与壮怀,成就了格萨尔在千年之后的复活,让《岭·格萨尔》成为迄今世界上最长的一部活形态的英雄史诗。四百多部的量,二千万的诗行,一亿多字的规模,这样的篇幅,比世界上的五大史诗古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古希腊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古印度的《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的总和还要长,堪称世界史诗之最。
在格萨尔史诗中,格萨尔是天神的儿子,无敌于天下,不但勇敢威武,还机智多谋,具有汉族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本领。他可以役使鬼神、闯入地狱、大闹地府;可以支配自然、任其所为。在他身上既具有人的性格,又具有神的特征。而这些又都是围绕着一个主要目的展开的,那就是藏族人民对于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对于自己力量和命运前途的坚定信念。史诗采用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体现了藏族人民的丰富想象力和艺术天赋。在由志玛拉西翻译的《辛巴和典玛》中,我们可以读到如此精美绝伦的诗句:
在草原和山林之间,
众兽依恋的是山林,
若无山林野兽怎么过?
穿的是水獭豹皮镶边衣,
做的是猪狗不如的坏事。
老狗被挤到土墙边,
不露上牙实无奈。
黄金越炼越灿烂。
如锦的绸缎虽炫眼,
难以抵挡隆冬的风雪;
蜂蜜虽然十分甜,
于饿汉的肚子无益;
黄金虽埋在地下,
于可怜的乞丐无益。
当风儿似旋风旋转,
灰尘就会吹进眼睛。
当伶牙俐齿斗嘴时,
是非就会落到头上。
珠峰之顶巍然高耸,
是因为小山的衬托,
若不是小山的衬托,
珠峰裸露无威无力。
为官者心思若混乱,
神灵的双眼自可鉴。
胆小的人一旦愤恨,
敢朝马狗头上击掌。
沙弥一旦追求享乐,
敢对寺规生怨发恨。
山川河滩水草茂盛,
是因为天降甘霖雨露。
五谷丰登铺满地头,
是因为农夫辛勤耕耘。
山口上的荆棘刺丛,
是小鸟逃命的地方。
头戴毡帽的牧羊人,
是羊群生命的卫士。
斑斓猛虎难变家狗,
紫红野骡难变坐骑。
没经验悟性的喇嘛,
无力引亡者升天堂。
贪图死者财产的人,
遗物送好人做装饰。
马吃阳山上的青草,
人烧阴山上的干柴。
无论用金佛或石头,
砸在头上滴下的鲜血都一样。
无疑,这些散落于史诗中如珍珠般优美、朴实、睿智、纯粹的诗句,彰显着藏族牧民的文化神韵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