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城里的小街道简单朴实、藏风十足,小街上的人特别友善,游客尽可以自由自在地游览其间。
深夜了,月如冰秀美人,驱散了拉萨小街上的人群。
拉萨城里小街上最常见的是藏式茶餐厅。人们只要一壶酥油茶、一瓶酒、一些干点或自带的糌粑,一坐就是小半天。这时,会有一些手持藏式弦子的歌手走进来,客气地问客人要不要听歌。他们唱的都是流行的藏族歌曲,像《乡巴拉并不遥远》、《太阳城》、《圣城拉萨》等等。这些个混杂着藏、汉、尼泊尔、欧美风的藏式茶餐厅,同样也是山友、驴友心中的圣地,是美味的仿佛可以窥见自己灵魂的地方。
拉萨城里那些迷人的小街道,以其历史悠久的文化底蕴、简朴而大气的藏式民居以及隐蔽在这些小街道里的寺庙,散发出特殊的魅力。游客在这些小街道里可以领略到藏传佛教不同流派的建筑样式。总体来说,藏式民居硬朗而不张扬,远望过去,灰墙重叠、窗棂色彩缤纷,布局紧凑、藏风独具。
倘若一个城市里的街区变得太流行、太主流、太名牌,尽人皆知,于是也就等同于不够独特,甚至于听起来也就不那么边缘、那么独特了。拉萨城里的小街道简单朴实、藏风十足,小街上的人特别友善,游客尽可以自由自在地游览其间。拉萨的小街,一条窄巷,些许藏家,几多风雨,就演绎出人生大大小小的悲欢离合。仔细想想,世界不也是一条放大了的小街道吗?我们不就住在其中吗?
一段小巷、一条小街、一院藏宅、一条青石路,多老多旧都没关系,只要它是属于藏地的。
那天,我走进一家藏式茶餐厅,和我打招呼并坐下对饮的是三个来自深圳的高原摄影家。之所以称他们为高原摄影家,是我认为那些敢于扛着影像设备闯荡青藏高原的摄影爱好者,无论其作品质高质低,仅凭那一身胆气一腔豪气就该称其为名副其实的摄影家。况且,在对饮和交谈的过程中,我越发觉得高原摄影家这个称谓非常适合他们。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青藏高原。
酒桌上,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谈政治、烹饪、儿女学艺术、摄影、藏传佛教、越来越离谱的时髦、以及道德的可怕堕落和科学的日新月异。他们几个平常少言寡语,只要一喝酒,就会变成哲学意义上非凡的演讲家。其中老黄尤其是这样一条汉子,一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浑身上下像是流淌着滚烫的血液,说话时手舞足蹈,激情一来就和着餐厅的背景音乐唱歌跳舞,一动情感就毫无遮拦地大哭大笑。
酒喝至酣处就表现出幸福的醉意,这不减少英雄的色彩。老黄这类人之所以把往事染上英雄的色彩,那是因为他心中有这样做的资本。这个资本有个名字,叫激情。酒性上来,原先的小酒杯失去了酒具的意义,退化成纯粹的量杯。他是主动品酒,而不是被动灌酒,这表现出一个饮者对于美酒的热爱。
很久很久,我们才感到彻底喝醉了。
放下酒杯,每人去了趟洗手间。
待平静下来,我们再度聊了起来。
这次的话题是围绕探险旅行展开的。
老李说:“我有幸走过很多地方,这种旅行教育使我这个鼠目寸光的近视眼学会用心去感受所见所闻。带有探险意味的旅行,不是星级酒店,也不是香车美女,更不是招呼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毛孩拍电影作大秀,必须脚踏实地一寸一寸地踏过荒原,登上峰顶,没入森林,隐去金钱的痕迹。人朝着远方走。远方是什么?是自由,是那些永远不可预料的故事将要发生。天上几颗星星,远处几点灯火,人孤独地前行。那些前世的因果,都将融进前进的步伐里。”
“我所说的带有探险意味的旅行,并不是贬低国内那些爱好者的行动,而是想把探险旅行的真正意义重申一下。”
一说起探险,老黄的情绪立马高涨起来。他咽下一口酒,说,“真正的探险旅行体现的是人类挑战身体和精神的极限力量,它体现的是征服自我和征服自然的奋斗精神。因此,在中国并不存在西方意义上的探险。中国最有名的探险活动就是两位西行印度求法的高僧,东晋的法显和唐太宗时的玄奘。《佛国记》一卷和《大唐西域记》十二卷可以说是中国最精彩探险著作。汉武帝时的张骞出使西域和明成祖时郑和七下西洋的远行,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国家的政治行动,不是个人或集体的探险。所以,虽然郑和下西洋要比哥伦布、麦哲伦、达·伽马等人的探险活动还要早,但其世界历史的意义却远远不如他们。还有,徐霞客游历中国十三年,也是以旅游为主,不以探险为主。”
“那?登珠峰的那些人算不算探险?”我问。
“有组织的不能算,个人进行的算。但是……”老黄又呷一口酒,说,“国内登上珠峰顶的个人才有几个?”
“你说得非常对。登珠峰不是个简单的事。身体、意志、技术是一回事,装备、供给、资金又是另一回事。真正的探险是出于对外部世界的发现和对内在自我的意志力的挑战。探险最能展现人的品质,因为生活在市民社会中的人都戴着一个虚伪的道德面具,而只有在极限的情景中才体现出一个人的道德人格和坚忍不拔的意志。然而,最危险的莫过于自我怀疑、功利和胆怯。”老李附和道。
“哎,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老黄对老李说。
“当然可以呀。”
“假如你是个很有钱的人,想在药王山上盖一座房子,你会把房子盖在山的什么位置?答案供选择,一、半山腰的地方;二、最高的山顶;三、山下的大草原、平展的河谷和拉萨河畔。”
“嗯,最高的山顶吧?山顶上已经有了一座铁制的电视发射塔。如果盖在半山腰吧,那里已经盖了很多藏式院落,门前栽着花,院内栽有树。那我就盖在山下平展的河谷或者拉萨河畔吧。”老李回答道。
“这就对了!”老黄一拍桌子,大声武气地说,“按照佛教的因果轮回学说,艺术家或许就是你的前世。你的一生都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但在金钱和恋爱方面,不会很顺利。你所爱的异性最终会一个一个离你而去。”
“你说得很对。假如真的每个人都有前世的话,多半是良辰美景。”
“假如每个人都有前世,多半是良辰美景……很有点哲学意味。咱中国人习惯于不外露自己的意见与真实的思想,唯恐跟大家不一样。自己不说也不希望别人说。但实际生活中,指东打西的人大有人在。真实的思想哪儿去了呢?扭曲变化成为心理上的抑郁,行动上就难免出错了。哎,老李,你看过那本《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吗?”老黄问道。
“看过。英国作家彻里写的。”
“人家那才叫真正意义上的探险。书里写彻里所参与的斯科特领导的南极探险队的无比艰难、悲壮的经历。”
“这本书之所以把书名叫做《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因为在这次艰苦的旅行中,最终有五个人在南极的暴风雨中丧生,其中就有队长斯科特。”
“我记得他们是在1901年去的南极,对吧?”
“是1911年。”
“对,你说得对。是1911年去的,1913年回到英国的。回到英国之后,彻里才写的这本书。他算是一个幸运者。”
“彻里是个人物。当时参加南极探险队,他才二十四岁,刚刚从牛津大学古典文学系毕业。他是探险队里最年轻的一个。他完成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实现的探险旅行。”
“南极探险了不起。暴风雪是家常便饭,冰川、雪坡随处暗藏着危险。什么时候,我也能去一趟,那才过瘾。”
“这本书的结尾最有意思,彻里和另外两个伙伴为了寻找真正在南极产的企鹅蛋,花了三个礼拜的时间,走了六十多英里路,才找到一群正在孵蛋的企鹅……”
“最后呢?”半天没插上嘴的杨菲菲急切地问。
“最后,他们终于带回了三个企鹅蛋。”
“好棒哟!”
菲菲兴奋得在椅子上跳了起来,举起手和老黄击掌欢呼。
“彻里在他这本名著的结尾说,”老黄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如果能完成一次冬季之旅的话,你一定不虚此行,前提是你的奢望不要太高,一个企鹅蛋足矣。”
“一个企鹅蛋足矣……”菲菲反复着这句话,点着头说,“冬季南极之旅,冒着生命危险集了三个企鹅蛋?这就是彻里对探险旅行的见解?未免有点太过悲壮了吧。”
“哎,是不是有点不值得吧?”老李问道,“一个人的生命就换回三个企鹅蛋?为这个就放弃生活、放弃家庭、放弃一切?”
“你算是问到点子上啦。”老黄拍了一把桌子回答道,“一般来说,极地探险本身附带的物质收获是微乎其微的,而奋斗、探索和发现才是极地探险的本质所在。在这种生命的激情下,其他任何东西都显得渺小了。如果不从这种自发的、内在的激情这个角度来看探险,我们就很难理解斯科特、彻里,还有那些攀登珠峰的人,还有那些为了探险献出生命的人。”
“你说得真好,我听明白了。”菲菲说,“奋斗、探索、发现、实事求是,才是人类最本质的精神。什么时候我们约着一起去登珠峰,好吗?”
“好的。”“好的。”“一言为定!”
走出餐厅,星空都是低垂的,像一幅镶满珍珠的黑丝绒幕布蒙于头上。醉意已从脚踵上升到头顶——仿佛是由高不可及的藏地源源不断提供的,在我的血管中蔓延、膨胀的力量。月朦胧、星朦胧、醉意朦胧;人无欲、念无邪、意识单纯,这是很难在内地城市真正达到的一种境界,而在这拉萨城里的小街道上的藏式茶餐厅里轻易得到了。
深夜了,月如冰秀美人,驱散了拉萨小街上的人群。
思想的欲望,收敛在回招待所的路上。
起风了,银河般明丽的天空,被新崛起的高楼大厦支撑着,月和星已成为棋盘。
此时此刻,想尽快回到招待所,依偎在被窝里写手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