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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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脸涨得很热,心上一块重伤疤,被触动了。我险些流下泪来。我真是挨过这样耳光的,那是我初恋的人的耳光!她已不在人世啦,她为了追求一身军装,冻死在去往战场的路上。那场举世闻名的北疆之战,横飞的血肉和惊心动魄的枪炮声,早已化作酒宴上的碰杯声了,可我初恋的人还在有雪的黄泉路上向战场爬着。她在军营里工作了六百多个日夜,就要看见战场了,那只打过我耳光的手却在雪地上向前伸着,心却永远停止了跳动,眼都没有合上。她是在私自向战场爬着的雪路上冻死了。她打我耳光的情节,在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绿色青春期》里有清楚的描写,但我就是不懂,她为什么要打我耳光。我受过伤的心,此时被温暖浸泡着,泪水汩汩从眼窝再次涌出来。

她慌了,问我,怎么了,是我侮辱了你吗?我泪越发涌得欢了,连说是高兴的。

她这才温柔地擦去我的泪水说,耳光是打讨厌人的,这么简单的心理都不懂,怪不得你作品写女人那么不像。

我心头又一处伤疤,被她理解的暖手抚摸痛了,我想起了另一次,没被打耳光但却被推开的情景,那次是被妻子哭着推开的,至今她也没告诉我,为什么哭,为什么要推开我。我连妻子的心都没懂透彻,我能成为什么大作家啊!我又一次忘我地投人女战友的怀抱。欢悦使我全身每个细胞都格外年轻起来,我好似三十岁以前的我了。等我们又一次轻松下来后,我问她,我这样做,不会破坏你什么吗?

她说,只能是圆满。当年要不是你的懦弱,我们早该这样,早该是一家人了。今天你才使残缺的我,得到了圆满!

当年我生病,在她工作的医院住了近三个月。她是继我初恋的同学死后,第一个爱上我,也被我所爱的人。那三个月当中,我得到比任何时候都多的关爱。就在我要出院,我们要分别,她盼着也以为我肯定能吻她时,我说出了现在妻子的名字。那时妻子并不是我的妻子,只是经同学们好心撺掇,互相答应处一处的同学,或说相互印象还算不错的同学。当年,只要有个人和你相处着了,就不行再和别人交往了。我们就是因此而没握一下手,更没敢吻一下,而违心地告别了。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无知,我到现在仍很无知啊。

我由衷说,你才是作家哪,你说得真好,你把我也圆满了。

她说,你真的比我还残缺。你是作家,我是医生,都是研究人的。但你对精神的人和生理的人都缺乏体验,的确很残缺。

她从生理和心理上讲了许多道理及体验,这些极其宝贵的财富妻子从没给过我,也许妻子比我更残缺呢。我实在是感到了残缺的自己得到了圆满。我第一次知道了,男女从心灵到身体最自由最充分的相互投入,竟会产生如此丰富的内容。那是最美妙的艺术创作啊!和妻子婚后那么多年了,我们总是单调机械地重复一种最呆板的方式,从没相互说说心里感受,甚至进行过程中连话都没有过。是懂得生命艺术的女战友重新开发了我,激活了我,使我今天才发现自己如此巨大的生命热情。

我躺在她怀抱说,我们明天就分手了,很难再见,怎么解释这圆满呢?

她说,我们都有家了,真的在一处就是破坏,不在一地才是圆满。有了这一次圆满,一生都圆满了。我会永远想着你,想着今天的。

我说,我也会。

她说,以后每次和丈夫这样时我都会想着你的。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会。

她说,你就不会说一句我不会说而你会说的话吗?

我认真想了想说,你这样想我的时候,希望你能对丈夫更好。她说,你想我的时候,也希望你对妻子更好。

我说,会更好的。

她说,工作方便的时候,能再来看我吗?我说,会的!

她说,会什么,信被截了一次,十年都没续上。何况你现在又有了领导职务,不可能有时间来看我的。

我说,真会的。

她说,那样会影响你的威信,破坏你的形象,甚至你的家庭。我只希望条件允许的时候能打个电话就行。

我说,这肯定能。

她说,也不能多打,顶多一月一次,或者一季度一次。

我说,心情特别好时,或心情特别不好时就给你打一次,总数不超过你说的限度吧?

她说,不在次数在质量,咱们建一个虚拟的“电话屋”吧?

我不懂她说的电话屋是怎么回事,眼光里明显带着服从和请示的意思。

她说,咱们打电话时就联想是坐在一间电话屋里面的石头上谈。那间电话屋就建在湖边的树墩上,颜色是军装绿色,屋里有一张石桌,两把石椅,屋门只两把钥匙,其他人谁也进不去。不管什么时候通话,只准许把时间环境想像为大雪的白天,或细雨的夜晚,而且湖边没有任何人。

我被她诗意的想像再次激动起来,说,那就命名为诗意电话屋吧,你会写诗!

她说,我专门给你读长篇小说,让你交不起电话费,你只好努力写作才能和我通得起电话,以此促使你写作进步!

我说,我一定会写作进步的!

说罢,我们再次热烈投入到对方的怀抱。

第二天和从老家回来的老范见面时,我没再同他开投入妇女怀抱的玩笑。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26.门前雪难清

从邻省回来,我直接步行去单位了。路两旁,每棵树下都是一个大雪堆,走时看那些雪堆像一座座坟,现在看却像无数童话般的爱情小屋。所以,到单位我先给妻子打了电话,嘱她晚上别做饭,等我回家一同到饭店去吃。

我办公室窗台那盆白菊花,已经半开了,花盆里的土湿着,说明有人浇过,我特别感动。上厕所倒痰盂时,碰见了铁树的那位小赵。她亲热地说,柳老师你出差啦!我说,雪这么大你还来啦!她说,你不也来了嘛!我忽然想到刚分手的女战友。小赵和我女战友都是医院的,看来医院是容易产生感情的地方!病苦中的人最需要关爱,而如果一旦哪个病人被护士关爱久了,必定产生深重的回报。这种感情如没有坚强的理智把握,肯定要超常发展。铁树住院时间太长了,病也的确太痛苦了。小赵曾是他病房的护士,如果她是个医生,也许不至于此。医生专门治疗不健康的机理,对不正常的感情也轻易不宽容。我的女战友当时也是护士,护士太容易和病人产生感情了。但铁树不该把小赵调自己手下来,这添了多大麻烦啊!

我给盛委打电话,问他身体情况,他说身体压根就没多大问题。我劝他说,那就上班吧,人家兄弟省搞得红红火火,上班来咱也好好搞搞。

盛委说,我还上什么班?人家是大作家,根本没拿我党组书记当回事,骂我个狗血喷头,就拉倒啦?省委不给个说法,我坚决不上班!

我说,你让我上班,你怎么能不上班?

盛委说,你和我不同,人家反对的是我不是你。我不上班有理由,你不上班没理由。

我说,光我上班能干什么呀,我一不熟悉情况,二得请示你们,上班也跟没上班一样!

盛委说,看住机关,别失火烧了房子,别被砸了钱柜就行,别的,干不干谁管?党组班子都他妈散了,有人问吗?不过,堵家门的雪总不能不扫啊,新办公楼立项的事得盯住,政府那帮人,你不跑,一百年他也不会主动找你!

我说,堵家门的雪我扫,你得来家坐镇指挥呀!

盛委说,解放军同志,思想政治工作到此为止吧,我要出去散步了!

放了电话没多久,铁树老婆栾丽惠神秘秘气哄哄进了我屋。她刚在收发室摸着了我的信儿。她说小柳啊,你帮老大嫂个忙!我问她什么事儿,她说,没什么大事,你帮我看个材料。我猜她是想把铁树工资拿走,因为她以前跟我说过铁树工资总叫赵明丽拿。我刚想找借口推脱,她拽我胳膊就走。我怕遇到麻烦,把求实也叫上了。栾丽惠说,再多一个党组成员也好,省得赖账!

我万没想到,栾丽惠把我和求实拉到楼上最里边赵明丽屋前,不容分说就砸起门来。她边砸边吵说,这回我看你们往哪儿藏,我堵你们七八天了,还是老天有眼,到底叫我给堵着了。你们趴柜里我抓一对儿,猫床下我拽一双儿,钻抽屉我就势锁两个,你们就是钻进耗子洞里,我用开水也要一个一个灌出来!

我和求实制止她罢手,想拉她走开。她坚决不听,敲了一会儿说,她妈怪了,我明明才看铁树进去了,怎么没动静啦?!屋里真的一点动静没有,我和求实又拽她。她突然一拳砸碎了门玻璃,探头一看,大喊道,捉双啊,这回捉着双啦!

铁树和赵明丽真的在里面。我想糟了,忙往一旁推栾丽惠,让求实把门开了,好放铁树快点离开。不想小赵自己在里面开了门,手拿着注射的药针冲栾丽惠说,不用捉,你说上哪儿去吧,等我给铁树打完针马上就去。上省委也行,上法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铁树裤带也没系,就那么提着裤子说栾丽惠,你嚷什么嚷,我扎针呢!

赵明丽把手里的药针冲栾丽惠扬了扬说,针头扎断肉里你负责啊?

栾丽惠大骂,你们扎毒针啊还是扎肉针?连吸毒带搞破鞋!

你姓赵的扎过的肉针砍下来一筐头子都装不下了,你还他妈扎肉针!

赵明丽回骂道,你眼馋了?妒忌了?你想扎没人给扎受不了啦?自己老头都不扎你,你还有什么脸哪?!

铁树无力地冲小赵吼了两声,也无济于事。我拽住栾丽惠,叫求实赶快把铁树拉走。求实带铁树脱身后,我把赵明丽推回屋里,又把栾丽惠拽到罗墨水老伴那屋,找内务部两个女同志劝了半天,好歹把栾丽惠劝进小车里,拉回家去。

吃过中午饭,我一身疲惫地进了自己办公室,竞见铁树躺在我床上,眼望天棚出神。他对我长叹一声说,求实怕她们找见我,让我躲你这儿了。弄这吊样让你老弟见笑了!

我沏了杯热茶递给他,又安慰了几句,他眼有泪慢慢流出来,无奈地发着哭腔说,怎么弄这熊样啊,躲都躲不起啦,活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陪他叹息了一阵儿,诚恳说,哪家都有难唱曲儿,你一定要冷静。

为了安慰他,我竟说了自己妻子被小赵同学小姚堵家里的事,还说了这次见女战友的事。然后我说,你是老大哥,我真的不会见笑。摊上大嫂这样的老婆,小赵这事我倒能理解!

铁树擦着眼泪说,你老弟能说这话,我感激你一辈子!身子挨两回刀了,一遇病痛加老婆一块折磨我的时候,想死的心都有。亏得小赵对我不错,她成了我救命稻草啦!

我陪他说透了同情话,最后还是把心底另一番话也说出来了:小赵是对你不错,但是,她和大嫂对骂那些话,太给你丢脸!你真离不了她,也得把她调别单位去!你是领导,名人,不懂兔子不吃窝边草吗?

铁树说,我哪能不懂啊,省委书记都在我老婆的告状信上批示过,让我把小赵调走,盛委同志也找我谈过。可小赵不走啊!老婆越闹她越不走,她说一走好像她是坏人似的,非较这个劲儿不可!我说,不应该搞成这样啊!

铁树说,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哇,都怨我自己没出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怎么来不及?果断点儿,也作手术似的,忍痛来两刀,割断一头。

铁树说,问题是哪头也割不断。我不是从小家穷嘛,老婆等于半拉妈似的,供我上大学,拉扯大几个孩子,又给我爹妈送了终,她再闹,我能怎么着啊?!小赵呢,等于是救了我的命。不瞒你说,我现在打止疼药都上瘾了,真无异于吸毒啦!离了小赵我怎么办啊?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忍不住时先跟她的。她跟我以后,和自己男人都离婚了,我怎么忍心伤害她呀!她俩的素质,我都挺恨的,但我也挺恨自己。我已没法要脸,只好这么挺着了!

我说,挺不是办法,必须忍痛采取措施!

铁树说,咱们写小说的不是好说性格即命运嘛!我这吊性格,注定我对谁也不能服输啦。只好盼望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说,既然你盼路,为什么还和盛委闹翻哪?这不更堵路吗?铁树说,他盛委其实在看我笑话,除非我低头听他摆弄到底,那我做不到!做到也就不是我了。

我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你还有错误!

铁树受了很大感动,咬了半天牙,又皱了一阵眉头,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听说他盛委没病,他不来上班,到底想怎么着哇?

我替盛委遮掩说,他是病着,你是不是打个电话问候一下?铁树又皱皱眉头,说,不打,坚决不打!

我说,要不我陪你去看他一眼?

铁树说,感谢你老弟一番好意,电话我都不想打,我能去看他?我病比他重!

我说,你们不能总这样下去吧,要不我怎么办?

铁树想想说,我已经走到这地步,只能倒驴不倒架了。可也不能太难为你老弟,这样吧,我住院时间的确太长了,我马上出院上班,有我挡着,你能省点麻烦。

我说,最好你向盛委道个歉,你俩就都能上班了,不然还是不行。

铁树说,那只好等他啥时来上班再说吧,想让我去请他,办不到。

我十分无奈说,做朋友的心思,做下级的心思,我都尽到了,既然一点作用不起,我也只能公事公办啦!

铁树仍很感激地说,我承认我不该惹这些骚事儿,你可千万别学我啊,作协不是太平地方,你才跟我说你家里的事,尤其你女战友的事,就别再跟第二个人说了,小赵嘴很不严,你也嘱咐她那个同学小姚,别再和小赵说你们的事。对自己老婆也不能说!

我要送铁树出屋时,赵明丽找来了,她什么事没发生似的对铁树说,一帮人等你打扑克呢,走吧!她顺手拉了拉铁树的衣领,又说,瞅你邋遢样!故意让我感觉她们就是一家人,弄得铁树一脸的无奈和尴尬。走时赵明丽看看我,又说了铁树一句,看人家柳主席这屋,不像你那屋乱七八糟的,烟鬼,痰篓子!

27.骗来的顺利

铁树并没出院,他电话说病又重了,但他和盛委都明确有话,有事可直接给他们打电话。这就等于说,啥事都得直接向他俩请示汇报,这让我比以前还犯愁。

后来我忽然想到,干吗不请示一下上级机关。我只认识省委宣传部的文艺处长和考核过我的干部处长,他俩都说,重要的事两位主管是都得请示,两人不一致就先别办。如果他俩不明确布置任务,就琢磨搞点力所能及的业务活动,但也尽量请示两位领导同意后再搞。

我按照这个意思琢磨了几天,最后想到“北方文学奖”颁奖会应该开了。我之所以想到颁奖会,因为有一批老、中、青作家获了这个奖,并且是首届,已经评完近一年了,却迟迟没能颁奖。如果张罗成颁奖会,无疑是把盛委和铁树撮合到一块的最有效办法。如果他们俩说操这份心干啥,我就说我也是获奖者,图的是别把自己获的奖拖黄了。我的确也存有这想法。另外,获奖者里,还有德高望重的抗战时期老作家三四位,并且有一位还是省级待遇的,你盛委铁树不到会就太不像话了。省级老前辈获奖,光盛委铁树颁奖也说不过去,必能请出一位省里主要领导来。离休的老省委书记是省级获奖作家的学友和战友,现任省委书记还得叫这老作家老师呢。还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获奖作家里还有一位是现任省委书记秘书的妻子,她也会敦促丈夫把省委书记请出来的。省委书记会上讲了话,会下再当盛委铁树面讲讲工作问题,两人不就和解上班了吗?我打好如意算盘后,心里亮堂多了,连忙草拟方案。

方案拟出后,怎么请示,又琢磨了好长时间。我决定先到医院请示铁树。铁树看过方案问,是老盛指示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