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盛委同志还不知道,是获奖这帮小子撺掇我搞的。铁树这才表示同意,又提了些具体要求,叫我去安排。我又拿了方案去请示盛委。他接了方案,看都不看,而是问,建房的事,跑省计委了吗?
我说,已安排辛主任和罗墨水跑过两次了。盛委说,你得亲自去跑,这才是正事儿。
他言外之意是说,颁奖会并不是目前的正事,但他没直说,看过方案却问,铁树什么意见?
我硬着头皮,说谎道,是根据获奖作家和各部门综合意见搞的,还没请示铁树。我又进一步说明,主要是想通过这个请到省领导,请来他们再提建房的事。
这样,盛委没说要不要和铁树打打招呼,而是出乎意料大加夸奖说,这想法很不错。他又和我细化了一下颁奖会要请的人,以及会议时间等等。临走我说,这些事我都能办,但到时你一定得出席,并亲自主持会。他说,你先办吧,到时候再说。
转业后终于干成了一件事,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不过是纸上定了一个方案,但我已心花怒放了。晚上回家妻子便说,看你脸色,你们单位一定很太平!
我说,太平还谈不上,只是通过说谎办成了一件事儿!
妻子说,你天天哭丧着脸,难得见一次乐模样,今晚喝点酒吧?我说,你提议喝酒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说罢来了灵感,改词唱起《铁道游击队》之歌来:西边的太阳出山了,柳直家里静悄悄,放起我心爱的华尔兹曲,跳起那动人的舞蹈。
唱完一把拉过妻子,哼着《维也纳森林》转起来。这在我家是破天荒了,转了一会,她很激动说,喝点儿酒跳起来更好。
她拿酒时我真用录音机放出《维也纳森林》曲子。我们对饮了一整杯啤酒,又随曲子旋转起来。有了酒和曲子,跳得更加热烈和谐。但客厅毕竟小,不一会就绊倒在沙发上了。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直说头晕了,头晕了!
我看她脸涨得通红,真的像落日一样红艳动人,不禁激动地投入她怀抱。
这在我家又是一个破天荒!我们从没这般浪漫过,索性纵情浪漫一番吧。
妻子说别叫人看见,我就拉她进了卧室。这在我家真的实在是破天荒了。我们纵情浪漫起来,新鲜和热烈程度,在我俩绝对是破天荒的。我不由自主想到了远方的女战友,我就像和她在一起那样,尽情地满足着妻子。也许妻子本来就潜存着这方面的灵感,还也许妻子真像姚月芬说的那样,她潜藏着的灵感此前已被小姚的丈夫激活了,反正她简直成了一个新人。她欢快地呻吟着回应我说,你好!你好!你真好!你要我吧!要我吧!要我吧!我也呻吟着说了许多遍同女战友说过的那些话。我们相互都感到了对方的新鲜,我们都为之惊喜,但谁都没说破。我们就这样相互尽情享受着这迟到的圆满。
高潮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我们都昏睡了一会儿。后来是她先抚摸起我的脸和头发,自豪地欣赏着我。那满足的幸福感再次把我感动了。我遗憾以前从没给过妻子这样的满足,也遗憾自己从没得到过这样的满足,同时在心里深深感谢着远方的女战友。妻子忍不住说我变化真大,我也忍不住说她变化也真大。后来她深深地感叹说,你想想,一九七六年,那时候的人真傻透了。
一想到一九七六年那回事,浑身的蓬勃情绪忽然消退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一日,我们办了结婚登记证,准备十月一日国庆节举行婚礼。九月九日我从外地出差回到单位,抽空到她单位去看她。那时我已经二十七岁,她都二十八了。我在她的独身宿舍坐了很久,后来不由自主拉住她的手,攥了一会儿,我不能自己了,用纸条写说想要吻她。她不同意,但我还是按自己意愿行了事。往下我还要继续,被她毅然推开了。我哭了,说,你都二十八啦,再有二十天我们就举行婚礼了,结婚登记都办一个多月了啊......半晌,妻子终于不再推我。我们忙忙乱乱慌慌张张好一会儿,马上就要实现有生以来那个天大的渴望了,忽然听到走廊谁家屋里传出哀乐,并且很快听清毛主席逝世的讣告。在毛主席被神话得能活一万岁的年代,忽听他老人家逝世的噩耗,的确不啻晴天一声霹雷,立时我们的生理渴望颓然消逝,慌忙罪犯一般装束好衣着,自觉肃立门外听那沉痛的讣告......十月一日,我们的婚礼理所当然推迟了。伟大领袖的丧事期间,我们真的守身如玉,没有拉过半次手,也没有传递过一丝亲昵的眼神儿。直到粉碎四人帮,毛主席逝世百天以后了,才因单位领导提议,举行了非常非常俭朴的革命化婚礼。尽管正式举行了婚礼,但严肃的政治气氛和我们的无知,洞房的初夜可以说平平淡淡。以后我们这方面的生活,一直都是平平淡淡的,偶尔也有过不平淡,却充满了极度的紧张。
想到这些,我熄了灯,让现实的一切统统隐退,相挨着的妻子便慢慢幻化成女战友,我身下的床也慢慢变得鲜花怒放了。我的身心才一并慢慢热烈起来。
妻子说,单位的事有一点,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我热烈的身心马上又冷静下来,女战友又还原为妻子。我们夫妇身下的床也由鲜花怒放而变成未婚妻独身宿舍的白色木床,随之眼前出现了哀乐和黑纱,以及每个单位都设有的满是白花的灵堂。
28.走后门
我跑了一趟省委办公厅,亲手把颁奖会请柬交给省委书记的大秘书。前面说了,省委书记秘书是此次一位获奖女作家的丈夫,我和他夫妇俩都是朋友。当我坐那台在省直单位差不多是最破的伏尔加轿车被门卫拦住时,我说找省委书记的秘书,他们打电话一联系,立即向我敬礼放行。
我坐那台早该报废了的破伏尔加,在作协机关还有人说搞特殊化,可在省委大院一停,简直是在污染环境。管车的师傅看我的车太破,以为是外县谁来找亲戚的,不让往好车堆里停。我没心思跟他们闲扯,急忙进楼,剩下的让司机交涉去了。
头一次进省委办公楼,见到省委书记秘书我头一句就说,省委的厅级大秘书,真够革命化的啦!
大秘书朋友说,省委书记那屋也不比我强多少。
我说,那老百姓怎么都说“打开轿车往里看,个个都是贪污犯,先枪毙后查办,没一个冤假错案”呢?
大秘书朋友说,真正的大官儿,一般都挺清廉。大秘书朋友打量我一下说,你穿军装时比现在年轻,但现在放到厅级领导堆儿里看,倒更显年轻了。
我说,正说省委革命化呢,怎么扯到我年不年轻上了?参观一下你的革命化办公室吧!
我认真看了看,大秘书朋友的办公桌旧是够多的,不过真够大的,差不多占去半个房间。桌上的文件一摞挨一摞,说不清到底有几百份。沙发跟我家那种早该淘汰的差不多。
大秘书朋友给我泡杯茶,问,到地方这段感觉怎么样?
我看看表说一言难尽,便拿出邀请函给他看。他看完喔了一声说,请省委书记呀!我说,请省委书记不就是请你吗,书记到哪儿你就到哪儿。
我把颁奖会的想法和他细说一遍,顺便也说了说作协近况,强调了省委书记出席会议对作协的意义,特别指出了能促使盛委书记和铁树主席上班,能促使作协办公楼尽早立项。
大秘书朋友便格外认真地又看了一遍邀请函,说,那你还得重新修改一遍,强调这次获奖作家中,有三位抗战时期老作家,尤其有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朱简老儿。还要强调说给这些老作家颁奖,只有省委主要领导最为合适,我再私下跟他强调一下,说黑发人没资格给白发人颁奖,书记就必去无疑了。但办公楼立项的事不灵,基建立项归省长管!
我说,书记到会省长还能不到会吗?到时当他俩面说,他一句话不就妥了吗?
大秘书朋友说,省里情况你不熟,省长和书记也很别扭,这情况比你们作协强不了多少。
我很吃惊,说,领导光廉政不团结也够呛啊,坐个旧沙发不解决下边问题,还不如坐新沙发解决问题的呢!
大秘书朋友说,省长去不去是一回事,但你必须得请。他不到会,书面说几句也行,取书面材料时顺便提一下办公楼的事,请他给省计划委员会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很感激说,亏得有你这个大秘书朋友了,要不怎么请得到省委书记啊。
大秘书朋友说,省委书记事儿实在太多了,请他的会每天都一堆,他总得拣重要的去。所以请他必须把事情的重要性说到点子上。而点子必需打在上头精神上。你这个会的点子,就在于给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朱老前辈等作家颁奖。
我急于求成说,干脆你就帮我措措词在你这儿重打印一遍得了。
大秘书朋友说,在我这重打,你不也得拿回去盖章吗,所以你还是拿回去重办吧。
我拿了报告要走时,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块头儿,一看就是个大领导。大秘书朋友称他秘书长,并向他介绍我说这是作协柳主席。
魁梧的秘书长愣了一下,问晒的作协主席?秘书说,省作协啊,刚从部队调转到省作协的。秘书长说,这么年轻,省作协老作家那么多,主席这么年轻!
秘书说,也不算太年轻了,和我同岁。
秘书长开了句玩笑说,你是秘书,人家是主席,当然更显年轻啦!
秘书长走后我问大秘书朋友,省委秘书长是什么级别的官?
大秘书朋友说,省委常委,副省级。
我说,副书记副省长是副省级,秘书长怎么也是副省级呢?
大秘书朋友说,因为他是省委常委,不仅是副省级,而且是排在副省长前边的副省级。
我说,秘书长块头像大官,可官架子并不大嘛。大秘书朋友说,官架子越大的,越可能是小官儿。我长了见识,不由呃了一声,然后兴冲冲离去。
29.颁奖会
我按大秘书朋友的指点,几经周折终于将颁奖会准备停当。会议由盛委主持,安排给铁树的角色是,以主席身份就全省创作形势讲话。由于我说这安排省委宣传部部长同意,所以盛委铁树也都认可了。我几经沟通,把原定的开会时间更改了两次,才使省委书记没有任何借口不到会了。如果省委书记说又与哪个会发生冲突,我会继续改变会期。
省委书记一到会,会议规格立刻就不一样了。省电视台定在新闻节目播发消息,省委宣传部长以及省里其他有关部门的领导,离休的在职的都表示一定到会。只有省长如我大秘书朋友预料那样,说有其他方面的事来不了。
最大的领导没问题了,又恐作家们来不齐,我又亲自给需到会的老、中、青作家一一打了电话,有的还是两三遍电话。直到每个细节都觉万无一失了,才发觉心脏像被一只手捏搓着似的疼,累及前胸后背都疼。这是心绞痛的症状,我不得不比往日加吃了一倍的心痛定片。
晚上回家洗澡时忽然发觉,镜中那个裸体的我已变了模样。瘦了许多不说,脸上的细纹不知哪天增加了那么多,尤其头发长得不像话了。虽然颁奖大会我不坐主席台,但我必须上台领奖。第一次在如此隆重的大会旬全省亮相,这副模样十分不妥。我摸过一直放在镜边的理发推子,决定理理发。
大约有八年多了,我都是自己对镜理发的。一提这个八年,我就有点像《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说“八年啦”那样心情复杂。八年多来,无论是去新疆戈壁深入生活,还是到云南老山前线战地采访,以及所有较长时间的出差,我都是带着理发推子,自己理发的。上中学时我就学会了理发,参军后战友之间又一直互相理,一来二去,养成了不上街理发的习惯。后来当了专业作家不坐班,没法互相理了,我就摸索对着镜子自理。能坚持自己理下来的原因还有一点,我头发白得特别早,三十五六岁就明显白了。到三十七八岁时,全国染发之风大盛,我也开始染。开初到街上染,弄得鬼似的被人们看,心里受不了,以后便买了染料自己在家染。我自己这样自理自染了八年,已非常熟练。有时出差在外没镜子,凭手感摸索着理,也不至于粗糙得不能见人。
裸体自理真方便,什么也不用围,理下的头发用手随便一拂就行了。可我吃惊地发现,近两个月没染发,鬓角两侧理剩下的部分有三分之二是白的了,像厚厚的雪地落了黑黑一层煤粉,白多黑少,黑白分明,吓死人了。
我面对镜中怪模样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体形是青年人的,可看大片白了的两鬓呢,生人会误认为五十好几了!我感慨万端拿起染料时,省委秘书长,还有作协老同志们说我“小青年”的话接连在耳边响起。我不禁骂了一声他妈的,索性将染料倒人厕所,然后大声说,不染了!不染了!老子从此不染了!
妻子推门见我这般模样,惊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说,老子不染了!
我就拿起推子继续理发,把两鬓保留的黑发统统理掉。妻子来夺推子,说,你不能这样!
我把妻子推开,说,少废话,老子从此不染了!
等我理完,自己站镜前愣怔了好久。这是我吗?两鬓处那层煤粉清除了,只剩两大片厚厚的白雪。军装剥掉了,军帽剥掉了,老百姓的便服也剥掉了,现在连染黑的头发也剥了个精光,一切都是真实的了。我的一颗心像在青春和苍老之间挣扎了许久,平静是平静了,但还在隐隐作痛。那一夜,我和妻子像听到毛主席逝世讣告那次差不多,难过得整夜是梦,没有睡好。
第二天我到火车站去接参加颁奖会的获奖作家北良,他也是副主席,而且是我同学,我们有着可以推心置腹深谈一切的友谊。所以一见面他就盯住了我的头发,惊讶地问我,柳直你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说,什么事也没有。北良便指责我说,那你扯什么蛋,这不行,现在咱俩马上先去理发馆,赶快染了,我不能让你这样上领奖台!
本来挣扎一夜已近于平静的心态,又被北良这郑重的一劝而波动起来。我很为北良的友谊感动,也从他这里感到,是否有个年轻的形象,在中青年作家眼里是非常重要的。我很感动说,先送你报到去,染发的事完了再说。
北良劝了我半宿,中心意思是,白发容易使自己与青年人疏远,而疏远了年轻人,心态也容易老化。一个作家心态真的老化了,他的创作生命也快终止了。我们是回想了共同经历的好多事情才得出这结论的。直到后半夜三点多,也就是第二天拂晓了,北良还在劝我说,我陪你起早去染吧,上午大会一露面,你原来的形象就毁了!
我被感动得湿了眼窝儿,但想了想还是说,你的话我听懂了,人要没了青年之心,他的艺术生命也就停止了,那的确很可怕。但我既已迈出了这一步,就不再后退了。但我心底还有一句话没说给北良:我有个女战友呢,谁疏远我我都不在乎了!
上帝好像有意配合我的白发,第二天又下起了很大的雪。有雪色陪衬着,我心平静多了。我带车先去接盛委。叫我心里泛起一丝酸楚的是,盛委见了我的白发,竟然没一点儿反应。我的头发白没白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呀!难道我是他的长工不成?但凡有点同志感情,也该问一声吧,哪怕有个异样的眼神呢。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直接就问会序有没有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