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厚载、林琴南挑起的风波还未平息,北京又风传一起更大的流言: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逛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即百顺胡同、韩家潭、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东皮条营等处,又叫八埠,实际是六大胡同。北京的公娼、私娼,当时约一万多人,生活在1919年北京人口九十三万二千五百四十人中的底层。北京的八大胡同每日夜晚出入的人很多,热热闹闹,什么职业的人都有,别人不要紧,唯独陈独秀去了,就十分要紧了。周作人说:“涉足于花柳场中,这在旧派的教员是常有的,人家认为当然的事;可是在新派便不同了……”言下之诣,新派人物,是提倡新生活和新文化的。不能说一套,做一套。
这可是惊天动地的谣言,连蔡元培也大惊失色。去年1月19日,蔡元培为消除北大的腐败,发起成立了北大进德会。在此之前,已经有些学会将嫖、赌、娶妾作为戒律,蔡元培在《旨趣书》中说,“今仿其例,而重定进德会之等第于左”:
甲种会员 不嫖,不赌,不娶妾。
乙种会员 于前三戒外,加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二戒。
丙种会员 于前五戒外,又加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三戒。
根据这个戒约,做甲种会员,“三戒”;乙种会员,“五戒”;做到丙种会员,就成了“八戒”了。当初,陈独秀也参加了进德会,他是签名赞成的。
林纾、张厚载发难的同时,安福会系参议员张元奇等人向教育总长傅增湘施加压力,说如果不立即撤去蔡元培的职务,驱逐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人出北大,将对傅弹劾,后果然递交了弹劾案,只是国会未通过。因总统徐世昌亲自出马,教育总长傅坛湘不得不致函蔡元培说,“时论纠纷,喜为抨击,设有悠悠之词,波及全体,尤为演进新机之累”。傅坛湘1917年底接替范源濂,写信给蔡元培也是出于无奈。在这之前,徐世昌也就陈独秀等宣传新文化运动,召见过蔡校长。蔡元培心情不好,请傅斯年执笔回信:“元培亦必勉励俱生,为学问之竞进,不为渝越轨物之行也。”
3月26日夜,愁眉不展的蔡元培在沈尹默、马叙伦(夷初)陪同下,到汤尔和家,密谈处理陈独秀的对策。汤尔和的客厅是一间西式屋子,一张油画悬在进厅正面的墙上,一侧是两张旧式单人沙发,呈八字形分开,蔡元培和汤尔和坐在沙发上。对面是一张雕花圆桌,两把椅子上坐着沈尹默、马叙伦。在灯光下,蔡元培看上去很疲倦,不苛言笑地啜茶提神。林琴南等人攻击新文化运动不可怕,学理之争,陈、胡、钱、刘四支大笔足可抵御,自己也可披甲上阵,况且鲁迅、李大钊、傅斯年等又可一旁助威,其势锐不可挡。唯独攻击陈独秀私德,是打蛇打到了七寸上。
在汤尔和、沈尹默、马夷初轮合力劝说下,终于促使蔡元培下了决心,以取消学长制,文理科由教授会领导的名义,体面的撤去陈独秀文科学长的职务。这样,既给陈独秀一个台阶,也没有给旧派口实,从而两为其美的平息风波。
三人出门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北京医专校园静寂无声,下弦月透过树枝发出冷冷的寒光。一阵风吹过,蔡校长明显感到了北方的春寒。
胡适知道后,十分生气。深怪汤尔和自命能运筹帷幄,处处作策士。此夜之后,胡适与沈尹默、马夷初隔阂加深了。在胡适眼里,沈尹默喜治红老之学,手持一把羽扇,大有诸葛亮手持羽扇伦巾的谋士风度。罗家伦谈沈尹默说:“北京大学许多纵横捭阖的事体,都是他经手的。”
关于这夜的情况,在蔡元培去世后,傅斯年说:
有一天晚上,蔡先生在他当时的一个“谋客”家中谈此事,还有一个谋客也在。当时蔡先生有此两谋客,专商量如何对北洋政府的,其中的那个老谋客说了无穷的话,劝蔡先生解陈独秀先生之聘,并要约制胡适之先生一下,其理由无非是要保存机关、保存北方读书人一类似是而非之谈。蔡先生一直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说了几个钟头以后,蔡先生站起来说:“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为学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学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与这些人毫不相干。”
“老谋客”即汤尔和,“还有一个谋客”指沈尹默。不知为什么,傅胖子没有提马夷初。“蔡先生站起来说”的几句话,与其他说法略异。
4月8日,蔡元培召集文理两科各教授会主任及政治经济门主任的会议,蔡元培、秦汾(景阳)、俞星枢(同奎)、沈尹默、陈启修、陈大齐、贺之才、何育杰、胡适、马寅初等出席。陈独秀没有出席会议,但他仍在北京。
这次会议决定,将已发表的文理科教务处组织法提前实行。本来,只在文理二科(本科)中采取教务长制度,并不包括法科。沈尹默怕胡适当选,选举那天,临时动员蔡校长打电话给政治、经济两系主任,要他们都来参加选举。沈尹默担心胡适怪自己,亲自到胡适家说,陈百年(陈大齐)等人不希望胡适当选为教务长,并明确要选经济系主任马寅初任教务长。
开会时,胡适因为听了沈尹默的话,先声明自己不当选,并提出俞星枢任教务长。投票时,秦景阳弃权,因为他已经调走了,不想得罪人。结果俞星枢和马寅初各得三票。蔡校长见旗鼓相当,自己投了老乡马寅初一票。这样,马寅初得了四票,当选为北大第一任教务长。从此,中国的各大学,不再设学长,而设教务长。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理科学长夏浮筠、法科学长王建祖、工科学长温宗禹的学长的职务同时被免去,他们虽不满自己成了殉葬品,却无可奈何。
蔡元培后来解释这次“改革”学长制度,说:
那时候我又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学,必植基于自然科学;而理科学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牵涉哲学。从前心理学附入哲学,而现在用实验法,应列入理科;教育学与美学,也渐用实验法,有同一趋势。地理学的人文方面,应属文科,而地质地文等方面属理科。历史学自有吏以来,属文科,而推原于地质学的冰期与宇宙生成论,则属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为十四系,废学长,设系主任。
蔡元培平常总要提有关的当事人,这次,一反常态,没有提陈独秀的名字,更不会提那一夜与汤尔和、沈尹默、马叙伦的密谈。
几天后的下午五时,由北而南行的陈独秀遇到回寓所途中的汤尔和。陈独秀脸色铁青,怒目而视,汤尔和见不是滋味,匆匆低头而过。汤尔和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亦可哂已。”“哂”(shen),笑的意思,即可笑。
十六年后,陈独秀已关在南京监狱,胡适借了汤尔和1917、1918、1919年三册日记,想了解撤销陈独秀文科学长的内幕。1935年12月23日,胡适还日记时,给汤尔和写信说:“此夜之会,先生记之甚略,然独秀因此离子北大,以后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及后来国中思想的左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义者的变弱,皆起于此夜之会。独秀在北大,颇受我与孟和的影响,故于致十分左倾。独秀离开北大之后,渐渐脱离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就更左倾了。此夜之会,虽有尹默、夷初在后面苎鬼,然孑民先生最敬重先生,是夜先生之议论风生,不但决定北大的命运,实开后来十余年的政治与思想的分野。”
12月28日,汤尔和给胡适写回信,说:“当时所以反对陈独秀,是因为他与北大的学生同嫖一个妓女,因而吃醋……一时学校社会都盛传这件事。这种行为如何可作大学师表呢?”
胡适连夜回信反驳他:“当时小报所记,道路所传,都是无稽之谈,而学界领袖乃视为事实,视为铁证,岂不可怪?嫖妓是独秀与浮筠都干的事,而‘挖伤某妓之下体’是谁见来?及今思之,岂值一噱?”即不值一提。12月29日,汤尔和给胡适写了回信,继续辩解。1936年1月2日夜,胡适给汤尔和写回信说:“我并不主张大学教授不妨嫖妓,我也不主张政治领袖不妨嫖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