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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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闪婚:明月社与电影工业(3)

当时,“明月歌舞剧社”把自己的社址,搬迁到上海西区常德路的一幢三层楼房中。歌舞剧社的开办章程规定:一切社中的大小事宜,大抵需经由黎锦晖、黎锦光、王人艺、聂耳、张簧等九人组成的一个“社务委员会”磋谈之后,方可予以安排。歌舞剧社沿袭了“联华”时期的建制组成。四十余人的一个小集体,仍然实行主任领衔制,主任非黎锦晖莫属。内部划分为艺术组、音乐组,艺术组的组长是黎锦光,音乐组则交给了年轻的王人艺。

其时的黎锦晖,一要修补与徐来间已经风霾飘雨的夫妻关系;二要完成上海大众书局的签约书稿;三则,忽然间对于爵士音乐兴趣大增,上海滩上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杜月笙,愿意出钱出场地出人,跟黎锦晖合作组建一个舞厅爵士乐队。后一个项目,是此际在上海滩交际日益广阔的徐来一力促成的。合作的条件也颇为优惠,黎锦晖只是现场的技术指导,不用承担经济风险,即可分得一笔不少的酬金。徐来对这个项目看得尤重,以为可以借此打开与上海地方上的、强权有力人士的翩跹交往之门。所以,关于“明月歌舞剧社”成立后的具体操作,黎锦晖基本上是处于一种比较松散的管理状态。大事情,“社务委员会”会定期向黎锦晖汇报。至于社里的日常事务,黎锦晖便交给了黎家的老七锦光打理。

黎锦晖对于黎锦光的倔犟心知肚明,又特别增加了忠厚老实的王人艺为会计主任。如此,多亏得一个忠诚的王人艺在歌舞社中,勉为其难地尽力斡旋,王人艺也确实做到“为伊消得人憔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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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锦光的人品,从本质上来看,并无什么不妥。

数十年的光阴,当“明月歌舞剧社”的一切,均淡化为一种小桥流水的旧事时,人们再回想黎锦光,就觉得他有一种斜阳流水、畈上蝉声的悠然了。

黎锦光的业务,与先前在黎家班子中厮混过的其他黎氏弟兄相比较,自然要娴熟了许多。他应该是为黎派音乐的兴起,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这就助长了黎锦光的一份骄傲与自得。

明月社是他二哥黎锦晖赤手空拳搞起来的。作为黎锦晖的七弟,黎锦光就从骨子里渗透出了一种令旁人感到压抑的优越感。黎锦光敢想敢干,行事的风格独霸,这就令他的为人,有一股冷浸浸的萧肃感。黎锦晖的淡出,使得黎锦光抱有一份颇为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怀想。可是,“明月歌舞剧社”的开张巡演,却未必尽如人意。此番的江南巡演,黎锦晖是缺席的。黎锦光兴致勃勃地领着明月社人马,沿着黄金色油菜花地一块接着一块随风起伏的长江两岸,从苏州巡演到了武汉。但是,这一次的票房收入却十分惨淡。明月社中关于黎锦光,便渐渐地有了议论的声音。

就在这令黎锦光颇为尴尬的时分,天一影业的总经理邵醉翁找到了黎锦晖,说他有兴趣将《芭蕉夜上诗》拍摄成为一个彩色有声歌舞长片,不知黎锦晖的明月社有没有时间来做?黎锦晖将项目带回到社中。黎锦光的反应,真是大喜过望。《芭蕉夜上诗》是明月歌舞社不久前江南巡演时,排演出的一台压轴的歌舞剧。

它的基本的故事一点也不复杂:有一位国军营长与一位叫昭昭的美丽女子是一对小情侣。昭昭在山水积翠堆蓝的乡间相思前线的营长了,便题了一首情诗在芭蕉叶上。后来,便迎来了村中男女欢庆秋季丰收的踏歌节。昭昭是村里公认的大美女,便被女伴们笑闹着拉去参加了。昭昭在途中不慎将芭蕉叶题诗,遗失在地上。村中有一个无赖,很久就暗自垂涎过昭昭的雅致可爱了。这无赖时常会趁人不注意时,出语调戏昭昭。此番的迎秋踏歌会,丽质天成的昭昭仿佛一朵鲜花,散发出了一种秋日的清香。无赖看着眼热,再次试图诱惑之。依然被昭昭冷面拒绝。无赖大为沮丧,却在地上意外地拾得了昭昭遗失的芭蕉叶。于是,恼羞成怒的无赖,便故意将自己的名字刻录在芭蕉叶上,寄予营长,企图拆散这一对喜气兼谦逊的好情侣。起先,营长真的是上当受骗了,他恼羞成怒,从前线赶回来欲对昭昭兴师问罪。幸亏村长的女儿秀秀及时戳破了无赖的诡计,营长与昭昭这一对有情人方情好如初。

对于这个影片,“天一”方面伊始只打算派一个叫李萍倩的女导演,追踪一下拍摄的进程。具体的操作全体交由明月社去打理。所以,《芭蕉夜上诗》的基本拍摄阵容中,副导演是明月社的黎锦光。担纲主演则请回了明月社出去的人气女星王人美、黎莉莉二人,另有韩树桂、严华、谭光友、杨枝露等人出任角色。音乐制作则由王人艺、严折西二位王牌制作人带领张簧、聂耳等人完成。

“明月歌舞剧社”对于《芭蕉夜上诗》的拍摄严阵以待,排出了自己历史上最强的阵容。所以,这个影片的拍摄,倘使可以按常规出牌的话,它的票房收入,应该是有希望令身处窘境的明月社,在经济上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的。

可是,有一天,天一影业的大老板邵醉翁忽然来到了拍摄现场。他看见黎锦晖竟然请动了老竞争对手“联华”的二位当家女红星王人美、黎莉莉出任影片的主演。邵醉翁脸上的肉一哆嗦,便一瞬间激动起来。

当时,邵醉翁特别想把王人美、黎莉莉二位人气女明星,挖到“天一”的旗下。现在,王、黎二人竟然跑来为自己的影片排场了,因此,邵醉翁便特别想让王、黎二位美人,见识一番自己的好手段。

邵醉翁临时改变了影片的基调,所有拍摄的宗旨均以标新立异为主,依他个人的喜好而随便地变动。结果,影片的拷贝剪辑出来了。一出轻快明艳的明月社当家舞台剧,被邵醉翁轻率地搞成了一部不伦不类的大杂烩影片。

《芭蕉夜上诗》公演后,引来一片嘘声如潮的倒喝彩。

邵醉翁家大业大,损失那么一点资金,也就罢了。可是,明月社的投资血本无归,黎锦光真正算是倒霉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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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怪黎锦光。

黎锦光十分看重《芭蕉夜上诗》的拍摄,他太渴望它能赚钱了。因此,患得患失的黎锦光,对于邵醉翁的现场瞎指挥处处忍让。参与拍摄的明月社人员,有许多人对于邵醉翁的指手画脚,已经到了一种忍无可忍的程度。可是,黎锦光却一味地强调以大局为重,横蛮地压制住了聂耳等人的反对意见。

其实,倘使《芭蕉夜上诗》是赚钱的,明月社的内部对于黎锦光的刚愎自用,或者尚且可以忍容。可是,现在,大家集资出钱,辛辛苦苦跟着黎锦光操劳了大半年。黎锦光策划的两次大的演出任务,均以失败告终。社员们就担心了:像这样子搞下去,最后,恐怕连“联华”的遣散费也拿不回。大家对于黎锦光的怨气便爆发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明月歌舞社中,人心浮动得特别厉害。时常都有团员借故与黎锦光争吵。然后,指着黎锦光的鼻子讲:明月社就坏在你手上。

其时,田汉在上海滩上十分之活跃。1932年时,瞿秋白介绍他参加中国共产党。后来,他便在“左翼戏剧家联盟”中从事领导的工作。同乡老友黎锦晖的明月社,在上海滩的影响真的是很大。田汉实在是想把明月社的一帮人动员到“左翼戏剧家联盟”中来。但田汉知道黎锦晖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唱流行歌”的鸟性情,便把发展的眼光,放在了明月社的其他成员上。

聂耳人年轻,做事情有激情。田汉用“志大宇宙、勇迈终古”的一套革命理想去激励他,聂耳立即就热血沸腾了。

《芭蕉夜上诗》的改编确实是惨不忍睹的。其时,上海滩上的一股抗日救亡的文艺新风已然在徐徐地吹动。田汉启发聂耳,试着从革命与庸田汉俗,进步与糜烂这样全新的角度,来观察《芭蕉夜上诗》的拍摄。豪情壮志的聂耳便以黑天使的笔名,发表了《评黎锦晖的芭蕉叶上诗》和《中国歌舞短论》两篇文章,猛烈抨击了《芭蕉叶上诗》的庸俗低下。

事实上,黎锦晖与聂耳这一对师生的感情,一直都是不错的。当时,聂耳通过田汉,又认识了“左翼戏剧家联盟”的一班年轻人。大家给聂耳出点子:现在“明月歌舞剧社”名义上的老大仍然是黎锦晖,黎锦晖在上海滩树大招风,文章只有点黎锦晖的名,才有真正的战斗力!

聂耳的两篇文章,导致了“明月歌舞剧社”矛盾的公开化与剧烈化。“明月歌舞剧社”内部形成了以聂耳为首的进步派,以及以黎锦光为首的世俗派。双方时常争吵,观点相执不下。不久,聂耳便在《新闻报》上刊登了一段“因志趣不合,自愿脱离明月社”的启事,从而正式地脱离了“明月歌舞剧社”。

聂耳离开后,黎锦光仍心有不甘地支撑了一段时间。1933年春末夏初,“明月歌舞剧社”终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寂然,乃决定解散。

告别演出选择在上海的北京大戏院举行。

黎锦晖宣读完解散的决定,当时仍留在“明月歌舞剧社”中同舟共济的三十余位同仁,莫不黯然神伤。王人美其时已经在“联华”,抢拍自己的代表作——电影《野玫瑰》了。但是,为了这次告别演出,黎锦光特意赶排了一出与电影《野玫瑰》同名的大型歌舞剧。仍然请王人美主演。王人美的演出,很有感情。

最后,是小演员周璇的压轴独唱。周璇想起了自己孤苦的身世。再想起自己加入明月社以来,在这个大家庭中所享受过的温情。又想到明月社解散后,自己的前路茫然,内心的自怜与哀伤,真个是无可言述的。唱到后来,周璇已是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