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电影在它的欧美发源地,是靠“武侠片”起家的。电影传入中国后,电影投资人杜宇创办了上海影戏公司,他把《西游记》中的《盘丝洞》,仿照欧美的武打元素,拍制成电影,这就开了上海古装、武打影片的先声。天一影片公司的邵醉翁见制作武侠片有利可图,便紧跟着杜宇推出了第一部真正具有中国传统风格的武侠片《女侠李飞飞》。两部影片的上座率都不错,令杜宇、邵醉翁数钱数到眉开眼笑。一时,像郑正秋、张石川的明星影业,黎民伟的“民新影业”,黄槐生主办的“暨南影业”等大大小小的电影投资人纷纷加入了拍“武侠片”的行列。当时,上海电影改编自武侠小说的“武侠片”,井喷般地推出了250部之多。中国电影的市场差点要被“武侠片”淹没了。
周履安既然喜欢电影,有事没事便爱泡在明星电影公司的拍摄现场瞧热闹。有时,人手忙不开来,人家请他替个手帮忙,或者扮一下群众演员应景,周履安都显得很开心的样子。一来二去,周履安便跟当时在明星影业做临时导演的应云卫交上了朋友。应云卫1921年冬曾参与组织“上海戏剧协社”,为负责人之一。应云卫后来在中国的电影史上,都算得上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他当时看到周履安人物生得周正,文化以及谈吐诸多方面的条件都不错,便指点周履安一条入电影行的捷径:争取做一个武打的明星,先把各种武术的招式学到手。
应云卫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周履安果然投奔了开设在跑马厅附近的“马立斯打武班”,恶补武术的基本功。当时,随着武侠片风行于上海滩,各种的武打速成班,也雨后春笋般地开满了上海的街坊里弄。由此,可见电影对于上海社会风气的影响了。
由于周履安的镜头感不错,武术的动作经行家指点后也显得飘逸潇洒,明星电影公司很快便吸收周履安为公司的正式艺员。不久,年轻的周履安即迅速蹿红,成为明星电影公司第一批的台柱,无声片时代的大明星。如此,有《良友画报》大力为周履安鼓吹:“胡蝶只不过是一个配角的时候,周履安和四大明星之一的张织云,已是银幕上的一对情侣,他的潇洒风流,聪明和努力,使每个导演都非常愿意导他的戏。”这是1926年周履安走运的时期。周履安以后一直与应云卫保持着相当不错的私交。1930年8月,应卫云加入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此后,应卫云在上海滩的风头甚健。周履安通过应卫云,跟袁牧之等一些进步的演艺界人士交上了朋友。
周履安当时已经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了,可是,周履安却并不排斥二妈领进周家的这个小妹妹。幼年的周小红一双眸子,清真如黑津津的两只大葡萄,凝眸看着人的表情,俨然一只安静的小动物。周履安对幼小的周小红态度十分友善,这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当时,周履安兄弟跟周家的大太太住在一起。周文鼎、叶凤妹则带着周小红从北京东路搬出来,在淮海中路尚贤坊三十六号租了一个亭子间居住。周履安的大哥周履平从小就患有颇严重的忧郁症。周家大太太常常会因为长子的疾病,现出一种手足无措的发呆样子。所以,周履安的生长环境一点也不快活。周文鼎很器重在演艺界崭露头角的周履安。周履安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到尚贤坊三十六号的亭子间看望自己的父亲。周履安去的时候,有时会给幼小的周小红捎带一两件发夹、胸饰、剪纸等小女孩喜欢的小东西。这对于在寂寞中一天天长大的周小红,便留下了一种颇为温馨的印象。
因此,后来,长大后成为了女明星的周璇,穿了一身洁白的春裳接受记者的采访。谈到自己的演艺生涯之时,周璇颇为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讲“我有个哥哥叫周履安,他是我养父所生,曾演过话剧,在明星公司拍过戏,和袁牧之是朋友。袁牧之在明星公司导演《马路天使》时,他提议向‘艺华’借我客串演出,这是因为剧中人适合我的个性,他估计我能胜任这个角色。当时‘明星’和‘艺华’说好条件,由‘明星’借白杨给‘艺华’拍一部戏。‘艺华’答应我在‘明星’客串一部戏作为交换……”
周璇一生都颇为牵挂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的哥哥。
如此,便有人推断,周履安与周璇应该是曾经相互倾心过的。不过,这个话题却一直令我颇为困惑。周璇固然是早熟的,她在十五岁那年即与师兄严华陷入到一场疯狂的恋爱之中。可是,论年龄,这个时期的周履安,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了。他为什么会没有婚配?以周履安当年的风流倜傥,像他那样一个万人风靡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会痴望着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等她慢慢长大了再来爱自己吗?因此,我只感觉到了周履安、周璇这一对义兄妹,共同渗透到骨子里的忧郁气质。如果是在这一点上,引起了周履安、周璇这一对义兄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悯情绪,这却是可能的。
如此,小姑娘周小红刚刚来到周家时,家庭气氛应该是暖和的。
当时,养父周文鼎在工部局税捐处当差已有十数年,方方面面的关系既已理顺,社会地位自然日趋稳定。周文鼎一份薪水负担两个家庭的开支仍然宽绰有余,他是经常在两处太太的住处走动的。叶凤妹年轻,过去唱戏的时候走南闯北,人情世故懂得多一点,她懂得笼络男人的心,周文鼎便住在叶凤妹处多一点。大太太虽然心生不悦,可是,周文鼎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上门女婿了,再说了,当年的社会风气,像周文鼎这样地位的男人,家中养着二三房太太的比比皆是,大太太却也发作不得。周小红来到周家后即表现得颇为乖巧,人也长得秀气。有时,周文鼎闲坐在家中之时,他望着坐在地板上独自玩耍的小女孩,忍不住会轻轻地叹喟:这小人儿怎么就长得跟年画中的小孩一样了呢?因此,有一段时间,周文鼎、叶凤妹是真心疼爱周小红的,他们把她像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特别是叶凤妹,早上起来喂她奶糕,晚上抱着周小红入睡,逢上星期天周文鼎工休,便一家人到百货公司去为周小红买新衣裳。
只是,后来,周文鼎的性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周文鼎人到中年,一般人所追求的东西大致有了。因此,他的人生便失去了目标,开始变得得过且过,追求人生的快乐。周文鼎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沾上了毒品,而且一上手即变得不可收拾。周文鼎开始了由人向兽的蜕变。
我们知道,过去上海滩有三大害人匪浅的毒瘤,普通家庭千万不要去乱碰它们。那就是:赌博、娼妓、毒品。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历史系资深教授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先生,曾经著文指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法租界有最大的鸦片烟窟、最吸引人的赌场、最大的妓院和最无耻的卖淫者。当时的上海滩,有超过80家鸦片商店,1500多家鸦片窟在从事着毒品的销售。当年,上海滩上的风云人物杜月笙、黄金荣等人,均起家于贩毒活动。
如此,上海滩租界内外的地面上,便一片烟毒泛滥,走在繁华的上海十字街头,随便抬头一看,就见得了零售鸦片的挑膏店、烟馆之旗幡随风飘展。当时,一般的上海大众认为吸食鸦片烟,是一件时髦的事情。社交活动中,无论是日进斗金的官僚买办、资产阶级,还是日日为三升米奔波的普罗大众,双方到了意气相投的境况,大抵都想敬对方一泡鸦片烟。
当时,周文鼎是场面上的人。起先,有客户请周文鼎到公馆马路江西路口的“南城信”、福州路的“阆苑第一楼”,以及鼎鼎大名的“四海升平楼”去抽烟片膏,这些地方过去都是上海滩上有钱人的销金窟,陈设华丽,且吃喝嫖赌抽一条龙服务。周文鼎去过了这种地方消费,这才恍然知道什么是有钱人的享受。于是,周文鼎开始迷恋上了这样一掷千金的消费场所。没有客户白请的日子,周文鼎便会偷偷挪用平时攒下来预备应对饥荒的钱币,溜到上述的豪华场馆去享受。周文鼎最初是自恃积蓄丰饶的。可是,一个人一旦迷恋上了那种买笑追欢、吞云吐雾的糜烂生活方式,即使有一座金山在后面撑腰,也会像冰雪般消融。周文鼎辛辛苦苦积蓄了大半辈子的钱财,很快就被挥霍一空。他开始变得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昔日有求于他的客户,这时候见了他,便像见了鬼似的飞快地逃开。不久,周文鼎即从一个自满自信的上海绅士,沦落成为了一个面色青白、瘦骨嶙峋、神憎鬼厌的鸦片成瘾者。工部局不养鸦片鬼,就打发周文鼎一点钱,炒了他的鱿鱼。
讲起来,既是鸦片害人,也是周璇的命苦。本出身于一个父母双全的富足之家,却被吸鸦片的舅舅害了,卖出去换了鸦片烟。这一回,从苏璞变成了周小红的周璇,养父母的待遇原来不赖,幸福生活刚刚起了一个头。养父周文鼎即一头跌落进吸食毒品的深渊。想一想吧,一个毒品成瘾者,他的心智是不健全的,他在狂乱的毒瘾发作期,心智跟一只发了狂的豺狼是相仿的。周小红有这样一个养父,生活的境况自然是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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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开始,周家的境况仍然是可以支撑的。原因即在于周家的二儿子周履安,这时候已经是一个名声崛起的电影明星了。他只要在明星电影公司随便签下一部片约,其所得的片酬,让周家所有的人舒舒服服地吃一年,仍然可以积余。周履安甚至或曾怜悯地给了落魄的父亲一点零用钱,让周文鼎慢慢地走到街道旮旯的低档烟馆,去过一泡鸦片瘾。
可惜,这个家庭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周文鼎丢掉工作之后,先是周家的大儿子周履平忧虑症加重,忽然自杀了。当时,周履安正在赶戏。噩耗传来,毕竟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血浓于水,周履安便有了一种啮心咬肺的痛楚感。如此,他的神情便变得有一点的恍惚。有一次,周履安在外景地拍戏,食用了野生獐肉,又郁积地喝了大量的白酒,在拍一场策马驰骋的场景时,突然在马背上眩晕掉了下来。这一回,对于周家的打击是惨重的。周履安经医院抢救,虽然从表面上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可是,他的脑部组织肯定有较为严重的挫伤出血。淤血压迫了他的脑部神经,他便频繁地出现了间歇性癫痫发作症状。不发作时,周履安的人是安静的,只是记忆力会阵发性失去。一旦发作便精神恍惚,即时失去了生活的自理能力。
这样,周履安从前辛辛苦苦挣来的明星地位,在一瞬间即烟消云散了。电影公司不养闲人。明星影业按合同给了周履安一笔抚慰金,便重新找人顶替了周履安的位置。从此,周履安那灿烂阳光般微笑的头像,便彻底地从电影海报中消失了。
周文鼎这时候本来就相当于一个废品。周履安的出事,真正令周文鼎束手无策!周文鼎全家的生计,便像山泉水断了来源。住在尚贤坊三十六号的周文鼎、叶凤妹夫妇生活竟一下子陷入了绝境。
虹口住着的周家大太太,这时候的生活却仍旧可以维持。原因在于大太太从前是常熟乡下一个土财主的独生女儿。大太太招上门女婿时,娘家曾放了偌大一笔的私房钱在大太太的柜子中。这时候,大太太就一点点地拿出钱来扶养自己与成年有病的儿子。
周文鼎再无力养活叶凤妹、周小红母女。鸦片鬼周文鼎本来就活得没脸没皮的了,如此,他就一溜烟跑回了大太太的身旁,跪地恳求大太太的宽大处理。过去的女子,最看重的就是结发夫妻的情分,何况是周文鼎的声情并茂的泣诉?于是,周文鼎便借着照顾病儿周履安为幌子,低头低脑地搬回到了虹口大太太的家中居住。只剩下叶凤妹、周小红一对母女,两手空空地仄促于那个小小的亭子间之中,那是真正的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现在讲起来,像周小红的养母叶凤妹那样一类的女子,却没有后来坊间流传的一些书所描写的歹毒。文人一支笔,草鸡变凤凰。叶凤妹是一介传统的小女子,即便是有文人冲着她的脸上很大力地吐了一口唾沫,她也只有让清风去吹干。叶凤妹固然是那种思想很旧式的女子,戏子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后来的电影明星风光。所以,她的下嫁周文鼎,起先并不在乎妻妾的名分,她只有一种“嫁汉嫁汉,吃饭穿衣”的实在想法而已。中国数千年来,许多传统的女子都是这样稳稳当当地走过来的,这原本是无可非议的。
只是,从前的中国女子选择一位终身倚靠的汉子,这过程也不过是一种赌博。赌运好的,撞了一个三好男人,便终身有靠。运气差的,嫁得一个男人是梅雨时节的发霉豆腐,那也只能怨自己的赌运不佳。叶凤妹一开始的命运是旺夫的。后来,周文鼎自己要一点点地溃退成为一滩扶不起的烂泥,这也怪不得叶凤妹。周文鼎摊手放弃了自己的抚养责任,叶凤妹却不是那种遇到一点事情,便吓得簌簌乱抖的软弱女子。叶凤妹是有手有脚的一个大活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不能为尿憋死。
叶凤妹过去的老本行是唱粤剧的,她当然也有过“千峰盘屈色如蓝”的美好年华。当时,叶凤妹心平气和地在江风海气拍拍的黄浦江畔,走了长长一段的江堤路。后来,叶凤妹便暗自下定了决心,要挽起一头青丝,下海重拾粤剧演唱的衣钵,以维持母女俩的生计。
只是,戏曲这种行当,原本即是以一种极短极腴润的璀璨来吸引普罗大众眼球的。叶凤妹离开一方锦绣的舞台多年,她的人,早就由一种女子的腴润,渐趋于一种烟火人间的清淡,最后只剩下一种人生烟景茫茫的枯淡。叶凤妹跑了好几个戏班子,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想搭班子唱戏的想法讲出来,所有的戏班老板,都态度生硬地拒绝了她。
其实,这世界原本就是相当现实的。试问,这世界上又有哪个戏班老板,肯让一个已然粗粝若仙人掌般的女子再登台演唱呢?如此,叶凤妹只好自降身份到酒店、旅馆中去做侑客卖唱的歌女,这对于戏曲这一行而言,已经是最低等、最有损于自尊的一种演唱方式了,其社会地位等同于街头一边清唱一边乞讨的乞丐们。
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童年,均有一份颇为美好的回忆。而周小红的童年,却是一个颇为艰辛的磨砺时期。后来,周璇性格中的一种柔弱自怜成分,即与这一个磨难的人生阶段,存在着莫大的干系。
其时,周小红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小人儿罢了。可是,周小红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看上去姿度美秀,意态颇是萧闲,说起话来也有一种清越婉转若新莺的余韵。有人跟叶凤妹说:这周小红长大后或许是一块歌舞明星的材料呢。这就给叶凤妹原本灰色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想象。
其实,叶凤妹心底很清楚:周文鼎之所以要抛弃叶凤妹母女,回到变傻了的儿子身边,骨子里似乎还有嫌弃周小红是一个捡来的女孩这一层意思。这个时候,叶凤妹便暗暗地从心底发誓:一定要设法把周小红培养成人,最好能使周小红由丑小鸭变成金凤凰,令后来的周文鼎对于她们母女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