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承到底是早年的川中名将,雄风不减当年。
淮海战场上,中野虽然“瘦俏”,刘伯承就说是“拉硬屎”的“瘦狗”,但在司令部头脑们和毛泽东、粟裕的文电磋商之下,竟硬生生地将黄维兵团(十二兵团)包了“饺子”,“肉馅”便是装备精良的十二万人马。
此一时,彼一时。
黄维本是奉命前来解黄百韬之围的,麾下的十八军曾在胡琏率领下,飞速突破中野的阻援防线,解救了豫东战场黄百韬之围。如今风光不再。黄百韬是秋后的蚂蚱,十八军也成了瓮中之鳖。
十八军已今非昔比。在蒋介石的重点扶持下,它依靠“滚雪球”,壮大成为第十二兵团,人马翻了几番。尽管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寸步难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中野包围黄维后,司令部原来乐观估计,三天就可以吃掉黄维。他们给毛泽东、粟裕发电报:“估计三天内可能解决战斗。”
他们甚至准备将华野支援中野作战的两个纵队七纵、苏十一纵退还归建,在11月27日电告中央军委:“七纵、苏十一纵(王张十一纵除外)即归粟(裕)陈(士榘)张(震)指挥。”
华野的粟裕则很冷静,认为黄维被合围以后,中野难于以野战手段迅速达成全歼,势将转入以近迫作业为主的阵地攻坚战,三天消灭黄维的目标难以达到。
果然,中野由运动战转为攻坚战后,一时不能适应,伤亡较大,五天以后进展依然缓慢。
黄维这位黄埔一期的“天子门生”在坚守,蒋介石似乎看到了希望:黄埔精神不会被轻易打败的!
如果说东北的黄埔将领被同学林彪打败,对蒋介石个人而言,还有某种苦涩荣耀的话(毕竟林彪也是他的学生),那么,在徐蚌(淮海)战场,蒋介石就再也输不起了。
数一数中共将领,除了刘伯承还算正规院校出身之外,其余中野的陈毅、邓小平、华野的粟裕,哪一个不是“无证上岗”或者只拿了“自考文凭”的人?
但黄埔军校精神到底不如“青山大学”精神。
12月1日,中野司令部头一回与华野司令部接通电话。粟裕给他们提供了自己攻打黄百韬的“绝招”:近迫作业。
黄维开始有些吃不消了。
不久,粟裕觉得“啃”黄维不宜耽搁太久,以免夜长梦多。但中野的力量又有限,因此决定从自己麾下再抽出三个纵队与部分炮兵,由自己的参谋长陈士榘统率,南下支援中野。
考虑到中野的装备不好,陈士榘临行前,粟裕特意仔细叮嘱:“所有缴获都给中野,不留一支枪一粒子弹。”
陈士榘号称“一生紧跟毛泽东”,是参加秋收起义,和毛泽东一起走上井冈山的老井冈。
12月12日,他雄赳赳、气昂昂抵达中野司令部,见到了政委邓小平,便说:“我带来了三个纵队参加打黄维,请中野让开一个地段,给我们部队进去。”
中野司令部决定,让出南集团作战地段给陈士榘。
这时候的南集团,也就成了主攻方向,有华野的三纵、十三纵、七纵、特种兵纵队以及作为总预备队的鲁中南纵队共五个纵队,中野只有自己的六纵及陕南军区十二旅。
陈士榘于是又顺理成章成为南集团的最高指挥官。
12月14日,他下达总攻命令,与东、西两集团一起,直捣核心阵地双堆集,被围十九天的黄维被华野十三纵的将士们活捉。
枪炮声一停,陈士榘便按照粟裕的命令,将华野部队所有缴获清理归类,全部移交给了中野。
中野自然十分感谢。
为表谢意,也为庆祝大捷,喜欢打牌并军中几无敌手的邓小平,邀华野“客人”陈士榘入局玩一把,商定的游戏规则是:输牌的人钻桌子。
不想陈士榘打仗“牛”,打牌也很“牛”,屡屡打败邓小平,而且每局必争,从不相让,一点也不顾及兄弟野战军政委的情面。
陈士榘一方输了时,他愿赌服输,毫不含糊地头一伸,钻进了桌子底下。到邓小平一方输牌时,他的对家主动钻了一个来回,以示替首长钻过了。陈士榘却站起来不依不饶,说我这么大的个子都钻了两次!
邓小平无可奈何地苦笑说:“陈士榘,太傲了!”钻桌子的“苦差”,当然也就躬亲自为了。
粟裕是华东野战军统帅,陈士榘以及华野部队是他主动派来支援的,中原野战军自然也要聊表心意,感谢一下。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便将黄维的象牙筷子与拐杖,托前来传达将令的高级“传令兵”钟期光带给粟裕。
钟期光回到华野司令部后,向粟裕转交了礼物。
粟裕却很淡然,表示不要。
钟期光是粟裕的老部下了,1938年4月就是粟裕新四军先遣支队政治部主任,后来华中野战军、华东野战军时期,他以政治部主任或副主任的身份跟随粟裕左右,几乎形影不离,因此两人关系极亲密随意。
他见粟裕不要,便微笑说:“你不要,我就拿了。”
结果,这些珍贵的战利品都到了钟期光家,并被当做传家宝,一直保存到现在。
淮海战役,这一国共之间的“垓下之战”,终于让毛泽东笑到了最后。
粟裕吃掉最后的王牌杜聿明集团才十天,“金陵王气黯然收”,蒋介石垂头丧气宣布下野,走下了总统宝座。
从1948年4月到1949年1月,他不过做了九个月的中华民国总统,屁股才刚刚坐热。
粟裕似乎是他总统梦的克星。
他4月19日成为总统,粟裕前天就送了他一份“厚礼”:在4月18日给毛泽东第三次发电报,要求不分兵渡江南进,集中兵力在中原黄淮打大歼灭战,得到了毛泽东的应允,由此“构成了以后淮海战役设想的最初蓝图”。
淮海战役次年1月10日一结束,蒋介石21日就下了台,粟裕像一个噩梦一般,缠了他整整九个月。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睥睨天下,枭雄半生,最终落得个和风流皇帝李后主一般的下场。
他大概只能责怪南京风水不好,并没有传说中的“王气”了。
毛泽东则一举定鼎中原,当然感念有功之臣。
淮海战役后,他依旧黑白颠倒,夜间加班加点,不知疲倦,白天则迎着“东方红,太阳升”倒头睡觉。有时候神经衰弱睡不着,就靠在办公室的藤椅上,微闭双眼,让卫士长李银桥给他篦一篦头发。
李银桥虽不是身怀绝技、武功超强的“大内高手”,却也是他的贴身侍卫,如同岳飞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跟随毛泽东鞍前马后十五年,深得他的信任。
一次,李银桥篦头发时,毛泽东若有所思地说:“银桥呵,淮海战役结束了,你说说看,这场战役哪个人的功劳大啊?”
李银桥思考着说:“华野粟裕的功劳最大。”
“是吗?”毛泽东平静地说,“淮海战役,粟裕立了第一功!”
李银桥还回忆,1949年3月,刘伯承、邓小平出席七届二中全会期间(粟裕因淮海战役疲劳过度,美尼尔氏综合症复发而请假),去谒见毛泽东。
话题当然离不开结束不久的淮海战役,邓小平说:“在淮海战役中,粟裕是立了大功的。”
毛泽东说:“我晓得的!粟裕的功劳最大!”
不过,他们的对话当时未能传出来。在场的李银桥晚年说:“我再不讲,永远没人知道!”
因此,1949年也是粟裕最受毛泽东信任的一年。
他是第三野战军代司令员、前委书记;开国大典上的三野代表团团长、首席代表;继毛泽东、朱德、贺龙之后第四个给人民英雄纪念碑铲土奠基的人;名列第十五位的中央军委委员,位居其前的委员是: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彭德怀、程潜、贺龙、刘伯承、陈毅、林彪、徐向前、叶剑英、聂荣臻、高岗。
这个时候,淮海战役还是他公认的巅峰之作。
“钢人”斯大林是少见的铁腕统帅,与横扫欧洲大陆的法西斯德国较量时,大仗、恶仗见过不少,却十分欣赏中国的淮海战役,不但在笔记本上留下“真是奇迹”的备忘录,还特地派驻华大使尤金了解淮海战役。
他交代尤金:“你到中国帮我办一件事,就是研究淮海战役胜利的原因。”
尤金当然不敢怠慢,一到中国就急急忙忙找人“取经”,第一个就是毛泽东。
毛泽东说:“这个战役是粟裕同志在济南战役快结束时提出来的。中央军委确定了方针、原则和战役的兵力部署,战役的具体指挥是总前委的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五位同志。”
这个答案似乎过于笼统,尤金自然不满意,经毛泽东推荐后就去找其他人。
见到陈毅后,陈毅说:“你去问邓小平就知道了。”邓小平也没有讲。最后,还是南京军区副参谋长王德奉命给尤金介绍了淮海战役的经过。
如果只是战役经过,斯大林一份电报索要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派人亲自登门的。
因此,尤金可以说是空手而归,最有价值的大概就是“淮海战役是用独轮车推出来的(陈毅语)”一条了。
但这似乎也不像完美的答案,因为用来解释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也合适,它们也是独轮车甚至汽车、火车推出来的。1946年的大同集宁战役、泗县战役,不仅参战兵力上解放军处于绝对优势,车轮滚滚的独轮车也不少,不过都失败了,没有“推”出捷报来。
其实,重要的当事人心里还是有本账的。当世公认的名将刘伯承就说:“(淮海战役)主要还是靠华东野战军打的。”
但1958年粟裕受批判后,情形就改观了。毛泽东“第一功”的结论开始被有意曲解,并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
粟裕夫人楚青回忆,有权威人士说:“第一功是指首先提出建议。”
汉字的神奇之一,在于它的意义多样化,也就为人们“各取所需”提供了便利。
其实,尽管不能让毛泽东从纪念堂里站起来,重新表述一回他的意思,但还是可以从他与李银桥的对话中,后者“我说华野粟裕的功劳最大”里找到印证的。
多年后,粟裕的老部下马苏政、恽前程老人,还未能平息激愤之情,他们在人民大会堂纪念粟裕时,说:“把粟裕对淮海战役的重大贡献和积极作用也给淡化和抹煞了。不但粟裕的指挥不提了,粟裕的功劳也被他人替代了。”
对文艺作品的淡化,他们也有看法,说:“在有关淮海战役的一些影视文艺作品中,把粟裕的形象拍得小而又小,甚至根本不提粟裕的作用,抹杀了粟裕的丰功伟绩和独特贡献,违背和歪曲了历史事实。”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多年跟随出生入死的部下们不大服气,粟裕一生虽隐功谦逊,有“大树将军”冯异之风,但对被“抹去”的历史,却似乎也不例外。
他基本奉行了“三不主义”,就是“淮海战役的文章他不写,淮海战役的书他不读,淮海战役的电影他不看”。
他晚年呕心沥血写回忆录,将一生的经典战例都做了回顾,但没有淮海战役的只言片语,似乎就是一种沉默的抗争。
如果说维纳斯的断臂是一种美,那么没有淮海战役的《粟裕战争回忆录》也是如此。
事实上,在20世纪80年代老一辈革命者写回忆录的热潮中,粟裕作为淮海战役的指挥员,履行了主要指挥之责,无疑最有资格和条件写这一战役。
但他为什么不写呢?
他的秘书鞠开老人说:“在社会上,有人在讲话的时候,有人在作报告的时候,有人在拍电影和电视剧的时候,有人在写文章的时候,把淮海战役的历史真相歪曲了,或者是抹杀了,他有想法。”
既然如此,粟裕的沉默也就可以理解了。
幸运的是,一时的结论并不等同于历史的定论。进入21世纪后,历史的本来面目逐渐得到恢复。
2008年1月,原中央军委副主席张震谈到淮海战役时,直言不讳地说,粟裕“为战役的胜利起了重大作用,并圆满地履行了该战役的主要指挥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