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素以“人镜”“千秋金鉴”著称于世,是历史上有名的诤臣,后晋刘响等在《旧唐书》中称:“前代诤臣,一人而已。”宋代欧阳修、宋祁等在《新唐书》中赞:“三代遗直”,清代赵翼则说:“贞观中直谏者,首推魏征”。
魏征不仅至公为上,无私无畏,直言敢谏;学识渊博,才思敏捷,能言善谏;而且论道佐时,首倡“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哲理,佐太宗开广言之路,并在朝廷中为诤臣张目,兴诤谏之风。因而,贞观一代呈现了封建社会历史上罕见的开明局面。
史载:有一次,唐太宗问魏征:“为君者何道而明,何失而暗?”魏征回答:“君所以明,兼听也,所以暗,偏信也。”他进一步阐述说:以前尧舜开放四方的门路,使自己看到四方的事情,听到四方的言论。因此,当时虽然有共、鲧这批坏人,也不会受他们蒙蔽,奸佞小人的恭维话和奸计,也不能迷惑他。秦二世就不是这样,他居深宫之中,偏信赵高,结果直到统治崩溃,百姓背叛了,他还不知道。梁武帝偏信朱异,结果侯景领兵打到京城,他还蒙在鼓里。隋炀帝偏信虞世基,天下人民到处揭竿而起,他还一点儿也不清楚。魏征一连列举了三个历史故事,生动而形象地阐明了“偏信”的危害和“兼听”的重要性,然后说:“君能兼听,则奸人不得壅蔽,而下情通矣。”太宗“甚善其言”。
魏征认为人君能否兼听纳下,是直接关系到国家兴亡的大事。有一次,在和太宗讨论守天下难、易时,魏征说:“守天下甚难。”太宗问:“任贤能,受诤谏则可,何谓为难?”魏征解释说:“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言事者唯令兢惧,日陵月替,雕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如果国君对谏奏事情的人,只准他们战战兢兢、谨慎畏惧地说话,必然阻塞视听,导致国势一天天衰落而走向危亡。他还曾对太宗说:“自古以来人君为难,只为出言即出善恶。若人君出言欲闻己过,其国即兴;若出言欲人从己,其国即衰。古人云:‘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正为如此。”太宗也很赞成这一观点。
可见,魏征和李世民君臣二人,对于“兼听则明”及其重要意义的认识,是一致的。太宗要治理天下,奠定太平之基,把“任贤能,受诤谏”作为基本国策;魏征则“以身许国,直道而行”,不仅仗义执言,以诤谏为己任,而且还“深惧群臣莫肯进言”,竭力佐助太宗广开言路,疏通各个方面信息反馈的渠道,以求上情下达,下情上达,使政治生活趋向健康。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上尊下卑,要实现广开言路,上下无所阻隔,需要克服许多障碍,其中关键在于皇帝的态度。皇帝处于层次分明的封建等级社会的宝塔尖上,因此他能否喜闻己过,虚怀纳谏,对于能否广开言路,至关重要。
贞观初期,魏征曾对太宗讲了一件往事,隋朝时,曾发生过一桩盗窃案,隋炀帝下令於世澄进行追捕。於世澄只要怀疑谁像贼,就严加拷打,含冤承认自己是贼的多达2000余人,炀帝下令将这2000余人同日斩决。大理丞张元济觉得这件事不正常,就试探询问作案人的情况,得知有六七个人是在案发那一天,才从另外的监狱获得释放的,刚出狱,即遭到追究堪问,由于忍受不了酷刑的苦痛,才招认参加了这次盗窃。张元济进一步追究查询,查明2000人中只有9个人在案发当天行踪不清,官吏中有熟悉他们的,知道那9人中有4人根本不是贼。然而,负责行刑的官员因隋炀帝已下令斩决,便不再以实情上奏,将2000人全部杀掉了。他通过这个故事进行劝谏,说明隋朝“臣下钳口”,上下壅塞,以至灭亡,首先是由隋炀帝刚愎拒谏造成的,要想不蹈亡隋的覆辙,君主首先必须有博采广纳的器量,创造广开言路的条件和气氛。
首先,必须“以謇谔为忠”,大力提倡下级直谏。有一次太宗问群臣,为什么近来全无诤谏?魏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齐景公射箭时,根本射不中目标,而左右却纷纷叫好。景公慨叹说:“自晏子身故,不复闻寡人之过。”他的臣子弦章进言说:“上之所好,下必从之。君若以謇谔为忠,则人皆晏子。”魏征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对太宗说:“陛下若经常表扬,称赞诤谏之士,到需要提意见或建议时,谁能不尽忠心呢?”他还在《理狱听谏疏》中说:“欲必使乎致谏,在乎好之而已。故齐桓好服紫,而合境无异色;楚王好细腰,而后宫多饿死。夫以耳目之玩,人犹死而不违。况圣明之君,求忠正之士,千里斯应,信不为难。”说明只要国君好闻直言,欢迎别人批评,大力提倡诤谏,那么造就忠正之士,广开言路是不难做到的。
其次,必须和颜悦色,创造臣下畅所欲言的宽松气氛。封建时代君尊臣卑的朝廷礼仪,也往往造成君臣阻隔的氛围,使臣子上殿以后,手足无措,知而不言,言而不尽。有一次,一位大臣上书陈述有关西藩的事情,写得入情入理,头头是道,但太宗找他面谈时,他却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太宗认为,就只叫他面奏这么一件事,不应如此战惧。魏征说:“天颜俯临,岂得不惧?臣见在外诸司,欲奏事者,先三五日反复寻思。及其临奏,三分不能道得一分。寻常易事尚难如此,况诤谏之人,出言皆是触忤?赖蒙陛下假其颜色,若不如此,理终不申。”他请太宗在朝堂上要尽量和颜悦色,用以缓和臣下面见君王时的紧张心理。太宗也发现由于自己“戚仪严肃,百僚进见者,皆失举措,因此,每见人奏事,必假借颜色”。即使臣下的建议不合自己的心意,也不加嗔责,耐心地倾听,而且对于像魏征那样的敢言直谏的大臣,还能以师友待之。他曾说:“炀帝多猜忌,临朝对群臣多不语。朕则不然,与群臣亲如一体耳。”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君臣身份的隔阂,有利于造成一种直言敢谏与虚怀纳谏的宽容、和谐的政治气氛。
再次,必须博采广纳,不要因人废言。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提的意见或建议有价值,都应当认真研究、采纳,这样才能真正沟通信息反馈渠道,倾听来自各方面的声音。魏征提倡“采刍荛之言,从忠谠之策”,认为只要提出的主张能对治国安民有所裨益,即使是出自山野割草砍柴的百姓之口,也要认真听取和采纳。太宗也主张重所“言”,而不重“言者”,他曾说,“言之而是,虽在仆隶刍荛,犹不可弃也言之而非,虽在王侯卿相,未必可容”,只有这样,才能兼听博采,及时听到各阶层民众的呼声。
最后,必须让人畅所欲言,不要苛求其百分之百的正确。贞观之初,有许多人向太宗“上封事”,然而,有些意见并不中肯,太宗感到厌烦,想加以责罚。魏征说:尧舜时代,在大路口树立木柱,让人们在上面书写对政事的意见,称为“谤木”。古时君主树立这种谤木,是想借此知道自己的过失。现在的“封事”,就是谤木的遗风啊!陛下要知道政事的得失,应当让人畅所欲言。说对了,对朝廷有益;说错了,对政治无损。太宗高兴地接受了他的意见,对上封事者都加以慰勉。上级对下级的意见不苛求,才能打消下级不必要的顾虑,大胆提出自己的意见或建议,以供上级博采众议,做出正确的决策。
唐太宗欣然采纳魏征的这些主张,他对纳谏亦有颇为深刻的认识:“逆耳之辞难受,顺心之说易从。被难受者,药石之苦喉也,此易从者,鸩毒之甘口也。明王纳谏,病就苦而能消;暗主从谀,命因甘而致殒。”因此,屡屡鼓励臣下直言规谏,匡正己非。
贞观之初,唐王朝除了从道义上提倡和鼓励直言诤谏之外,还建立了一系列制度;
第一,让谏官与闻政事。贞观元年(627年),诏令“宰相入内平章国计,必使谏官随入,与闻政事。有所开说,必虚己纳之”。唐代的谏官主要有:左右散骑常侍4人,掌规讽过失,侍从顾问;左右谏议大夫8人,掌谏谕得失,侍从赞相;左右补阙12人、左右拾遗12人,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议,小事则上封事,等等。让这些谏官随宰相入内阁“平章国计”,这是贞观之初的一个创举。这一制度的建立,一方面表明朝廷对谏官的重视和谏官地位的提高,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最高统治集团及时听到各种不同意见,拓宽信息反馈渠道,以保证决策的正确。
第二,健全封驳制度。贞观之初,重申和健全了中书省、门下省的办事制度。规定:中书省掌军国政令,草拟皇帝的制敕诏令,门下省负责审议中书省起草的文件,目的在于互相制约,起到监察作用。然而,在封建官场上,许多事往往不可能完全秉公办理,太宗批评说:“国家本置中书、门下,以相检察,中书诏敕或有差失,则门下当行驳正。比来或护己主短,避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顺一人之颜情,为兆民之深患,此亡国之政也。”指示二省官员“须灭私徇公,坚守直道,庶事相启沃,勿上下雷同”。还说,你们身居机要之职,如果只是署署名,照抄照转,这样的事情谁不能干,又何必择才呢?作为中枢机关的中书、门下两省,坚守直道,就可以避免重大决策的失误。昔时有过“五花判事”的制度,凡军国大事,先由中书舍人各执所见,杂署其名,然后由中书侍郎、中书令审查,再交门下省给事中、黄门侍郎进行驳正。贞观之初“始申明旧制,由是鲜有败事”。
第三,诸司皆于正牙奏事。为了杜谗邪,唐太宗规定凡宰相奏事,不但谏官、史官随之,而且“诸司皆于正牙奏事”,使意见公开化,以防止势利小人挑拨离间。
第四,五品以上京官,“更宿中书内省”。太宗规定: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每次召见,“皆赐坐与语,询访外事,务知百姓利害,政敦得失”,以便及时了解下情。
由于唐太宗采纳魏征的主张,采取切实措施,广开言路,兼听博纳,因此有效地避免了重大决策上的失误。
魏征不仅倡兼听宏论,佐太宗开广言之路,而且身体力行,为诤臣张目,大兴诤谏之风。唐太宗作为一代明君,对纳谏还是有比较深刻的认识的,史籍中对此也多有记载。例如:贞观二年(628年),他曾对杜如晦说:“人君必须忠良辅弼,乃得身安国宁”,并引隋朝的历史教训说:隋炀帝是因为下面没有诤臣,自己又听不到过失,罪恶积累,祸害盈满,才导致灭亡的。“若人主所行不当,臣下又无匡谏,苟在阿顺,事皆称美,则君为暗主,臣为谀臣,君暗臣谀,危亡不远。朕令志在君臣上下,各尽至公,共相切磋,以成理道,公等各宜务尽忠谠,匡救朕恶,终不以直言忤意辄相责怒。”但是他毕竟是个独揽大权的封建皇帝,未免有接受不了批评的时候,有时言辞过于激烈,他受不了;有叫对他约束严格一些,他也受不了,因臣下直言忤意而大加责怨的事,还是时有发生的。每当这种时候,魏征都挺身而出,为诤谏者辩解,使太宗“霁威”改容。
贞观八年(634年)冬天,中牟县丞皇甫德参上书直言:“修洛阳宫,劳人;收地租,厚敛;俗好高髻,盖宫中所化。”惹恼了太宗,他大发雷霆说:“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乃可意邪!”要将他治罪。魏征连忙辩解说:“自古上书不激切,不能动人主之心,所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唯陛下裁察!”他不愧是“善回人主意”的诤臣,仅寥寥数语一启发,太宗便幡然悔悟了,说:“朕罪斯人,则谁敢复言!”不仅不责怪皇甫德参,反而赐给他礼物,以资奖励。这一次风波虽然平息下来,但毕竟对贞观初期兴起的诤谏之风产生了不良的影响,而且,魏征也从中体味到太宗思想中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不能不忧心忡忡。日后,他便找机会进言说,“陛下近日不好直言,虽勉强含容,非曩时之豁如”,太宗于是增加了对皇甫德参的优赐,提拔他做了监察御史。
房玄龄、高士廉向少府监窦德素询问后宫近来有何营造之事,惹怒了太宗,吓得房玄龄等慌忙谢罪,魏征慨然发出“两个不理解”的议论,极言作为君主肱股耳目的大臣,应该理所当然地过问君主的言行举止,以便及时佐助与匡正,明君应当欢迎这种辅佐与监督。这由衷的诤告,不能不使太宗“深愧之”。
贞观后期,随着太宗骄傲情绪的滋长,纳谏愈不如前,朝臣也不敢像以前那样直言诤谏了。太宗见朝臣不议论政事,也便坐不住了,于是,向魏征求教。魏征对他说:“陛下虚心采纳,诚宜有言。”古人说:“不信任的人来谏,就会被认为是毁谤自己;信任的人不规谏,就叫做尸位素餐。但人之材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虑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怀禄之人,虑不便身不敢言。所以相与缄默,俯仰过日。”他把各色人等“不能言”“不得言”“不敢言”的原因刻画得入木三分,不能不令人折服。太宗深表赞同说:“的确像你说的一样,我经常想这件事,臣下虽想进谏,动辄畏惧死亡的祸患,这与那赴鼎镬被烹杀、冒白刃遭砍杀,有什么不同啊!所以,忠诚贞节的臣子,不是不想竭尽忠诚,而是非常为难。所以,禹听到善言就拜谢,难道不是为了这缘故吗?”他向臣下表态说:“朕今开怀抱,纳诤谏,卿等无劳怖畏,遂不极言。”
由于魏征等朝臣的不断提醒与匡正,太宗虽然贞观后期不如前期胸怀豁达,但虚己纳谏的作风,却始终坚持了下来,一方面,鼓励臣下谠言直谏;另一方面,对诤臣大加奖赏与拔擢。此类事例,贞观史籍不绝于书,例如:御史大夫韦挺经常上书陈述治国得失,太宗亲自给他写信,深表谢意:“得所上意见,极是谠言,辞理可观,甚以为慰。”并且设宴招待和赏赐上封事称旨的韦挺、杜正伦、虞世南、姚恩廉等朝臣。贞观元年(627年),戴胄因忠清公直,被擢拔为大理少卿,“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太宗都听从了他的主张,“天下无冤狱”。贞观十四年(640年)秋天,太宗去同州校猎,栎阳丞刘仁轨进言说:现在老百姓收割庄稼才不过完成了十分之一二,若让他们供承田猎,实在妨碍农事,不如等庄稼收割完了,再开始校猎。太宗“赐玺书嘉纳之”,并升迁他为新安县令。王珪、魏征以及贞观后期的褚遂良等大臣,也都是由谏臣而入相的,这一切,都有力地促进了贞观一代诤谏之风的形成和兴盛。
由于采取了广开言路的切实可行的措施,贞观之世谏臣盈廷,诤谏成风,呈现了封建盛世中罕见的开明局面。朝廷中,达官重臣,县宰小吏,旧部新进,均敢于直言切谏;后宫里,皇后、嫔妃、太子等也能够犯颜直谏。贞观四年(630年),太宗诏令征调兵役修复洛阳的乾元殿,用来做巡幸视察的行宫。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规谏:“方今承百王之未,属凋敝之余,必欲节之以礼制,陛下宜以身为先”。接着力陈不可修此殿的五条原因,并言辞激烈地说:“臣闻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乾元毕工,隋人解体。且以陛下今时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残之后,役疮痍之人,费亿万之功,袭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炀帝远矣。”太宗自然心中不快,他反问玄素说:“你认为我不如隋炀帝,那么比夏桀、商纣如何?”玄素则不避锋芒地问答:“如果乾元殿终于兴修,就可以说结果同桀,纣是一样的昏乱。”太宗深为玄素正义执言,“以卑干尊”的精神所感服,嘉奖说“众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谔谔”,赐绢500匹,毅然停止了修乾元殿之举。魏征对此赞叹说:“其利博哉!”
贞观十六年(642年),辗转病榻的魏征直言不讳地批评太宗:“陛下临朝,常以致公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横加威怒,欲盖弥彰,竟有何益!”如此激烈的言辞,太宗居然也能接受。
君明臣直蔚然成风,使贞观一朝谏臣辈出,朝臣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裴矩曾仕隋朝,原非佞臣,但屈于隋炀帝的淫威,终于变成了“承望风旨,与时消息”的庸人,后来甚至在参掌选事时“多纳贿赂”,可谓“近墨者黑”,但做了唐臣之后,面貌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太宗即位之初,为整肃吏治,解决官吏受贿问题,曾密使左右暗中贿赂一些官吏进行试探。刑部有一位司门令史果然受绢一匹,太宗打算处死此人,杀一儆百,以惩戒贪污。裴矩认为不能这样做,当即进谏说:“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太宗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他的意见,并召见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对他们说:“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傥每事皆然,何忧不治!”同是一个裴矩,在隋、唐前后竟判若两人,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写到此处,不禁大发感慨说:“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刚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影)也,表动则景(影)随矣!”
魏征敢于直谏,而又颇注意进谏的策略和方法,他说:“臣谏其君,甚须折中,从容讽谏。”意为进谏时,特别要讲究方法,要慢慢地用委婉的言辞从容地说明。为了说明从容讽谏的重要性,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汉元帝曾用醇酒祭祀高祖庙,他从长安便门出来,打算乘坐楼船,坐船自然不如过桥安全。这时只见御史大夫薛广德风风火火地拦住车驾,摘下自己的官帽说:“应该从桥上走,陛下若不听我的话,我就自杀,用颈上的血污染车轮,陛下就不能进入祖庙了。”搅得元帝大为扫兴。光禄大夫张猛赶紧上前排解,说:“我听说君主圣明,臣子就正直。乘船危险,过桥安全,圣主不乘危,因此,广德的话是可以听从的。”元帝说:“晓谕别人,也不应当像这样子嘛!”于是没有上楼船,而从桥上过去了。以此看来,张猛可谓是直臣谏君了。
可见,魏征对于进谏的策略和方法,是十分重视的。《旧唐书》在魏征传之后评论说:“臣尝阅魏公故事,与文皇讨论政事,往复应对,凡数十万言。其匡过弼违,能近取譬,博约连类,皆前代诤臣之不至者。”认为他不仅敢谏,而且善谏。诚然,“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但“良药”巧妙泡制或加上糖衣,也可变得不怎么“苦口”;“忠言”,若从容讽谏,也可变得不那么“逆耳”。魏征为了医治哮喘,曾经熬制出美味可口的梨膏糖,在他进谏的实践中,类似梨膏糖治病的情形,也是屡见不鲜的。这大约是他能与太宗主明臣直、珠联璧合的另一重要原因吧。
魏征不仅有杰出政治家的敏锐眼光,而且有思想家的深邃头脑,这是他敢于犯颜直谏的深厚基础,而他那渊博的知识、高深的素养和无懈可击的辩才,对他最终使太宗折服而视为“人镜”,则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他敢于犯颜直谏,是“敢”而有理,“直”而有情,“犯”而有方。他的进谏方法灵活多变,其要点可以归结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循循善诱,从容讽谏,并且善于把握进谏的时机。
所谓动之以情,不仅在于真情实感打动人心,更重要的还在于是否出于国家之至公来考虑问题。魏征进谏,处处以封建王朝的最高利益为出发点和归宿,所以能以情打动太宗,令其叹服。例如,在贞观十三年(639年)所上的著名奏疏——《十渐疏》中,魏征首先站在开创唐王朝千秋大业的高度,提出问题:
“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简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所言信矣!”
接着颂扬了太宗即位12年来的功绩,中肯地指出他渐不克终前10个方面的问题,诸如:贞观初年,不烦扰百姓,没有贪欲,现在却派人到万里之外去寻求骏马、去外国购买珍奇之物;贞观初年,爱护人民就像爱护自己的子女一样,近几年来忘记了谦虚节俭,轻易地使用人力;贞观初年,注意磨炼名誉节操,对于人不偏私,亲近爱护君子,疏远斥遇小人,现在却轻率地狎近小人,对君子敬而远之,等等。情发于理,感发于实,其忧国忧君的真情实感,亦随之喷涌而出,他情深意切地提醒太宗:
“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
句句肺腑之言,寄情于理,寓理于情,太宗览奏,大为感动。
所谓晓之以理,是以雄辩的说理,阐明社会发展规律或政策方针、道德伦理等。魏征“雅有经国之才”,又有广博的学识和高超的诤辩能力,灵活运用辩证或比较等多种方法,进行透彻地说理。
魏征总是全面地、发展地、辩证地看待乱与治、难与易、大与小、好与坏、安与危等问题,同时,他严密的逻辑推理和雄辩的论诤才能,使其朴素的唯物辩证思想,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确切地表达。因此他的滔滔宏论常常使太宗折服,乃至政见不一的大臣,也不得不点头称是。
唐初君臣们曾对草创和守成的难易展开过热烈讨论,房玄龄等曾跟随太宗打天下的臣子认为“草创为难”,魏征则主张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他说:帝王起兵,必然乘着世道衰败混乱的时候,消灭掉那些昏乱狂暴的人,老百姓乐于拥戴,天下人都来归附;上天授命,百姓奉与,故创业不算艰难。然而已经取得天下之后,志趣趋向骄奢淫逸,百姓希望休养生息,但各种徭役却没有休止;百姓已经穷困疲敝,而奢侈的事务却一刻不停;国家的衰落破败,常常由此产生,以此而论,“守成则难”。
太宗欣然同意魏征的高明见解,并颇能体谅房玄龄随同自己“定天下”,所以见草创之难,魏征与自己一起“安天下”,所以见守成之难的情况,对他们说:“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当思与公等慎之”,从而引导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戒骄逸、艰苦创业上来。
有比较,才有鉴别,用比较的方法说明,容易使人辨明美丑、善恶、利弊。魏征常常用纵、横比较的方法,说明问题,对太宗理解、接受他的诤谏,起了很好的作用。上述论证草创与守成之难易,也是用了比较的方法,这是事与事之间的比较。魏征也经常把唐初国情与隋朝时候作比较,规谏太宗以亡隋为鉴,节欲爱民,励精图治。由于随着天下的安定和经济情况的好转,太宗逐渐滋长了骄傲和贪图安逸的情绪,因此魏征进谏时常常用太宗贞观初年的优点与目前的缺点进行比较,上述《十渐疏》,则是进行这种鲜明对比的典型一例。贞观十二年(638年),魏征针对太宗纳谏方面大不如前的问题,将他贞观前后态度的变化进行了比较,“贞现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三年以后,见人谏,悦而从之。一二年来,不悦人谏,虽倔勉听受,而意终不平,谅有难色。”他并且举出实例说:陛下即位之初,判处元律师死刑,孙伏伽劝谏说:按照法律,不至于判死罪,不能容许无节制地处以严酷的刑罚,陛下就把兰陵公主园赏赐给他,价值百万。有人说:孙伏伽所说的是一般道理,而所赐太优厚。陛下说:我即位以来,还未有进谏的,因此赏赐他。这就是“导之使谏”。后来,徐州司户柳雄对隋朝留下的人,妄自给予俸禄等级,有人控告他,陛下就命令柳雄自己坦白,不坦白就给他定罪。柳雄不肯坦白,大理寺将他处以死罪。少卿戴胄禀奏说:“按照法律,只应处以徒刑罚。”陛下说:“我已对柳雄裁断完毕,只应处以死罪。”戴胄坚持不能滥用酷刑,陛下很生气地派人去杀柳雄,戴胄托住不放,反复达四五次,最后还是听取了戴胄的规谏,赦免了柳雄,并对司法部门的人说:“只要能像戴胄这样为我坚守法制,难道还怕有滥用刑罚杀人夷族的事?”这就是“悦以从谏”。往年,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触犯圣旨,陛下认为是诽谤。我上奏说,上书不激切,不能激发国君的意志,激切就似于诽谤。陛下虽然当时听从了他的意见,赏赐他20件物品,但思想上却很不舒服,这就是“难于受谏”了。如此鲜明对比,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太宗在虚己纳谏方面的退步,不能不使太宗悦服。他诚恳地对魏征说:“诚如公言,非公无能道此者。人皆不自觉,公向末道时,都自谓所行不变,及见公论说,过失甚惊。公但存此心,朕终不违公语。”
循循善诱,从容讽谏,更是魏征进谏的显著特点,他每每根据情况,采取灵活的方法,或借古喻今,或借物言志,或以他山之石攻己山之玉,有效地增加了其谏言的感染力。
一、借古喻今,是魏征的“拿手好戏”。前事不忘,后世之师,魏征素重史鉴,对历史有着精深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又有丰厚的知识和惊人的记忆力,言谈话语之中,历史故事、典故随手拈来,运用得恰到好处,使对方以史为镜,自明得失,不仅增强了说服力,而且也使得魏征的诤言,带上了鲜明的特色。
二、借物言志,也是魏征常用的进谏方法。他往往通过自然界或日常生活中的某些事物,来说明深刻的道理。魏征作为卓越的思想家,在哲学、政治、史学、文学、法学等诸多方面,均有一些开拓性建树,为了阐发深刻的思想,他往往借物以言志,比如在阐述民本思想时,他借用古语说:“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说:“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并且提出行德政,施敦化,清静无为,使民生息,轻徭薄赋,劝课农桑等一系列治国方针,安定民心,以谋求“载舟”之功而避免“覆舟”之患。又如,他在论证德主刑辅的立法思想时,形象而生动地比喻说:“御之良者,不在于烦策;政之善者,无取于严刑”,“为理之有刑罚,犹执御之有鞭策也。人皆从化,而刑罚无所施。马尽其力,则有鞭策无所用”,以赶马车而用鞭子,生动地说明是为了更好的实施仁义之政才设立刑罚这一道理。
三、以他山之石攻己山之玉。这也是魏征常用的进谏方法。他每每旁征博引,或由彼及此,或由远及近,或由古及今,侃侃而谈,从容讽谏,循循诱导,使对方自然而然地接受他的观点。贞观二年(628年)冬天,太宗派遣才兼文武、廉平公直的瀛州刺史卢祖尚出任交州刺史。卢祖尚先答应了,后又反悔,说什么也不去就任,太宗召来面谕,仍固执不就。这下子可惹火了太宗,他大发雷霆说:“我使人不行,何以为政!”命斩于朝堂。改日,魏征趁他与群臣议论齐文宣帝是怎样的人的时候,进谏说:“文宣狂暴,然人与之争,事理屈则从之。”接着又讲了一个故事:前青州长史魏恺出使于梁,回来之后,令他出任光州长史,他不肯去。杨遵彦上奏了这一情况,文宣帝大怒,将魏恺召来当面责问,魏恺辩解说:“臣先任大州,使还,有劳无过,更得小州,此臣所以不行也。”文宣帝听完他的陈述,怒火顿时熄灭了,他回头对杨遵彦说:“其言有理,卿赦之。”魏征讲完这个故事之后,评论道:这就是文宣帝的长处。
这个故事,讲的是齐文宣帝之“长”,攻的却是太宗之“短”。太宗听后,无限后悔地说:“文宣帝虽颠狂,尚能容止此事,朕所不如也。祖尚不受处分,虽失人臣之礼,朕即杀之,大是伤急,一死不可再生,悔所无及。”于是下令复其官荫。
另外,魏征也十分注意把握进谏时机,因而能够事半功倍,收到理想效果。
一、在取得重大胜利而陶醉时进谏。贞观十四年(640年),太宗召侍臣赐宴于两仪殿,庆贺平灭高昌(古国名,国都高昌城,故址在今新疆吐鲁番东约20余公里哈拉和卓堡西南)。君臣共饮,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魏征进言说:“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采刍荛之议,从忠谠之言。天下既安,则恣赌肆欲,甘乐谄谀,恶闻正谏。”他讲了一个历史故事:过去齐桓公曾与他的臣子管仲、鲍叔牙、宁戚一起饮酒。桓公对叔牙说:“为何不向我祝福呢?”叔牙举起酒杯站起来说:“但愿君王不要忘记当年出奔在莒国时的情景,管仲不要忘记在鲁国被捆绑时的状况,宁戚不要忘记喂牛于车下时的境遇。”桓公谢叔牙说:“我与两位大夫都能够不忘记先生的话,那么国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他以此提示太宗,取得了胜利,要居安思危,孜孜不怠。太宗说:“朕必不敢忘布衣时,公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二、在因某些灾变而惊惧时进谏。唐太宗是个通过实际斗争而登上帝位的英明君主,比较重人事而不重天命,也不好祥瑞,然而由于天子的地位,使他离不开天命论,对某些自然灾变,更有着本能的恐惧,魏征则常常利用这种时机来匡正君非。古人以为天见彗星是凶兆,有一年有彗星出现,太宗十分惶恐。魏征进言说:“臣闻古帝王来有无灾变者,但能修德,灾变自消。陛下因有天变,遂能戒惧,反复思量,深自克责,虽有此变,必不为灾。”史籍中关于魏征利用某些灾变之机劝诫太宗克己自修的事例不少,且都收到良好效果。在皇帝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什么制约机制的封建专制时代,利用君主对灾变的本能畏惧,规诫其端正言行,是有积极意义的。
三、在太宗精神振奋或谈锋正健时,相机行事,或将话锋一转,导引至另一个方面,进行讽谏;或借题发挥,因势利导,就某一问题加深论述,并和提到新的高度,收到理想效果。史载:有一次太宗在洛阳西苑的积翠池大宴群臣,令大家饮酒赋诗,好不欢畅。魏征担心太宗与群臣豪饮,失去了君臣之礼,有损君主的人格,便趁机作《赋西汉》:“受降临轵道,争长趣鸿门。驱传魏桥上,观兵细柳屯。夜宴经柏谷,朝游出杜原。终借叔孙礼,方知皇帝尊。”
此是一篇叙事诗,通篇讲的西汉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寓意之句在最后一联,汉高祖初定天下时,共同起事的功臣多为普通百姓出身,不懂朝廷礼仪,往往在殿上饮酒争功,大喊大叫,甚至拔剑砍坏殿柱。以后叔孙通重新订礼仪,群臣上殿朝见,都遵照一定秩序,不敢喧闹失礼。汉高祖说:“我今天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魏征借用汉高祖语,讽谏太宗要处处注意礼仪。太宗对此也心领神会,马上称赞道:“征言,未尝不约我以礼。”
由于魏征直言敢谏和能言善谏,常常使太宗在迷惘里清醒,在疑虑中坚定,在失误时警觉,在歧路口却步。对此,太宗也不无敬佩之情,史籍中对此记载颇多,诸如:“非公,联不闻此言”,“公所奏对甚善”,“不遵卿言,甚大错误”;“太宗深嘉纳之”,“深然其言”,等等,不胜枚举。太宗由衷地赞叹:“当今朝臣忠臣,无逾魏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