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自己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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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致家里人

亲爱的家里人:

昨晚晚饭是在食堂打的饭,还比较烂,加上开水,在医务所炭炉上热了热,就肉松吃了二两,很饱。医务所医生本是作协护士,另有一位女大夫姓邓,也很热情,头发都白了,她说自己三四十年前曾在女师附中听我讲过话。这里的人从对面学校到“中转接待站”都是文化部的,没有一个外面人,大家说起都不生,很快就混熟了,在此觉得身上很轻松。自己照顾自己,又互相关怀,互相照顾,是社会主义感情的开始。昨晚8时后文玲和一位周老师又来看我,给我送来便盆。据说宗昱已于元旦和一个和她同去的同学结婚(在北京结的)又要回山西去了,文玲自己等为杰问题批下后,也要申请和他在一起。她们走后我8:20分就睡了,被褥很厚又加上我的棉猴,睡得好极了,中间醒了一次,直到早晨6:50分才起。早饭是稀饭,丝糕,对我很合适。8时和郭小川一起学习(军代表李同志说因为没有直达连部的汽车,怕我们走不了,要我们在此等行李到了,一同走。要我们休息休息,对我们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他自己和其余的人今早步行走了)。早晨出去,一望皆白,天已晴朗。四面都是丘陵地势很好。我们因为路滑还没有到街上去。郭小川在此买了电筒,也有电池。据说这里棉花被胎比北京的好得多,只要有今年的新棉花票就可以买,也有不用棉花票的,也比北京强。我想这次发的(一年)和到花纱布公司补的(一斤)棉花票可能都是新棉花票。将来我在这里买了,把我那床棉被胎换下来作褥子也很好,北京就不用弹了。总之,我还没有到连上,在接待站就觉得心理上和在北京办公室不同,那边尽是办理结束手续,冷冷清清,这里是展望未来,充满了建设的豪情,同时过的都是集体生活,从托儿所,小学,中学,到连部,都是父母和子女不在一起,从小就不互相依赖,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锻炼。我昨夜还梦见我回家去接孩子,这些孩子并不是钢钢和山山、江江,而是为楫和宗生,说是让她们在集体中锻炼(这里的孩子在雪中游戏,每顿排队到食堂打饭,非常高兴)。想起钢钢和山山在家里不肯吃饭的麻烦情形,(山山比钢钢好一些)在集体中都会改进。我现在住的宿舍中也有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只等证明来到,她就要把孩[子]子一个放在托儿所一个放在小学,自己下去了,这里小学有校医,将来还要盖大医院,越来越好,所以我想将来沙洋一带也是如此……在筹建中自己有一份的话,精神上更为痛快,因此我想凌霞宗生,陈恕小妹,一定要下决心,迈出第一步,就尝到这新生滋味了。这信是在屋里写的,我还穿着棉猴,手和脚还是冷的,但是一劳动就不会冷,我现在没有劳动,只搞搞卫生,提提水,所以只盼早日下到连里。现在行李都还未到,但集体无绝人之路,一切都可解决,当然以后还会遇到一些困难,如天冷,牙未按[安]上等等或其他的事……迈出第一步,再克服一个一个“困难”,就容易得多。听他们说许多人来到以后,都不用吃安眠药,还有人胖了,这些都是很自然的。

以上7日写

昨晚睡得比较少,因为前晚较多。我们行李还未来,只好等着。昨天化雪,路上泥泞,我已把雨鞋取出穿上,甚为得力。昨夜半夜忽然楼外人声嘈杂,原来是民兵半夜来集合,一早集训,年纪都很轻,看去只十七八岁。全民皆兵,真是铜墙铁壁。我很好,请放心。昨天想来文藻又休息一天,不知钢钢回来否?小妹到唐山,宗生到天津后已有信来?我们一家基本都已在下面,暂时未下来的要振作起来,迎接下放的光荣任务。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放眼世界,心胸开阔多了!亲你们!

娘1月8日[1970年]

昨天发了一信,恐怕是因为忙,把空白的纸寄去了!

昨晚在文玲处长谈,并在她处洗脚等十分痛快,她和一年级男生同住,屋里有火,很暖!她并给我小椅一张(马扎),此地也有小竹椅卖,很灵巧,她已买了。

我们定今天下午下连队,我的行李还未到,(昨天快件到了,我们同快件一同走)但是铺盖不会有大问题,托运的也不会太慢,到了会送下去的!

今天是三九第一天,天又阴起来了,我早已穿上雨鞋,此地雨鞋绝对需要,否则棉鞋湿了,没有换的。

今天下午起,可以说是迈出第二步,以后的信等下到连队后再写,亲每一个人。问沈阿姨好。文藻陈恕,凌霞和孩子们自己保重。

莹 一月九日晨日[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昨天下午从招待所出发坐吉普到陈马懈,一个钟头就到了,若不泥泞半小时可到。甘棠公社第九、十生产队所在地,是我们五连驻在的地方。我住的是鲁家湾,五连二排的住处。在一位贫农的家里,女同志六人住一屋,很小,紧紧地挤在一起,幸而我带的东西不多,(将来那三件来了也可以塞在床下)被窝是太少了,同志们给我凑了一床褥子,一床被子,连里还拨了两床被子。昨晚睡得很暖和。这里到底是冷,地上又泥泞,好在我们住处离食堂最近,只有两三分钟就到了。我们连任务是挖沙子和种菜。今天组织上让我们休息,还没分配劳动。据说年老体弱的都看菜园子,恐怕我也是这样了。

昨晚8时半我就上床睡到夜里大概两点多就醒了,一直没有睡着。屋里伸手不见五指。这本是农民堆柴火的我们堵起来住人,窗户很小,很黑。想起从北京到湖北,真像做梦一样,把过去的几十年,像演电影一样演下去……我决心在70岁的年纪,从头做起,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早上有太阳,我就坐在屋门前写这信。据我这几天的经验,即使是暂时下来,有几件事决不能大意:1.雨鞋必不可少,在南方,特别是在农村,简直要整天穿着。(这时我想起丹丹,他没有雨鞋,鞋湿透了,就冷极了。)我幸而带了雨鞋,但错误地把皮鞋放在铺盖包里,至今未到,否则还可以暖和一些。2.短棉大衣最有用,长的不适于劳动。文藻那件黄军衣最好,衣服是愈粗愈好,劳动时没有顾虑。3.手电筒最好带大的,小电池下面没有。电筒最好是塑料壳的,南方潮湿,铁皮的容易走电。4.小椅子很必要,开会时要用,但南方有小竹椅,很方便。5.餐具最好做小布袋装好,可以挂起。大搪瓷带盖的小杯子比饭盒方便,不烫手也好洗。6.这边水极宝贵,热水瓶极重要,破了就没法补充。我这次最大的疏忽,就是贪图轻省,又没有把行李及吃的东西打快件,以致现在换洗的衣服和准备好的炒面奶粉等都没有用上,铺盖也没有到,慢件托运的不知何时才能到。据说在此以前,因运输紧张,有慢到半个月的,但在同志照顾之下,我每餐吃稀饭,一瓶炼乳和一包肉松带在身边的还没吃完,以后也容易解决。

这里饭食很简单,早晚饭是干饭稀饭咸菜。午饭是干饭还有点简单的菜。回想家里的饭食那样丰富,却大部分浪费掉了。孩子们吃饭那样费事和下面相差太远了!以后一定要节约,为不久以后的适应,打好基础。沈阿姨是从农村来的,她会了解,而且也会帮我们执行的。

沙洋那方面不知建设得怎样了?文藻何时可以下去?我们能在一起互相照顾最好了,这里筹建已过半年,我们还不能搬进新房,就是有新房也一时不能每家一屋。依然是很挤的……关于带东西的事,将来再看吧。

……我的信仍请传阅。将来时间怎样,还不知道,若有时间,再分别写些,我的信别忘了寄给大妹,我非常想我们的第三代,想到每一个孩子。现在恐怕是丹丹和普通劳动者的差距最短了,其余的不久也要受到磨炼。这一切都为他们好,只愿作父母的不要溺爱,遗无穷的后患……

文藻身体怎样?(很盼家信,知道你们不得我信是不会先写来的。)身体要适当保重,但也不要与下面的差距太大,否则下来以后突然改变,更会适应不来的。大妹在甘肃农村有过锻炼,到江西就觉得条件好,对她有好处的。说了好多。以后再写吧。寄无限之爱!

莹70年1月10日

亲爱的家里人:

昨天得到Daddy 6、7日来信,欣息[悉]家中种种情况。小四的信也收到了。此时也许已经动身,你们把毛衣都买了,很好。

我在此一切都好,生活十分紧张,劳动,也搞运动……我身体倒是好。每天三顿稀饭,还吃得很饱。行李至今未到,食物都未用上,从离京后没吃过鸡蛋,牛奶,但也不怎样。这里人食量都增加,都胖了,我想也会胖的。这里一天忙到晚,一来走路多,食堂,厕所,工地,开会地方都要走一点路(比起家里!)但比别的排已算近了,同时许多东西都要照顾拿全拿好。丢三落四就要走冤枉路,破了丢了就不容易补上……昨晚手电筒不灵了,半夜真急死人。我想在此托人到城里买一个大的,电池也好换。我劝文藻以后,对于修理电筒等等也得学习、学习,否则真无办法。“自力更生”四字,在此体会最深,否则无论如何照应都照顾不到的(因为大家都紧张,都忙)。

此地天气因连日晴朗,就暖起来了。今天又多云,恐怕天气要变。南方多雨,雨里最不好走。以后几个月免不了的。我晚上都不脱衣睡,只脱下棉袄棉裤。到此后因没有换洗的,还未洗过衣服,水也不方便,以后也得学去提水。

……别的等下次信到,东西到,再写。请寄来一二十斤通用粮票,我的粮票都交了,这里要买点心等,都要用粮票。我不一定需要,但有了总方便些……要开会了,寄无限之爱!

莹 一月十三日[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到此后只接到Daddy和宗生的来信,不知大妹和小妹如何?其实湖北离江西很近,但我另寄信,话还不能说全,而且生活很紧张,没有工夫。

我的行李终于在16号的晚上到达了,这次是刘德风同志押了许多东西来的,我的行李也在其中。一切完整,只是皮箱的把手,拉断了一个。现在许多东西已取出来了。昨晚已吃了炼乳,今早吃了肉松,不过这些东西未到之前,我也过得不错,路上带来的一合[盒]梳[蔬]打饼干,至今还未吃完。

我们现在的劳动是管菜地,加肥,挖地等等。整天在户外,屋里很挤也很冷。大家带的被褥都很厚,这里很湿,很潮,稍一天晴就晒被窝,夜里躺下去是冷冰冰的。我晚上盖三床被也不觉得热。现在自己东西到了,公家的两床被,和同屋人的一床被一床褥都还了。我想北京家里的棉花票不知有5斤否?棉花票如有4斤或5斤(我记得我的补助,两次已有两斤。)请即寄来。寄来这里可以换成本地棉花票。四斤的可以买四斤棉絮,如有5斤票可以买6斤的棉絮,如此类推,那我可以把现在的棉被絮,换下来做褥子,我的上下都太薄了。

到此后感想很多。今天是大礼拜(每两星期有一整天休息),大家都在洗衣等,我因昨天整天在菜地弯腰,又理行李铺床等有点累,并且要到四五里外河边挑水或提水,我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去,因为大家都忙自己的。我认好离家最近的“水井”,以后有空我单独去洗。有自来水或有水井处真不知农民生活的紧张。我们这屋,或说这班,为贫下中农做事有替他们挑水一项,女同志也轮流每天一挑。我和张兆和因岁数大些,只搞环境卫生,替房东扫地,每天一起来先扫。7—8时天天读,9时上工,中间休息一次,12时下班,下午一时半又上班,中间休息(休息时也是在田头读报),5时半下班,吃晚饭不劳动的日子,就只吃两顿(9时,4时),星期也如此……

总之,生活十分紧张,一切适应起来都有困难,一来是准备不充分,二来不到下面对实际情况很难想象,我看沙洋那边不知何时才有房子住?文藻不知何时去?我们这里本说年底搬人新房,但别的单位如出版口搬进去了,我们也许要等70年底。别的单位搬进去的,也不是家属在一起,还是集体分住,比如沈从文就是如此……我看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暂时。同时也必须及早准备,现在沈阿姨比较闲,我们如用皮箱,一定要做好麻袋套子,用扣子的,不要像我上次那样简单(即陈恕说的在甘家口做的)。因为带起东西来损坏可能性很大,下面运输工具与人员都是自己人,有许多东西都是从车站到干校摔坏的。文藻的书等一定要及早理出来。我自己理东西都是太紧张,同时又太细(如把全家东西归类),忙累交加,就会有脾气,互相埋怨,把精力消耗了。一切要从备战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慢腾腾是不成的。小四的经验,可以查考,不然一星期一星期过去,掂时过日,后悔莫及!昨天得宗生来信,说到他春节要回家过,当然很好。大家有个聚会。希望这次过一个革命春节,不是买年货,吃吃喝喝看电视而是帮Daddy理东西,订东西,甚至捆东西(沈从文这次下来就是他儿子送下来的),否则忙于接待吃喝,忙了一阵,做不出什么事。宗生来信说正准备要个住处,也希望不要为此花许多钱……以后一定要因陋就简,这个过渡时间不会太长!

作协刘德风不久回去,我想托他带小电池回去,如能换就换不能换罢了。如有大电池,即大电筒电池(上次陈凌霞妹妹问我要不要)可以交作协随时有人带来。还有塑料布真是需要,大大小小,都有用处,有人来可买了带来……

我在此总算不错,没有招[着]过凉,就是累也是睡一夜就好了。饮食也没成大问题……我要努力以赴,向同志们学习、向贫下中农学习,生命从70岁开始,就让它好好开始磨炼吧。

今天星期,料想钢钢在家,一个人闷些吧?山山江江也都在家,我想大妹那边,一定和这边差不多,一定是大洗大搞,丹丹和农民孩子一样在外面跑,他倒是开始得早,对他有好处的。真是想你们。信看完快快转吧!

今晚得大妹一信!

娘 一月十八日[1970年]

最亲爱的大妹,志昌和小丹:

我到此后的信,都是从家里转的,因为实在没有那么多工夫。总起来说,一切还算不错。领导和同志们都很照顾,天气虽冷(主要是屋里冷)我还没有感冒。紧张的劳动,如拾粪,看菜地,挖沙等都算是轻活,但来回走的路很长,又是田埂。日程很紧……午睡是没有了,而且因为没有牙,三餐吃稀粥。但我仍过得很好,你放心吧!我们住民房,很黑,同屋人都买了马灯,点起来也很亮,就是空间太少,我又后来,什么东西都堆在床上。床边放了箱子。想起你分到一间比我们北京屋子还大的屋子,真是羡慕之至!

我真想丹丹,在看菜地时举目四望,其实江西离湖北不远,我若能带他在一起在田野间工作,那将多么快乐。我现在更多想的是丹丹,因为他的环境差不多。不知你替他买了雨鞋没有?这里雨后真难走,鞋湿了也不好干。请告诉他,姥姥时时刻刻都在想他,我想他也不会忘记姥姥的。

二舅母就在城里,但别人去一躺[趟],小道还走两个钟头,我连附近村子都不想去(因为平时走路就彀多了)。她很照顾我,有人进城,我就托她代买东西。二舅舅也有信来给我,现在都给你寄去,看完请即转给爸爸吧。

我今天打了报告,在春节内去武汉镶牙,与郭小川同行,也不知要用几天。做完模子可能回来一次,或不止。因为在武昌闲呆着也不合宜。

我来后已得过爸爸、哥哥、陈恕和你的信,老二处听说很紧张,一切从实战出发,她没信也就罢了。

你们两人能有人看丹丹,最好。(你们修水库堤坝,我们也在围垦,不过我不上堤。)你描写丹丹的话,我最爱听。李志昌有个好儿子。丹丹也有个好父亲。希望他大了也像爸爸那样稳重才好。许多信要写,不多说了。亲你们一大口,愿和你们共同进步!

娘1.22.70

亲爱的家里人:

前天得文藻和陈恕两信,欣慰之极。文藻表已买了,很好。可惜日本表表蒙破了,不然给二乖也是一个人情,不知她有法托人配否?

Daddy信要我用复写纸写或星期六写信,那是不明白我们这里的环境,不用说我没有复写纸就是有也没有地方写。我每信都在床边或膝上写的。我们屋很暗,白天也得开门写(冷也顾不得了!)。这里日程排得很紧,根本没有午睡。别人比我还紧,这两天劳动,先是拾粪(牛粪)。现在又看菜地,防猪和牛来吃菜。拾粪走的很远,拾粪也出汗,看菜地好一些,不过下雨也得走在雨中(大雨也许不必去)。昨天因为看菜地是和人转[轮]流的,因此下午换了衣服。(因裤腿有牛粪)洗了脚等觉得轻快之极!沈阿姨听了一定要奇怪,我的衣服是离北京后第一次换下来(今天下雨不能洗)。但此地并不太脏,有的只是土,拍拍也就掉了。你们在城里的,或说我本在城市,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这一点看,丹丹就早有锻炼,为他好。我真想孩子们,想钢钢,想山山和江江。我想他们早晚要下来的,早下比晚下好。孩子适应得快,我上次已说过希望你们过一个革命的春节,明年春节,也许大家又分散了。

我已写了报告,准备春节去武昌做牙,与郭小川同行。(这里从五连到城里,小道别人要走两个钟头,我可能走得更多。总之,一切都得适应环境。我们有时在一天劳动之后,还要开会,来回十几里,别人还说我不错。我来后没有摔过交[跤],没有感冒,总算不错吧)不知要多少时间,我在此三餐都是粥,或面条(只有一两次),吃来也不错。小锅带来没有用,因为根本没有火。25号回去,假期两周。

作协有人回去(丁宁同志),另条子上的东西,可包好交作协留守处,请她带来。现在下雨不上菜地。要天天读了,下次再写吧。亲大家各一口。

祝春节快乐!

莹1月22日[1970年]

大妹信附上我已另给她信

亲爱的家里人:

文藻第三封信及通用粮票十斤已收到了。(粮票不必再寄了!)在此买点心机会很少,我又吃不动,暂且不必寄,到武昌时我们还是可能发湖北省粮票。兹将信中各条简复如下:

1.行李迟到,我并未受何影响,被褥都由同室同志及公家凑出来,并没有受冻。(我至今褥下还铺着张兆和的毯子,上面盖一床孙琪璋的被子,大家对我的关怀,可谓周到,如夜晚在远处开会或慰问团招待电影等,都不让我去。)我们这里的炊事班是四好班,对我的饮食也三顿都有稀的或菜粥,或煮烂的泡饭等。其他的同志都是干饭或咸菜,素菜,很少吃鱼肉,我也不例外。人家的劳动量比我大得多,无论男女,上堤筑坝到城几十里路拉车来回,拉粮食等等,也吃的是素菜。比了我们房东,比贫下中农又强一点!我体力很好,走路劳动并不吃力,请放心!(关于行李迟到,不怪留守处马虎,留守处刘德风本来已问过宗生,铺盖要不要快运?是我说不必,因为从前有车皮时,总是托运的先行,不知现在没有专车了,托运的要迟到。)奶粉尚未动。小锅没有用处,白糖只开了一包,肉松吃了一半,炒面也未动。炼乳因容易冲,已吃完了,是倒在稀饭里吃,咸菜正在吃。

2.关于电筒,不要再买了。我这里已有两个大的。因为我托五连采购组买了一只,文玲又替我买了一只,是广州出国[产]的,虎头牌,很好很亮。我用了一只,另一只把电池封起。(同志们教给我,把小块胶布将电池接触处贴起,可不走电。)将来还可以给你使。我不记得家里有塑料壳的电筒,不知你指的是那[哪]一个。

3.棉花票请寄五斤来,我想做一床被子,把现在的被絮拿来垫在底下,这里人都铺得很厚。我们家因有床垫所以褥子少而薄。据说木棉的不经用,行线一断,就滚成一处,我的褥子还没有到此地步。

4.宗生信当另写,写好寄凌霞处。万一正是春节期间他接不到。

5.听说沙洋水如此困难,恐怕房屋建成更须时间。你也不如何时下去?昨天中午我到8队去替同志买煤油(我们住的是甘棠公社第十生产队和第九生产队),路经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在地,他们已住上红砖红瓦的房子。据说有三代人的可有两间屋子。外面有松林,看去很好。我们将来的房子,也在离他们不远之处,但现在还没有开工,不如何时方能建起。我们五连的任务是挖沙(挖做房的沙,体弱的就拾粪、看菜地等等)。我看沙洋如仍在筹建期间,文藻一时又不下去,那么我在此之期,可能还要延长。大妹说是否文藻也到咸宁来,我想咸宁没有房子,我们不能在一处,文藻得插到别班去……在我们这里,一切生疏,更不是办法。我们就等着吧……下面情况一看,就知道不但和贫下中农比、和解放军比,就是和同志们比,我们都差得太远太远。破私立公,真不容易!我因为现在看菜地,比较闲,就尽量替忙的同志办点事。昨天天气晴明,在这里我已是每天穿那件短呢大衣。昨天走路还嫌热。到8队来回有70分钟,那个合作社本来只有一个售货员,现在已添到四个。他们卖纸、煤油、纸烟、日用东西,也有水果糖。我买了两毛钱的,因为同志们常请我吃糖,我也就买来还敬。

听说钢钢胃口不好,在家吃中药,不知现在怎样。我看他吃不下,就饿一顿也不要紧。天气暖些多在外面跑也许好些。总之锻炼要紧。人的适应力还是很强的,比如我在此已调整到不在天亮时大便了,因为太不方便。屋子太小,对大家也有妨碍。我们是天不亮就起来扫屋子周围的地,都是打着电筒,带[戴]着手套等,冷得也习以为常了。

许多同志回京,都在二月初旬回来。我要的东西请早送留守处。胶布要大合[盒]子的(沈阿姨知道那圆合[盒]子),这里手上常常要贴胶布。还有家里收拾东西,在你工作调整后或春节中一定抓紧,沈阿姨忙,但比起下面来,真不知方便多少。我们这里是分秒必争,一定要适应。要去工地了,不多写。问费嫂好,费宗惠生了没有?

莹 一月二十六日日[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真是懊恼,今天早上把热水瓶打破了。因为床下土地坎坷不平,我每天总是十分小心放好。(我的床边是木箱上放皮箱,那皮箱是不平的,又在过道,所以放不了。)今天竟然倒了!不知北京有卖的没有?请买一个托留守处托人带来,什么样都可以,只要有。今天据郭小川说他的班长已通知他请假到武汉已经准了。但我的班长还没有通知我。我们大概在二月初走。现在班车没有了,进城要背着东西走二十几里地,再坐火车。一切都在考验我……

还有洗脸手巾也请寄两三块来,我托人在城里买,据说没有,我要作餐巾袋,洗脚布等,我来时没有带几条,因为想这里总会有的。

据说,汉口也没有热水瓶,这东西极易破,这里几乎人人都有经验,下放的人太多了,到处供不应求,而且易破,我们家里一定要储备几个。

生活一切如常,渐渐的适应,这里阴天多。难得洗点东西,洗澡不必说了,连洗脚都会使人痛快半天!此信到日,希望宗生夫妇和孩子们都在家团聚!我们不知能在连队否,或正在赴武汉途中,连队预备了许多节目劳军,拜访贫下中农,吃忆苦饭,节约过春节,也有点吃的,但我是无份的了,反正吃不动。祝大家春节快乐……匆匆即祝大家健康进步。

莹 一月二十七日[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前天晚上连得家里三信,内有粮票10斤,棉花票4斤8两(我记得还有一斤,是半斤一张的,是崇外花纱布公司补退的,也是横着连在一起的两张,我和布票一起,留在家里)。三信内有文藻两张,陈恕一小张,陈凌霞一张,并附有大妹一信,欣慰之极!首先将我这两天经历说一下,再分覆信中的各节。

因为湖北天气预报2月2号要下雨,郭小川说下雨不好走,要我们提前一天走。昨晨匆匆决定即匆匆收拾东西,又把一些东西装箱(因为我连春节后要搬家,东西散在外面,别人不好办,给他们添麻烦),于早上8时40分就背起东西走路。在田埂间曲折走了四个钟头,中间休息一次,在“大铁铺”一个村合作社吃了汽水和自带的饼干。12时半到了县城,先到文玲处,在中转站用开水冲饼干吃了,文玲又替我烤了罩褂(因为雨衣里面潮,罩褂湿透了,不是汗,我穿的是雨衣,郭小川代我背着“棉猴”),谈了一会2时半又走到车站,用半个钟头。下午3:54分开车,两小时就到了武昌,又步行到大东门,有一站路。因在田埂上走了大半天,走在大城市的柏油路上,真感到平坦。人真是不可不锻炼!我走到县城,文玲和她的同事和中转站人员都说这老太太真不简单。我也自己欢喜,因为我头几天就发怵,怕二十多里路把我走垮了,或摔一交[跤],扭了脚等等。结果是如此顺利。我一路默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其实这对贫下中农老太太本不算什么,我们城里人是太娇贵了……我走后并没有觉得怎样腰酸背疼,这也是一个喜讯!

今天(2月2日)晨起,即到武昌口腔医院挂号。这是全武汉最好的口腔科了,离中转站只隔一条大街,方便之极。我们看后,(我们带了连队的介绍信,还有一个同志叫路工的,他也在这里看牙,今早是他带我们去的,可谓一切有照应)大夫说我还要拔一个牙,上面的,即全口唯一的牙。因要做全口的,不拔它不能做(龙福医院大夫本来就说过,这个牙等做时再拔)。此外还要去两次修牙骨,郭小川也要修两次。我们四号可以修完,然后再回咸宁,等二月底再来做模做牙。从医院出来,我们议定先去买东西。(大都是同志们托买的东西)又从武昌一路步行到汉口,直到三时半才回来。在汉口吃了包子。走的路不比昨天少,只是过汉口时是坐轮渡回来坐无轨电车,也不觉得累。今天有小雨,很小很小,江南天气就是这样。我买了些点心,(牛奶卷据说很稀罕),巧克力(只外面一层),水果糖等。还替人买些药品等,热水瓶没有,电池,热水袋等都没有。有的东西是凭购货证供应,不过我还买了小剪刀、毛巾(家里如还未寄毛巾,就不必寄了)等。今晚就不到食堂吃饭,买了炼乳冲了,吃点心就行了,中午吃得很饱。

明天当去拔牙,修牙骨,此外还想理发,洗澡。我想四号完事就回咸宁。连里本准备节目,和贫下中农一块过节,我想赶回参加,在此呆着没有意思,虽然这里中转站有熟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干部,从前常到我们家取稿的)说是2月5—8日本来是假期,不要回去,在武汉玩玩,我觉得不好,也没意思——文玲和她的同事也许在春节间来武昌玩,参观长江大桥,当天回去。

来信事,一一答复如下:1.行李未到前,我不曾受到什么委屈,既饱且暖,行李到后,炒面还未动,奶粉只开了一包,白糖也只开了一包,在做牙前还可足用,请放心。2.知道文藻厂里劳动已结束,不知如何分配?假如是在校学习,一定要抓紧理东西,据我的经验,我们的皮大衣,在下面一定穿不出去,因为即使盖了房子,依旧是乡下,常常到连队劳动开会,提着小椅走十几里地,穿皮大衣,毛料衣都不象[像]话。城里的想法必须改变。短大衣最好,不下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搬下来的东西都放在“仓库”——就是农民的堆草屋子——且乱得很,也潮湿。总之,我觉得带下来的东西,必须简单适用。我们的六张一套椅子(钢骨的)不要带,只把套子洗好收起。这下面小竹椅很多,带靠背的,很好。五斗柜可以带,可以当桌子,当箱子。要带点漆布(深色的)罩在上面,便于擦拭。(连里卖塑料布,我也买了一块。塑料布如未买,也暂不必买了)……3.宗生信当另写……咸宁干校要盖大医院,将来发展不错,凌霞如能下到这里,孩子还可送文玲处。4.大妹信当另复,这信是在招待所窗前写的,女同志屋子只有一间,有四个人,但她们都是各处来的,早出晚归,不太认得,这房很象[像]样,有电灯,自来水,玻璃窗,没有煤气。在武昌当然好。天黑了不多写,明天再报告吧!匆匆寄爱,汉口整个城市在准备过春节,到处是买年货的人,拥挤得很,北京也如此吧!亲每人一口!

莹 二月二日夜[1970年]

亲爱的家里人:

昨天早晨到口腔医院拔了一个牙(是全口中唯一的牙了),是一个在医院实习了一个多月的解放军战士给拔的!这战士极其年轻,小脸红朴朴[扑扑]的,态度极其好,拔牙也一点不疼,同老大夫一样……拔了牙出来我就抓紧时间在路旁小店里理发洗头(从下来就没有洗过头,只削过头)。午饭后又去洗个澡,澡店就在武昌,女浴室有盆汤,但不太干净,也极其拥挤,许多妇女带小孩去。不过自己擦了澡盆,自带手巾肥皂。洗完仍觉得痛快之极,究竟是一个月没有洗澡了。脚指甲是回来剪的,因浴室是个小格子,蒸气太大,又很黑。晚饭又是在街上吃(我们招待所只有干饭,街上有豆粉面,还可以吃,此外买了炼乳泡点心吃)。今天早上去做了牙骨手术,缝了三针,9号拆线。这里医生知道我和郭小川名字后,都十分照顾,主动给我们开糖证等(买白糖),并教给我们早登记。我们9号按原线回去,24号再来做牙。下次因反复修理,大概要住二十天。医生看了我从香港带回来的牙(是从前北京医院医生给我开的方子)说是质量很好,大概可用。这样还可以省一点。大概做牙要三十多元,这里招待所一天六毛,不带伙食。我这里钱也够了……现在有几件东西,我已在武汉市买了,如毛巾,胶布。晒衣服夹子我已在这里买了。包裹如还未交给留守处,就不必再带来了。这里就是没有热水瓶。(前天郭小川买了两个热水袋,问我要不要一个,我也要了。这样我这里有两个热水袋了,将来小妹那个可以还她。)但在我行前张兆和(沈从文爱人)已替我把沈从文那边多余的一只,给我拿来暂时可以先用一下。今天这招待所里十分安静,许多人都走了,本地有回家的,连队里也有回北京的,还有到金江同家属团聚的。但春节期间也许要有人来武汉参观的,如文玲,她要来看长江大桥。我倒是极希望她来,否则一人太寂寞了。郭小川他们年轻些,喜欢在街上跑,我不愿意多走动。今天又给大妹写了一封信,不知小妹回来过春节没有?暂时不回咸宁去,消息都不知道,只有等回咸宁再看了。家里在接我信时一定都在家(湖北是放五天假4号—8号),我们人分各地,希望都在过革命的春节……我们做父母的自己走在前面,让他们跟上来吧。一个人精神面貌最要紧。我下来后,就连这次看牙,感到一切都顺利。主要也因为同贫下中农比差距,他们的生活,医疗条件种种都差……作协的五连在干校中屡次受表扬,我所在的二排六班,还是个“四好班”。在大家带动之下,我也不敢懈怠,精神也就好了。怕的是只低头看自己眼皮底下,越看越近视,前途就非常黯淡了。刚才中午又上街去吃面回来。这里一顿饭就差不多吃二两,一毛多钱。回来没事就休息,看报,写信,我自己也买点香蕉吃,武昌供应看来还不坏,不过许多东西都是凭证的。(昨天有不凭证的鸡蛋,不过我买了也没地方做。)好在我现在饮食很简单,许多东西吃不了,也就罢了。信到后你们都在家,就给小妹转去吧。小妹看完再给大妹转去。我虽给大妹信,但说的不一定一样,让她看看也好。我惦记每一个人……亲大家一口。

莹 二月四日[1970年]

最亲爱的大妹,志昌和小丹丹:

我已于前天早晨步行四个钟头(8:40—12:30A。M。),到了咸宁。背着包儿,穿着雨衣,和郭小川同行,居然走到后也没有休息,也不觉得疲劳。在县里二舅母处呆了一会又步行半小时到车站,搭3:54分车到武昌。6时后到达又步行一站路到了招待所,详情已给家里写信,会转给你的。昨天去武昌口腔医院(离招待所不远)看了一下,今天(3号)早晨又拔了全口中唯一的牙,明天(4号)要动牙槽管手术,一星期后拆线。这样要二月十二日才能回咸宁,然后等牙骨长好后,二月底再来做牙。一切总算顺利,但本来想赶回咸宁过春节(和贫下中农一起),现在只好单独在招待所过了!(郭小川也在)这是我除了在美国那几年之外单独在外面过春节。但我想反正一家人也不齐全,社会[主义]制度之下,到处都是家。看武汉市民热闹情形,心里也很高兴。但在等拆线这一星期未免太闲了。我们当抓紧学习。此外都不外出。今天早晨拔完牙去小店里理了发,洗了头,午后又去洗了一个澡,是盆汤,但不太干净,人也很挤。不过洗后仍是觉得浑身清爽。到底是离开北京后,没有洗了!

以上是3号下午写的。

今天早上去做了手术,缝了三针,医生知道我们的名字,都十分照顾,给我们开了白糖、药。说是9号来拆线。以后回去,2月24号再来做牙。因要反复修整,要住二十天。郭小川和我商量仍在这里等拆完线回去,因为咸宁到公社比从咸宁到武昌还麻烦。这样这几天就在武汉过了。我们仍要抓紧学习,同时去参观毛主席创办的农民讲习所。此外就不出去,我这次拔牙修牙都没有感到疼,也不疲倦。现在招待所中特别安静,大家都赶回过春节,我想这里离江西不算远,我若能到你们那里多好!看看丹丹,亲亲丹丹!希望你们一家三口过一个革命的团圆的春节。家里把你的信转来,我知道丹丹已买了雨鞋,我放心得多。在此深知没有雨鞋之不便……你说小丹丹整天在外面玩,拖着两条鼻涕,我可以完全想象得到,这里的孩子都是这样。早点缩短差距,对他们只有好,没有坏!我多么想他,多想抱抱他,不知他把我忘了没有?爸爸有信说是工厂劳动已在一月三十一日结束,以后如何分配未定,反正他一天不下沙洋,我也一天不能回去和他在一起,假如沙洋方面要等基建好再让他下去的话,照我们咸宁的经验,还早着呢。反正我已下来了,我也不着急了。关于沈阿姨,我是想我们离北京时她也可以回去,带她下干校太不象[像]话!下去以前,她可以帮我们家理理东西,是个主要劳动力。我不在家,爸爸更需要有人照应。下来后生活简单,这里也有家属,都在食堂打饭,多一个人反而麻烦,你说是不是?我到此后每月扣十二元伙食费。我现在差不多每天三顿稀饭。劳动不重,也不饿。此外我没有什么花的。我下来后,每月已退回二百元,革委会方面认定说什么时候我有用,就告诉他们,如数交给我……做牙30多元及住招待所(每天六毛,不带伙食)大概要五六十元就够了,这在我不算什么。你来信仍寄咸宁。我大概9时[日]就可回去。把丹丹情况多说一点。李志昌身体怎样?他去年犯过一次病,现在你们在一起可能好多了。你教英语的经验如何?你们屋里是点马灯吗?我这次到咸宁曾到二舅母处。(我们虽然只隔二十多里路,但见面仍不容易。通信倒是多。我常托她买东西)她说春节假中她也要来武昌参观长江大桥。我在此太寂寞了,真是希望她来!这两天武汉晴天,倒是好过得多。你们那里怎样?别的不说,再一次亲亲你们……

娘 二月四日[1970年]

最亲爱的大妹,志昌和丹丹:

我是从北京写的信,你觉得奇怪吗?我是于本月十日回到连队的。上午还给你发了一封信,因为春节有班车,下午四时坐班车回去。刚到,看过家信和你的信等。李季(我们的革委会副主任、副连长、三结合干部)就来告诉我,说是北京方面通知他们说吴文藻已要到沙洋去了,要我就回去!奇怪得很,当时我并不高兴,反而难过得流下眼泪了!李季他们就劝我说那边也是革命队伍,到处都受教育,并说他们一定要好好把我送走等等。第二天(十一日)早上我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还看了半天菜园,但大家劝我下午不要去了,要我理东西,说有人到大队联系吉普车去了。我知道汽油很紧,而且当天不容易弄到,结果还是弄到了。大家包括军代表(张政委)在内,不上工的排、班长都送我上车,行李也是他们帮弄的。有同志送我进城直赴车站(中间因司机要到中转站去甩下车斗子,我又见了二舅母一面,和她匆匆道别)。下午4时51分又离开咸宁(有一位同志和我同车,他是到西安的,半夜,从郑州下车了)。送我来的同志替打了电报,一路上虽然很挤也没有卧铺,但我有座位,并吃了奶粉,干粮,一切都很好。十二日下午五时半到了北京,火车本是下午二时半到,误点三时半。那位打电报的同志也没说车次,结果爸爸和哥哥去接我都没有等着,是四位女乘务员帮我把行李抬到站外,雇一辆三轮摩托车回到家里。小妹、陈恕和钢钢在家,把钢钢乐得直跳。爸爸和哥哥九点才回来。因他们去打听,听说有个老太太由几个姑娘陪着叫一[三]轮走了,他们猜着是我,就回来了。我一回家,陈恕就告诉我,说是民族学院和学部等处,凡是十七号走的都延期了……民院负责人说让我先安排家务,研究后再定我的学习劳动等等(小妹这次是陈恕打电报让她回来的,因钢钢发烧不退,她回来后钢钢就好了。)……我自己又去见了从前和我联系的张清同志(女)和她详谈一切,并请给我分配劳动学习任务。我一方面先治牙,今天哥哥替我去排队挂北医的号,早晨5点就去的,但已排不成,挂号拥挤得很。据说人家头天晚上7时就去牌[排]号了。他仍在替我奔走,他在这一点上,倒是最尽心的。他明天就回天津了,这次木箱等等又是他在搞,老二根本说不上帮忙……我们本来不应倒在孩子们身上!能跑能动还是自己来好些。哥哥已弄好甘家口的医院宿舍,就是小四住的那一单元。本来陈凌霞分不到两间屋子,是她拿她母亲现在住的房子去换来的,这样她母亲和四乖就和他们一块住。这几天正把东西搬进去。他们打算把山山送对面“香山慈幼院”的托儿所,把江江换回来。陈凌霞医院也有人分配到沙洋去,在矿区,(那里有大油矿,工人就有八万人!)哥哥说他们一定要申请到沙洋去,我同他谈,说在上面非长久之计,而且为自己和孩子都不好。他也知道这一点……这一点从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我对年轻人还是有信心的。

这次回来,有复员军人的感觉!觉得很舍不得我们的四好连,四好班。同时也感到领导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一想起来就要落泪。现在不如何时下去,大约不会延期太久。我一定好好准备,好在已下去一趟,知道需要什么,同时也劝爸爸不做带沈阿姨的念头……(我看她想在北京找事,似乎已在活动)我们一定给她以回家的路费,这次我们东西拿回来,已给她不少东西。以后的事再详细告诉你。这里只告诉你费宗惠已于十三日早晨三时生了一个小男孩,我还未看见。谢南光谢伯母因心绞痛进了协和医院,听说她经济并不充裕(组织上每月给她70多元)。小妹前天进院遇见瞿绍玲,已代我们转给谢家一百元。小妹同陈恕有一次进城在公共汽车上碰见干妈妈夫妇二人,他们还很好,据说还能骑车上班,北大是70岁以上的人都不下去。他们仍住在原处,他们家里的人都好,别的下次再说吧!亲丹丹一大口!

昨天得你信(从咸宁转来的,今天又得你给陈恕信),知道丹丹和你们都好。我们也得拾华信,转来你做衣服的定[订]单等。哥哥已替你买了白手套,小妹替你买了橡胶鞋(36号),此外你还要什么,来信告诉吧。

娘2月17日[1970年]

问拾华美德好。燕周也在连里劳动吗?

亲爱的大妹、志昌和丹丹:

先从咸宁转来你2月7日的信,前天又收到湖北转来你2月11日专门描写丹丹的信,我和爹爹和沈阿姨都十分爱听。我念信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得笑起来了,这孩子真是惹人喜欢呵!

下面先分类提几件事。(1)你寄来(托人带来的)的花生,我们还没有去取,一来没人跑,二来陈恕和他总是联系不上,以后不要再寄东西来了。难为你们惦记爹爱吃花生,但是太费事了,你们那里有点东西也不容易。(2)小妹代你买了36号球鞋(雨鞋没有)以及哥哥代你买了白手套,还都在我们这里放着。不知上次托人带去的巧克力等你收到没有?据陈恕说那人已到江西好久了,你来信还没有提到收到东西。(3)我去报到后民院领导让我先安排家务,以后行前再同我谈谈。今天又去问还是这样说。我觉得闲得慌……关于做牙,今天民院给我开了介绍信,陈恕替我在口腔医院想法,他有同事爱人在该院做护士,希望能把我挤进去。现在北医和其他医院都是不对外做牙,我还不如在武昌做了省事,那边的人和我们已熟了。(4)关于带下去的东西,我下去一次,心中有点底子了,东西又要少带,又要多带,多带了,一时不能住在一处(倘若我和爹爹分住)就累赘,又拥挤,少带了,用起来就感到什么都没有。反正我们把东西分成三部分,一是永久寄存在民院的,一是带下去的,一是以后须用时再调动的。下面潮湿,我是知道的,但我们东西已够多,我想旧羊毛毯子和羊毛毡子效果一样,我们打算自己带床下去(据沈阿姨说藤绷子床比较不潮一些)。那小铁床及老舅舅那个藤绷小床(民院鼓励人自己带床)那样可能好一点。一切等决定再说。沈阿姨建议你们褥下面铺稻草,说这样可以防潮。(5)关于沈阿姨,我看她自己不愿意回老家,她愿意保留北京户口。我们对此没有说什么。我是不主张带她去,民院领导也未必会同意。我想无论如何我们给她还乡旅费,她自己怎样安排,由她自己决定。现在她正帮我洗被褥理东西等(爹爹正在理他的资料等等,慢腾腾的!我不知他若是17号走定了,他是怎样做?!)(6)拾华来一信,把你做衣服的单子寄来了,3月3日取后当给你寄去。燕周也到江西去了吗?他们是住在一块吗?请替我问好。(7)小妹十七日已回唐山,十八日哥哥已回天津,现在就是陈恕每天回来吃午、晚饭,每星期三、六夜接钢钢回来,他和我睡大床,陈恕回校睡……钢钢大些,静些。很Sentimental。我竭力不娇他,陈恕是他一病就打电报叫老二,其实不必!家里都好……我上次回家,已有信给你。北京连日大雪,你们那里一定是下雨,我想象得出你们那里的泥泞情况!咸宁方面要大搞春耕,开荒尤其艰苦,我能在那里多好!看来我们去沙洋,大概最早是三月底,为我们理东西当然是从容些,别的下次再说吧!亲我的野孩子,吃鼻涕的小丹丹一口,告诉他,姥姥更爱他了,可是他不要打人骂人才好!

娘2月24日[1970年]

亲爱的大妹:

你2月26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早上给你包装了一包东西,内有(1)棉背心一件(2)蓝地白花大褂一件(是陈凌霞取了送来的)(3)运动鞋一双(4)白手套四副(5)另外有衬衣两件。据说没有留样子,只有两件新衬衣,付款单附上。以上都是你要的。另外我又塞进些零碎东西,胶布一卷,松紧带一卷,糖,塑料袋(内有酥心巧克力,奶味糖,像花生状的,薄荷水果糖及杂样的糖,是给你们一家人吃的),小肥皂盒一个,内有两块小肥皂是给丹丹的。塑料暖瓶嘴两个,装在暖瓶口上,倒水时可不洒在外面。还有一个“工”字,大概是丹丹的,杂在玩具里,也捡出来放在肥皂盒里了。还有洗头粉一小包,都是我随手放进去的。如今趁我们未走,你要什么东西,赶紧写信来,我们从邮寄也容易,买起[来]也不困难。我看牙要常进城,买东西走那点路,现在真不成问题了。我在口腔医院已看过一次牙(是陈恕托他的同事的爱人在那里做护士的,给我挂上第一次号,以后都很顺利)。大夫说我前边下面四个牙槽骨还要做手术,当天就做了,缝了八针,过三天后去拆了线。现在明天(6号)再去看。也许可以咬上牙印了,这次总算好(本来想到北医去做牙,哥哥在十七号早晨四五点就去等挂号,还没挂上。据说要头天晚上十二点就去等,后来哥哥十八号就回天津去了)。大夫们对我都很好,代挂号,不必等。现在看牙真是人山人海,而且许多医院都不做牙。陈凌霞和她母亲已搬好家,但她肝病又发了,发烧。上次给你送衣服来,说医院要她住院,我也劝她住。(江江仍在托儿所,山山已报名香山慈幼园,就在他们宿舍对面。挂上第十六号,要等机会才能进去。)那[哪]天我进城时可能到她家去一次。我们何时到沙洋,还没有消息……据沙洋上来的人说,房子很挤,我们去还不可能住在一起,要分住集体宿舍。那样东西不好多带,如家具,带去了一定没地方放……你信里提的水桶等,我们也想买了备用。我认为上大下小的桶子好,提时不碰腿,打水时容易倒下提上,因为上面重容易倒下去(打水塘的水)。上次陈恕替你买的小桶收到没有,你一直没提,来信请说明。还有你说的木棉褥子,我们已经每人买了一个。那是在我下去之前买的。现在我们每人已准备一床厚褥子。沈阿姨说下面如铺稻草,可以好些。木棉褥子我们可能也带着。你把棉花票寄回,我们现在不需要。我算了算,我们两人的被子都够了,不用添什么,我想还是给你寄去(而且湖北也有不用棉花票的棉套),请来信说明……至于钢钢,现在很好,每星期天回家,和我睡大床,星期三如天气好,也接他回来。这孩子比较文静,就是食欲不佳,能和丹丹揉一揉就好了。丹丹“特别馋”,你们也不妨让大夫看看他是不是有虫子。他肚子特大,在北京时我们曾经给他吃宝塔糖,没有拉过虫子。同时“病从口入”,他乱吃东西也不好。总之,我们常常想象丹丹的样子,大家都想他!李志昌身体怎样,看茶炉辛苦吗?我们在下面有人参加食堂工作,也要早起。北京一直在下雪,这两天晴天暖了好些,据说明天又要下雪,这就是南方下雨的缘故,天气也有联系的。雨季恐怕还不会这样早。我们何时走,还无消息。爹爹仍在整理他的文件,开会也紧张。我还未参加民院运动,感到特别闲。别的下信再说,这信先发,东西我想邮寄,快些。亲你一口!

娘70年3月6日

你寄来的花生,太多了,太好了。昨夜我和爹爹剥了一点炸了放在饼里。他最爱吃,我现在没有牙,吃不动,以后就能吃。还有许多,我们先放着,吃多少,剥多少。以后千万不要再寄东西了。陈恕实在不愿多跑,他觉得累,这还是托人去取的,已经耽误好久了。你说的塑料披风我一定去看看,据我的经验雨衣是不大解决问题的。农民所以穿蓑衣戴斗笠是大有道理!板刷我在下面已经买了。

写信直接写到我们家里,用我和爹爹名字都可以。

又及

最亲爱的大妹、志昌和小丹丹:

23日的信前天收到了。我们最关心的是兰大调你到陕西,你申请留在江西,不知已得准许否?我觉得关键是在外交部干校方面,如果他们为照顾你们,有意留你,那么写信去联系,也许可能留下,望你们从各方面努力。已到江西,并且带了孩子,再一拆开就有困难了。

你寄来的四十元已经收到,由陈恕经手买的,我让他算了账,凡是我买的,都是我给你们和丹丹的,就不要算了,我觉得做父母的有这个权利,是不是?

现在把你信中的事,逐条答复如下:(1)给李志昌的裤子,是老二的学生代买的,是买错了,你有裤子和他换也好。(2)这次寄东西,我又寄一点薄荷糖和奶糖,奶糖是奖励丹丹之用。此外我给李志昌买了半斤茶叶(因为小四儿来信要茶叶,我顺便又买了半斤),至宝锭我买了两包,20粒。据说这药还不错,钢钢小时到现在还有时吃它。行李袋已买到,这次寄东西就用它。丹丹鞋,我看26号太大(因为他穿的黑绒懒鞋24号半,是平躺的,鞋尖不突出)。我买了25号的。孩子不要穿太大的鞋,容易栽跟斗!帽子54号是孩子最大的号码,再大就是55号的。我看太大,但也买了。洗一洗可能会缩。去污粉买了一合[盒]。家里没有什么旧毛线,我买了八两细毛线,藏青色,纯毛的,送丹丹生日。你可以把他的旧东西拆了织袜子。这八两够织衣服、背心、袜子等等。太旧毛线织袜子,不暖,也容易破。我本来替他织了,但我不会织后跟厚底。袜子织起来也快,我就不织了。塑料瓶盖我买了三个,没有杂色的,我就买白的。这些东西还没有包起,临时也许还要放点东西进去。丹丹相片捡出的,附上。

有消息快快告知,免得悬挂!先写到此。

娘3月31日[1970年]

亲爱的大妹,李志昌和小丹丹:

收到你两封信,知道寄去东西已收到。十分喜慰。同时知道兰大那方面调动事还未定规,也替你悬心。我们现在还没有下去的消息,如我们实在是不下去了,丹丹户口本在北京是可以回来的,但这事谁也不敢说定,也是走一步算一步。无论如何,你事定规时,必须赶紧告诉我们。我从上星期起已参加民院的班,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和爸爸一样,牙还没做好,试过一次不太合适,后天(4月17)还要去一次。我多次买糖,大半是好奶糖,一来因为这糖有营养,可以解饿(丹丹又爱吃“粘牙”的),二来寄东西不容易,将来我们下去了,就没有人寄了。我因为看牙常常进城,否则也没有这么多工夫,这不是常事。最近又收集一批东西,等后天进城去替你买了塑料盖子之后,再一块寄。合计内有:你的手提包一个(我已替Daddy买了一个,这个还你),电池十三节(有两节是家里现成的),开刀一把(家里现成的,螺丝转没有了。你们不开酒瓶,没关系),丹丹绒线袜子一双(是我拆了旧背心,赶织出来的,我怕你没有工夫织,是双线,还结实),脖套两个(老二买的),被面一床(是我用桌布染的,共三床,我自己留一床,给你和老二各一床),塑料窗纱一丈(90公分宽,没有98公分的,所以多买一点。我本想买深绿色的,因为陈恕说深绿的不好看,其实我自己是喜欢深绿色的,只有两种颜色)。

丹丹没有打下虫子,可见他馋就是本性!我们真是想他。我们现在劳动就在宿舍院子里,因为盖防空洞,院子当中盖了砖窑,烧砖,挖地,拌混凝土,全院人员和家属都参加了。我做的是浇水工作,整天用水管浇水。丹丹如在,一定喜欢做这劳动!钢钢很好,也乖,每星期六,星期天晚上都跟我睡。上星期我带他去紫竹院公园,只我同他两人去,我们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他现在和我亲极了。有点怕爷爷,不像丹丹那样同爷爷皮!他脸皮薄,爷爷一说他会哭。上上星期陈凌霞和她母亲带山山江江来吃过一顿饭。孩子们都很好,哥哥五一才回来。别的没有什么,先写到这里。亲你们各一口,另外丹丹三大口!

娘4月15夜[1970年]

又及:李志昌要猪油,不好寄,但我们还要想法,大概不托劳办,不但没人送,而且太慢!

亲爱的大妹,志昌和小丹丹:

今天得大妹4月18日信,知道学校一定要你回去,现在就是丹丹问题不太容易解决。我和Daddy商量了半天,假如我们确定不下去,那丹丹回来,一切现成,沈阿姨还在这里,我们是欢迎之不?!现在情况是我们随时都得准备下去,又不敢去问,因此很难办。我们想了两个办法,一是如果那里(江西上高)有家属可以看孩子(我们作协在咸宁就有个司机同志的家属,替人看孩子)也可以付点报酬,请她照管,过一时再说。(江西是否要办托儿所?)二是丹丹户口本在北京,他是否可回北京,照父母在国外的办法,长期住托儿所?(当然我们在北京期间,week-end可以接他,这些都是我们能想到的。)总之,现在一切都在不定之中,我们只能准备适应一切新情况。

我记得我曾在包裹里寄去一信,告诉你们包裹里是什么东西。后来又寄了包裹,里面只添了一包花生,是你们寄来的花生,我们把它剥了又炸了,寄给丹丹吃的。我和Daddy两人一面剥一面谈到丹丹,说是我们两人老了,对孩子更亲了,现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和你们常在一起,和丹丹常在一起。

外语学院已定下到湖北沙洋,(三五天内决定就走的!)本月28号又要走一批(英语系等),法语系今天先走,陈恕是作为病号留下。

陈凌霞可能调到阜外医院门诊处工作(在儿童医院附近)。Daddy上星期到阜外去验了心电图等,据说一切正常,大家十分高兴。

你要走了,丹丹衣服等很费事,我想亏得我赶了一双毛线袜子,其他的再说了,匆匆盼来信!

娘4月23日[1970年]

你寄陈恕的40元,已于一星期前收到了。你到陕西是否要经过北京?可否下来一下再走?

亲爱的志昌、大妹和小丹丹:

昨天是大妹生日,正好收到你4月27日来信,知道你仍未动身,假如不太困难,走经北京也好,打个电报来,我们去接你。看来我们一时还下不去(至少在你到陕西以前),Daddy那双雨鞋本来是女人的,老二已替他买了一双,他的那双给你了,你如来时,可以带去。

猪油已化了,邮局也不让寄,我说就算了。

昨天哥哥让我们一家:Daddy、我、恕子和钢钢到他那里吃饭(他是29号回来的,30号他自己在我们家住了一夜)。我们大家都想你!你说丹丹那么能干,我是又高兴,又心疼……不如何时能见到他!

外院也到沙洋去,老二回来恐怕也要去。我们就在一起了。话真多,一时说不完,这是晨6时写的,因为早晨到15号楼值班(7—9时)。Daddy是7—9时。

亲你们一大口,丹丹三大口!

我们1、2号放假两天。

娘5月2日[1970年]

最亲爱的大女儿:

昨天刚给你寄一信到兰大去,后来看地图,知道兴平比兰州离北京还近。只因不知地址,所以不能寄信,不过你早晚会收到的。

你到兴平去的一切经过,我都从李志昌信中知道了。要说起来,这本是预料中的事。兰大本来是让你随叫随到嘛,不过人总是有主观愿望,主客观不一致,就会有矛盾。我常想,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每个人都要工作,又是个人服从集体,这期间难免有许多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你说李志昌挺倒霉的,转过来你自己也是如此。所谓“倒霉”,就是“小集体”和“大集体”的矛盾,主要矛盾还是自己小家庭的观念较强,在现在条件下,只有努力克服。从种种方面来克服种种困难,因此你们这种情况,是极其普遍的,如李淑言,如宗慈,如……你说“调动可真不容易”,这是目前的事实,承认这个事实,再解决其他问题,比较心情会舒坦些。

有罗鸿婴在那里,你的生活可以改变一下方式,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比较管一个家可能轻省些,趁此好好休息,给丹丹织点毛衣(有罗鸿婴给你出花样),也可以到西安去看看。一方面相信李志昌会适应新环境,丹丹也会的,比如钢钢现在就不大想妈妈了。你的信就寄给小妹看,信先写到这里。亲你一大口,钢钢在我旁边,他说“也亲大姨一口”。

70年5月17日

想一想,丹丹或你自己,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赶快来信,趁我们还没有离京以前,给买好寄去。比如说,丹丹夏秋季有何需要?你如要头绳衣,将来可由陈恕代买。附及(吴文藻插)

亲爱的志昌和丹丹:

你十七号的来信,已经收到了。在此以前我已经给吴冰去过信,是从兰大转的(因为你上次来信,没有给我吴冰的住址)。后来又得她一信。我又立刻回了信。你上次的来信,我已转给老二和哥哥了。知道你已调到林业班。丹丹也没有大闹。比较放心。你那里又搬进一家,又有小孩。我觉得两个孩子,容易互相干扰,还是分开为宜。我希望能够单独居住,有它的好处,不知能否得到允许?你们那里托儿所筹备得如何了?能否全托?假如吴冰回兰后,兰州仍是疏散城市,怎么办?我们心中也很着急,假如我们不下去,当然万事大吉。现在一切都在不定之中。可能说走就走。沈阿姨找事情不成问题,就在本院里已有人预约她了,也是看孩子。我们同她有个了解,就是我们若回来时,她也回到我们这里来。

提到丹丹我们真是想他,特别是在现在情况之下,我们有点不放心。怕你身体未复原,自己也累,对他照顾得也不能周到。总之,在现在情况下,除了挂念,不能有所作为,到底你在下面还有多久?将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陈恕吃中医药,在城里看,我看也不错。钢钢也好,他每周末都回来。至今我和Daddy常叫错钢钢做丹丹。陈凌霞也带山山和江江来过。山山和江江都在托儿所,一在城里原处(江江),一在从前小四的儿子东东在的托儿所,离他们宿舍很近(山山)。他们比较安定,哥哥近来较少回来。他们运动也忙。我们仍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我们身体很好,请你放心。只希望你多保重,也好好照看丹丹。寄去的肉松、味精、奶粉、糖等,给你补养,千万不要舍不得吃!亲亲丹丹一大口。

70年5月23日

亲爱的大女儿:

今天下午民院领导开动员大会,又有一批人要下去沙洋劳动。名单要等到本星期六(30日)才公布,但已说明第一批(未去的人)和第二批即上次说去而暂缓的人,都要下去。这样我们下去,不成问题。行期还未宣布,大概是六月初。届时将让哥哥回来帮我们清理东西,并交代一些家事。好在我们久有准备,又已和革委会李主任说好,留一间房子存东西。这样不必都捆起搬走,又省事多了。你下次写信可寄陈恕收,我们未走时可以看到。我们在走前,一定还会给你写信。你要的钙片(已托凌霞)和至宝锭(已托陈恕)一定会给丹丹寄去。别的下信再说。我们都很好,心情也踏实愉快,我已有下去经验。Daddy对于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有迫切的要求。我们在一起,你们可以放心。志昌处我常有信去(哥哥也有信给他),这消息我也会告诉他。沈阿姨已找好事,就在民院看孩子。我们若回来她还回来,说不定将来还可接丹丹。今天就写到这里,祝你快乐,进步!

娘70年5月27夜

亲爱的志昌和小丹丹:

看到你5月25日的信,首先知道你和丹丹是一家住了,我十分高兴。这样不会太挤,孩子们也不会打架。又知道帐子收到,又合用,很好。我们已有了两顶单人帐了,都是新的,不需要双人帐了,你们留着吧!雨鞋方面,爸爸已有了新的(老二代买的)所以才把旧的寄去,你不必再买了。

吴冰有信来,说是她可能又怀孕了。我们是又高兴又替她担心。我们不在北京,她生产时无人照应,我们不放心。同时我们也想让沈阿姨再照顾她(她来信中也说想和沈阿姨联系,以后也许需要她照应等等)。我们院里昨天宣布这次下去名单内有我们。(动员大会是27日开的。本说是上次未走的人,这次都下去)行期是6月4日。我们当天下午就去看领导再留一间朝南的屋子(本来已给我们朝北的那一间存东西),为吴冰将来回来生产之用。并请沈阿姨在回家看看(两三个月)之后,再回到我们这里,等你们消息。一切详致吴冰信中,你们决定之后,早日给陈恕写信,同时也给我们写信……

临行匆匆,寄上十斤通用粮票,给丹丹和你买点心吃。我再请陈恕给丹丹寄奶粉和至宝锭和糖等。余详致吴冰信中,不赘。丹丹淘气,但他太小了。管他可以,不要伤了感情,是不是?

祝你们好!

娘70年5月31日

最最亲爱的大妹:

得到你5月25日的来信,我心中十分不平静。我想到你恐怕又是怀孕(这当然是好事,丹丹需要一个伴,同时你们也要有两个孩子才好)。只是到时无人照顾,而李志昌和丹丹的住处,又在举棋不定之中。我们想来想去,总想在我们下去之前,替你想一个办法(前几天宣布我们要下去,昨天已公布名单,果然有我们,这对我们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行期是6月4日,正在收拾行装中)……我们现在住的房间,也留下,准备你回来生产。同时请沈阿姨那时再照顾你,因为我们不在,这个她也愿意,因为她假如现在去找事,你生产时,她也许就不便再辞了出来。我想我们走后,让她回家去看看,两三月后再回来,费用方面由我们负责,等你来京,如果李志昌和丹丹要回来也有地方和帮忙的人……这一切我们并没有和你商量,(时间不容许通信商量,我们愿在下去之前同院里接洽——吴文藻插)你看怎样?

你们那里到底怎样?兰大开学吗?托儿所恢复吗?李志昌昨天有信给陈恕,说是决定搬进你们住处那一家人不进去了。我听了很高兴,这样丹丹可以安静一些。我也有信给他,但说得不详,请你把这信给他看,你们商量看如何处理。现在各方面情况在不断的变化,我总想给你们留一个安身之所。我们自己不在,知道你们有地方走,我也放心了,不知你是否可能再到江西?或是李志昌会不会调回?一切请你写信告诉我,信寄陈恕,一方面或直接寄沙洋。(沈阿姨如不上那家去工作,我们可以在她闲居家中的几个月,付给她生活费,这样她可以安心等待。——吴文藻插)关于沈阿姨的安排,请你们商量好,早回信,我想在她回家两三月之中,你们事情至少有个眉目。兰大是否开学?等等都有个安排,她刚才对我说,她也先去打听那个用她的人家(就在民院)是什么情况等等,你如不来,她回来就到那人家去,假如你们来,她就在她回家期间告诉那边说她不上那家了。我们走后,她大概半月或十天之后回家去一趟。

因为可留下两间屋子,东西收拾就方便得多,不必包扎得太多,但也够麻烦的。钢钢很好,只是听说我要走,他也要跟去,这孩子怪Sentimental的。惹得我也很难过,凌霞这周末带孩子(山山)到天津去玩,哥哥可能和他们一起来,送我们走。匆匆寄爱,行前若太忙,就不写信了。亲你一大口!

娘70年5月31日

最亲爱的大妹:

行前得你六月一日的信,忙得没有时间写详细,只把替你安排留屋子一事告诉你,不知你考虑得怎样?兰大秋天开学吗?

我们是六号离开北京,八号下午安抵潜江。一路上组织上极照顾,我们都很好。我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到陈凌霞那边,请她就转给你,你转志昌。总之,这里条件一切都比咸宁好得多。我们到后有许多熟人,林、费、饶毓苏等都在,都来接我们(在校门口),招呼喝姜汤,洗脚等,十分殷勤。我们都和新来的同志们分住集体宿舍,七八人或六七人一屋。行李托运还未到,到后或许再分配屋子,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五时半起床,六时早饭,十一时十分以后即可吃午饭,下午二时半上工,六时下工。我和Daddy现在都是拣豆种,是最轻的活。这里大有发展,机器很多。现在农作很忙,麦收等等还有大批判,一时也说不完。我和Daddy到后眠食俱佳,精神健旺,大家都说我们不像七十岁的人。我们临行前,哥哥给买了两张老羊皮褥子,到后果然起了大作用。(没有用塑料布)。我们还带了两个马扎,是帆布条的。现在用的是杨静如送来的两张小凳子(她和两个小孩住一屋,身体还是不太好,我们常去看她)。我们到后领导和革命群众,对我们格外照顾,到处笑脸相迎……因为我们两人岁数最大的了,大家给我们预备了小拐杖,但我们到后两三天中没有下雨,没有用着,我们都很小心,请放心。

……民院大概不会迁校,我们东西都锁在208,朝南一屋也未动,什么都有,只准备你去,就算你们在北京的根据地了。

现在这里的孩子很多,有许多是和我们同来的。我一看见他们就想起丹丹,不知李志昌会否调上来?兰大是否开学?一切等你来信。你要陈凌霞买的药,我已告诉她了。老二在我们行前曾回来过,她新去看牙,本来说是我们走后她就走。不知延期没有?如今大家都分散在各地,但我和爸爸是在一起,你们就可以放心。我们彼此帮助,彼此鼓励。你们自己多照顾自己,照顾孩子……爸爸适应得也很快,很好。我们自己料理好,还努力帮忙别人。这一点大家对我们也很欣赏。总之,下面同志爱的精神比上面更显得出来。

这里小卖部,什么都有,卫生纸、香烟(大前门等)、席子、帐子、支帐篷的竹竿、点心、酱油、醋等都有,都是没想到的。白糖每月每人一斤,我们带的东西有些是多余了。(行李听说要十天之后才到,好在我们都带了铺盖帐子之类,一时不急!)

别的不多说了,等你来信,这信看完即转志昌,我已另去信但不详,因为时间很紧,这信分几段写的。希望你多多保重。度过这一时期。要吃什么,让陈恕寄,我有钱放在他那里。亲你一大口!

娘70年6月11日

亲爱的孩子们:

收到宗生6月13日的信,大妹6月17日信都收到了,因为太忙,来不及写信。我们的行李是6月22号才到的,都没有损坏,上火车,下轮渡,在泥泞路上搬来,居然安全如此。我们连的年轻小伙子真是用了不少力气!(这里汽车要用拖拉机拉,才走得进来,因为下雨后泥巴很深)一天六趟,搬了三十吨的东西!

我们从昨天起已分到第一连(副业班)第一排(蔬菜排),Daddy第一班,我第二班,但工作在一起。我们有菜地120亩,(瓜地,玉米地,大田,果园等不在内!)九道沟,十块地,昨天下午已摘了苋菜,今天摘西葫芦,已摘了1902斤。这里蔬菜很困难,但我们保证一天8百斤菜不缺(因为有八百人左右),还支援过外单位。菜地很湿。早晨又有露水,下半身总是湿透的。Daddy爱出汗,总是浑身湿透,换都来不及。洗又不干。我们都又搬了家。Daddy住礼堂一角,十几个人,围起来,倒干爽,朝南。我住旧劳动队的“烤烟房”,朝西,地也低,6人一屋。小学教室就在隔壁,白天很热闹。我白天除了睡午觉回来,三餐,听报告等都在Daddy那边。

有几件事。1,Daddy的雨衣找到了,有人送回来的。雨衣如未买,也就算了,如已买,未寄,就先留下。2,我的雨鞋太浅,菜地需要长统雨靴。据说北京不难买,卫[魏]公村就有,我的脚样附上,大概是33号的。最好是黑色。把脚样放在鞋里一比,就行。这件事陈恕和凌霞都可以代办(钱由陈恕处付)。买后交苏德富,学校常有人来。3,Daddy箱子已开,是别人的钥匙。宗生钥匙来了就好用了。此信转凌霞,宗生,老二。亲钢钢,山山,江江,各三大口。问姥姥,姨姨们好。感谢她们的惦记。我们都好。祝你们好!

娘7月2日[1970年]

雨衣留京,谁如需要,就给谁穿。

文藻

最亲爱的大妹:

你7月13日的信,昨晚收到了。知道你已见过医生,并诊断是怀孕。兰州供应如尚好,你要尽量地多吃。要什么东西,趁陈恕还在北京,让他给你寄,我们临走时给他足够的钱,可以办这些事!你可以不下去学军,最好,趁怀孕时多休息。(多吃有营养的东西,作长久打算,把身体弄好,至要。——吴文藻插)

……宗爱和小弟给你的信,说到他情况的,尚未从志昌处转到。宗爱那个孙德余,你见到了吗?这人是学什么的?什么出身?人还好吗?请你替我给她20元,给她多少,你酌定,要多也可以(此款由陈恕处还你)。小弟和宗爱的信我都看了,他们真是和你挺亲的,你可以好好领导他们。宗慈不知生了没有,我想一定生了,不知她孩子放在那[哪]里。

我们这里很热,特别是早晨6时半—11时半(只在10时以后,下午3—4时间。——吴文藻插),在田地上劳动,晒得汗流如雨,有时又下雨。我住的屋子又潮,又朝西,我的床在门口,太阳晒得着,雨也淋得着。我们干校定22号整编,重新编队。我们要归口(归历史系),可能调换屋子。劳动是搞西红柿,打岔绑架。累倒不太累,只是露水重,泥多,又脏衣服,墨绿色洗不掉。我们上下午都有劳动,晚上还有会,蚊子多等……但这一切都是预料之中,锻炼锻炼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身体都还好,自己知道保重,请放心。(我们下定决心,一定能坚持下来,同群众共甘苦,是我们选择的,所以精神变物质,决不会有病的。——吴文藻插)李志昌是够累的,不过做爸爸都如此,我们这里有许多爸爸带孩子的,不过孩子大一些。我另有信给他。陈恕来信,说陈凌霞走后,哥哥和她家里商量,没有用沈阿姨,这样也好。据说沈阿姨已于7月9号到徐州去了。别的下信再说吧。今天星期,早晨大雨,雨中搞了环境卫生 下午晴天,忙着洗晒衣服,不多赘。

亲你一口,小李丹一口

争取早回京一个月,让沈阿姨照料你一段时间。志昌倘能带丹子回京,那就更好了。——吴文藻插

娘70年7月19日

亲爱的大妹,丹丹和志昌:

得你11月1日信(内附三舅母和大弟的信,李志昌11月3日的信)。今天又得到你11月9日的信。因为上星期又没有星期[日],忙得厉害。又因为老二一直有信,说她要到沙洋等,同时我又赶忙给沈阿姨写信(即告诉她回去可住家中,我们每月给她十五元生活费,她可看家并生火,免得水管冻坏。她也找临时工作,等我们何时回去再说)。至于老二方面,现将老二来信及哥哥的信寄去你看,便可知一切。这半年中变化也真大,北京家中是没有人了。老二倒知道有事找哥哥!哥哥在这种时候还是最顶事,他对老二离京大有恋恋不舍之意,信里都看得出来!

三舅舅已回来了,我也放心了……宗爱将来有孩子,也得学着养活,你不用担心,总会有法子的。小弟那样怕羞,我倒看不出。希望他们都不要早婚,负担也够重的。

丹丹发烧,我认为和他的扁桃腺有关,你还要注意他冬天爱咳嗽,气管炎。养一个孩子本来就不容易,千万不要不耐烦。我们当初是怎样把你们养活的(当然我们的条件比你好得多,但操心则一[样])。

我当然希望你和志昌能调到一起,但也要作两手准备,不要操之过急。李志昌说你要作两手准备,是正确的。反正我们如有信[幸]回去,无论如何先把丹丹接来,可以减轻你们的负担。我们这边房子已盖好,据说不久要整个调整,又听说要照顾我们一间。但一切事实行了再说。老二十号可到沙洋,希望她元旦可来我们这里看一看。

……附上陈恕、老二、哥哥、志昌信,许多话我不重复了,亲亲你和丹丹。

因为要急于附[付]邮,我就不写了。当然,我也都希望宗远调回北京,但要有两手准备,这是完全正确的。同时志昌也不妨考虑,不以调部为限,可以考虑与外交部有关单位(非政府机关),譬如老二的外语学院,对外文委等机构……你们看怎样好!找有心而无力,对新情况不会作适当的新适应。——吴文藻插

娘和爸1970.11.14 午

(原载《收获》2005年第5期)